第77節
消息傳回,兩人皆大驚失色。 須知章績是鎮國公的長子,自幼在軍中歷練,由鎮國公親自教出來的,是章氏這一輩兒郎里的翹楚。他出入京城時,身邊亦有暗衛保護,論身手能耐,雖不及東宮,卻勝過梁王等人。算遍京城上下,有能耐對他動手的,唯有永穆帝和玄鏡司。 章太后當即去找永穆帝,那位推說不知情。 至于玄鏡司,雖說盛煜和趙峻消失無蹤,那虞淵卻是個不知變通的硬骨頭,說玄鏡司是朝堂重地,盛煜辦差前曾叮囑過,若無皇帝手令,任何人不得入獄中。且盛煜將玄鏡司管得密不透風,章太后從前費心安插的眼線皆被陸續拔除,探不到里面的半點消息。 事情到了這地步,章太后便知大事不妙。 ——畢竟章績是在太子出京后消失的,實在過于巧合。永穆帝早已脫離她的掌控,如此安排,定有極大的圖謀。 但她此時能做的實在有限。 除了加派人手尋找章績之外,又派親信出京,保護出巡朗州的太子周令淵,免得手里最貴重的棋子出事。而后修書于北地,命鎮國公設法籌謀,施壓于永穆帝??上潘统鋈]兩日,便出了時相帶人查繳軍械的事。 因私藏軍械是章績親手安排,他失蹤時,隨行的親信無一生還,竇氏縱想掩藏證據,也有許多漏網之魚。時相原就在盛煜的協助下將此事摸得清清楚楚,查辦起來,輕松如探囊取物。 如今證據確鑿,滿朝文武皆將矛頭指向章家,章太后哪還坐得??? 這日前晌,待永穆帝退朝后,甚少露面的太后盛裝出了壽安宮,在隨從的簇擁中,徐徐前往麟德殿。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見~ 第77章 取舍 麟德殿里, 永穆帝已恭候多時。 聽聞章太后親自駕臨, 他連眼皮都沒多抬,只緩緩起身,往殿外迎去。因章太后來得氣勢洶洶,加之皇上生母地位超然,內侍并未敢阻攔,不等永穆帝迎到殿外, 那位已抬步跨入門檻, 母子倆在門口撞個正著。 永穆帝一把年紀, 仍恭敬朝母后行禮。 章太后身上是貴重的黑衣玄裳,花白的鬢發梳得整齊, 頭上盡是赤金首飾, 年近七旬的人, 瞧著仍精神奕奕的。見永穆帝行禮拜見,她不閃不避,只端然理袖道:“皇帝剛上完早朝,這會兒應有空吧?” “既是母后駕臨,兒臣自然有空?!?/br> 永穆帝說著,請她往內殿走。 隨行的內侍女官皆在外面靜候, 殿門掩上時,屋中便只剩母子二人相對。章太后瞥了眼堆滿案頭的文書,絲毫不掩來意,端然坐在旁邊那張圈椅里,抬眉道:“積壓了這么些折子沒批, 莫非都是參鎮國公的?” “母后英明?!庇滥碌鄣?。 自廢太子妃的事后,母子二人幾乎撕破臉面,此時貌合神離,也無須驚怪。 章太后似沒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諷刺,只撫著檀木細潤的扶手,緩聲道:“哀家聽聞前些日章績出城辦事,卻忽然失了蹤跡,遍尋不獲。京畿布防原是太子負責,如今他剛出京巡查便出了這樣的事,實在令哀家懸心?!?/br> “母后不必擔憂,章績是朕讓人抓的?!?/br> “哦?”章太后似已料到此事,“就為這點軍械的事?” “私藏軍械屬謀逆之罪,朕扣押他是為查案?!?/br> “皇帝這是打算動鎮國公?!闭绿竺婺坷涑?,盯著兒子,“時相親自出馬,罪名尚未議定,事情倒是鬧得滿城皆知?;实圻@不止是要鎮國公伏法,還想將章家拿戰功換來的名聲一并糟踐。飛鳥盡良弓藏,這種話本不該哀家說,但皇帝如今的行徑,卻著實令功臣寒心?!?/br> “朕只是擺明事實,孰是孰非,百姓自有公論?!?/br>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章太后嗤之以鼻。 