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拖長了聲音,目光炯炯地看向楊國忠。后者立刻心領神會,點點頭,低聲道:“陛下的意思,便是我等為臣子的努力目標所在。明早廷議上,我自然會聯絡幾位朝臣,大力對封將軍表示支持。但那畢竟是遠水,一時半會兒成不了氣候。而如今李相與王鉷狗賊狼狽為jian.......” “楊公別忘了,當年李相可是將太子殿下的左右臂膀都硬生生給掰了下來!”吉溫笑了笑,低聲提醒。 “可.......”楊國忠愣了一下,有點不敢接受?!爱敃r,楊某雖然沒主動與太子為敵,其中卻也出力甚多?!?/br> “楊公以為,如今太子是忙著計較與楊公的前仇呢。還是更希望搬走李相?”吉溫看了楊國忠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反問。 “當然是先扳倒李相!”結論從楊國忠嘴里脫口而出。說完了,他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里,又向吉溫深深一揖,“多謝吉兄教我。但有得手之日,楊某不會忘記今日的諾言!” “吉某也是想為國除jian而已!”吉溫倒背著手,突然間又是滿臉清高,“吉某貪權,只是為了一展心中抱負,非為一己之私。李相獨掌朝政,任人唯親,阻塞賢才晉身之路,吉某自然不能容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待得事成之后,吉某自然.......” “楊某定會牢記大人今日之語!”楊國忠惡心得都快吐出來了,卻不得不陪著笑臉,對吉溫的高風亮節大加稱贊。贊頌過了,又命人取來一盤金子,直接裝在袋子里,送上了吉溫的馬車。 送走了這個不速之客,楊國忠心中的煩惱盡去。他終于看到取勝的希望了,雖然這個希望非常微小。但只要肯付出努力,誰說微小的希望就不能變成一片光明呢。 抬起頭,他對著陰沉沉的天空輕輕吐氣。恰恰看到幾點雪花慢吞吞從空中落了下來。 長安城,今年的初雪來得真早。 第三章 早寒 (一 上) 第三章 早寒?。ㄒ弧∩希?/br> 當第一朵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的時候,楊玉瑤正站在門口恭迎自己的客人。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棉袍,從肩膀一直拖曳到腳。烏黑的長發不加任何錧系順著耳后滑落下來,就像一道流瀑般滑過脊背。纖腰,豐臀,修腿,玉頸,薄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愉悅,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顧盼生波,宛若一朵幽蓮,靜靜地綻放于秋水之側。讓前幾天剛剛見識了她如何風情萬種的雷萬春忍不住楞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頃刻之間忘了個一干二凈。 “怎么了,雷大俠這么快就不認識妾身了么?”早就預料到雷萬春見到自己后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楊玉瑤促狹地笑了笑,抿著嘴問道。 “這個.......”雷萬春撓了撓后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尷尬?!暗拇_與前天的感覺不太一樣。夫人,夫人今天的打扮,看,看起來,就像,就像.......” “就像”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仿佛世間的一切言辭在美人面前都黯然失色,反倒是不用任何語言來啰唣方才恰當。 楊玉瑤又笑了笑,信手接過雷萬春遞過來的禮物,輕輕抱在懷里,“雷大俠客氣了。今天只是安排一頓便飯,答謝你當日的救命之恩而已。又何必帶什么禮物!里邊請,外邊風大,請雷大俠先入內飲茶?!?/br> “這個,呵呵。我老雷拿出來的物件,當然入不了夫人法眼??煽罩稚祥T,又過于失禮了些。一點小玩意而已,夫人如果看著還順眼就把玩兩天。如果不順眼的話,隨便賞賜下人就好了!” 說著話,賓主二人隔著三寸左右距離,并排走向今晚會客的正堂。甬道兩