她出自將門望族,自幼高人一等,后來隨先帝建立新朝母儀天下,娘家兄弟皆位列國公,膝下又盡是風子龍孫,權柄在握時,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百姓于她,不過是遠遠匍匐在宮城外的萬千芝麻而已,不足以入眼。 章家世代猛將,是非功過,豈是他們所能置評? 遂冷哼了聲,道:“百姓愚昧,只葉障目,能有何公論?倒是朝堂上喋喋不休,皇帝如此放任,難道真要逼得鎮國公聲名掃地,甚至拿謀逆的罪名取他性命?”她的聲音驟沉,鳳眸盯向皇帝,隱隱藏有殺意,“他若真想謀逆,何須在京城費事?!?/br> “太后的意思,是要鎮國公拿著朝廷的兵將,坐實罪名?” 章太后冷冷盯著他,“若皇帝逼迫太甚,哀家也難阻止?!?/br> “非朕逼迫,是章家步步緊逼。太后其實最清楚,當初先帝封了章家三位國公,連太子妃也出自章家,已是尊榮之極。朕捫心自問,這些年并未薄待章家,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章孝溫兄弟倆割地自據,屢屢抗旨不遵,便連章念桐都肆無忌憚,莫非是覺得,這天下已改姓了章?” 這話問得,已十分凌厲。 章太后微怒起身,“天下自然姓周。但章家曾立下汗馬功勞!” “當初跟從先帝的人,誰沒立過汗馬功勞?但朝堂內外,誰像章家肆無忌憚,目中無人?先帝對章家已是厚待,如今他兄弟倆自恃功勞,母后居中姑息養jian,是想讓章家同享這江山,還是索性將先帝的心血拱手讓人?母后別忘了,君王之下,盡是臣子!” 永穆帝面寒如霜,迎著太后盛怒,沉聲續道:“章家有軍功不假,但這些年的累累惡行,便是誅九族也不為過!” “你敢!”章太后聞言大怒。 永穆帝拂袖,背過身去。 章太后當年費心將他送入東宮,而后推上皇位,便是看中永穆帝重情,易于拿捏。誰料昔日的重情少年成了帝王,如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咬著牙,氣得渾身發抖,好半晌才壓著盛怒,道:“皇帝翅膀硬了,哀家不便多言。但北邊駐扎十幾萬大軍,你可掂量清楚!” “他若當真謀反,朕有的是兵馬錢糧對付!屆時章家上下不留半個活口!” 這話說得太狠,章太后氣得血氣翻涌,口不能言。 永穆帝則抬步到案邊,取了個鼓鼓的錦囊。 “或者,母后是指望他?” 說著話,將錦囊丟在章太后身旁的矮幾。 章太后臉色鐵青,卻仍取了錦囊翻開。這一瞧,原本強壓的氣血再難克制,喉頭一股甜猩涌起,她竭力咽回去,臉上青白交加。 ——那錦囊里裝的是一束頭發,一片布帛。 布帛應裁自胸口,上面繡紋是皇太子的服飾獨有。 永穆帝這是挾持了周令淵! 章太后先前派親信遠赴朗州,防的就是此事,誰知永穆帝竟真的會對太子動手,且似乎已然得手?氣怒驚亂之下,章太后的聲音已是顫抖,“虎毒不食子,他可是你的親兒子!” “朕也是太后的親兒子!” 怒吼過后,殿中有一瞬安靜。 永穆帝那身威儀冠服下胸膛劇烈起伏,瞧著含辛茹苦照顧他長大,如今卻近乎反目的親生母親,眼底不知何時布了血絲。 他竭力克制,在好半晌死一般的安靜后,才開口道:“章績在獄中,太子在朕手里。事關江山社稷,公事重于私情。半月之內,若章孝恭做不到辭了都督之職,孤身引咎回京,太后也無需再見到他們。屆時若起烽煙,就看章家兄弟那點兵究竟能撐多久?!?/br> 永穆帝沉聲說罷,再度抬眼,盯向章太后。 “不妨跟太后交個底,這些年國庫充盈,朔州和益州皆厲兵秣馬,南邊的兵也都閑著,不懼戰事?!?/br> “孰輕孰重,太后掂量吧!” 說罷,揚聲叫了內侍進殿,只說太后身體抱恙,即刻送回壽安宮中,請太醫調養。 似被這句話提醒,章太后唇角果然嘔出一絲鮮血。 永穆帝緊握著雙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眼底的痛苦掙扎一閃而過,終是沒多看一眼,徑自拂袖走到御案旁,端坐入椅中,取折子來批。只是那手顫抖得厲害,僵硬而又緊繃,直至章太后被扶出麟德殿,他懸著的手腕才落下去。 筆鋒落在紙上,渲染出大團的墨跡。 落在永穆帝眼里,像是暗紅猙獰的血跡——他親自逼母親嘔出來的。 …… 從麟德殿回去后,章太后便病倒了。 即使有天底下最好的補藥養著,有成群的太醫調理,她畢竟年事已高,身體不似年輕時強健。被永穆帝氣得嘔出血后,便如勉勵糊著的窗戶紙被戳了個洞,冷風一旦漏進來,便極難填補。 太醫竭盡全力,也未能令她有所起色。 而自朗州傳出的噩耗,也很快送到了壽安宮里。 據親信密報所言,太子抵達朗州后,便按太后預先叮囑的,盡力抹去案情中章家的痕跡,借便安插人手。原本一切順利,誰知那日往城外巡查時,忽然遇到暴雨,耽擱了行程。待趁夜回城時,卻在途中遇到突襲。 隨行的衛率中有人叛變,太子在混亂暗夜里失蹤,杳無音訊。 章太后看罷密報,喝下去的湯藥盡數吐出。 看來永穆帝并未虛張聲勢地騙她,周令淵果真已被挾持,生死未卜。 章太后那顆心幾乎跌入谷底。 她從前總覺得永穆帝重情,行事奉行中庸之道,所以屢屢折中調和,為黎民百姓而對章家退讓,對后宮干政的事睜只眼閉只眼,在朝堂上維系著微妙的平衡。她亦料定,往上有母子之情,往下是父子之情,永穆帝身上淌著章氏血脈,不至于趕盡殺絕,更不愿天下動蕩。 皇帝有顧忌、重情義,她的人手遍布各處,便可肆無忌憚。 誰知今日,永穆帝竟會朝親兒子出手? 且行事果決迅速,不留半點反擊余地。 麟德殿爭執時,永穆帝絲毫未顧惜她的身體,恨不得將她氣死在當場,換到太子身上,焉知皇帝不會狠心殺子? 倘若周令淵當真橫遭不測,章家即便手握重兵,又能如何? 天下升平已久,永穆帝亦得百姓愛戴,章家沒了太子做后盾,貿然起兵只會淪為叛賊。章家雖說重兵在握,不可一世,真要跟舉國兵將為敵,能有幾成勝算?更何況,私心里,章太后并沒打算真的挑起戰事,亦沒想過將天下拱手讓人。 江山姓周時,她是開國皇后,有陵寢尊榮。 待江山改姓了章,她不過是短命皇朝倉促流轉而過的女人,往后再無香火。 章太后自然分得清其中輕重。 這些年費盡心思扶持章家,也并非想讓章家揮兵京城竊國篡權,不過是想借章家兵權和中宮、東宮,維系她在朝堂的力量,握緊她早年費力奪來的權柄,免得受制于人。在此之外,若能令章家基業不倒,享受僅次于周姓皇室的尊榮,便兩全其美。 但如今,這打算終究是破滅了。 永穆帝膝下并非只有周令淵,這些年他韜光養晦,看似重情,到了這關頭,所流露的狠心與手腕,便是見慣風浪的章太后亦覺震驚。 周令淵與章孝恭之間,她只能選周令淵。 這無疑極為艱難的抉擇。 因章孝恭兄弟是章氏尊榮的基石,一旦章孝恭舍了兵權,章氏的百年根基便得坍塌一半。這些年章氏得寸進尺,只能進而不能退,永穆帝被挾持太久,心里必定積怨深重,一旦章氏衰頹,沒了兵權后任人宰割,天子之怒伏尸百萬,章氏很難逃得過。 但此時此刻,章太后沒有旁的選擇。 僵持糾纏的拉鋸戰后,終是她棋差一招,錯估了形勢,低估了皇帝的雷霆手腕。 太子不可有失,章氏只能再圖別計。 整整兩夜的輾轉難眠后,章太后最終咬牙下了決心。 她撐著病體,親自修書于章孝恭。 章孝恭聞訊震驚,豈愿束手就擒? 但這已無需永穆帝cao心,章太后當初扶持章家是為自身利益,多少有點拿捏的手段。且鎮國公夫人、章績、章念桐等人皆在京城,如今驚變陡生,章孝恭縱暴怒不甘,卻也有所顧忌。章太后又在信中徐徐勸導,說只要竭力保住太子的位置,往后仍有轉圜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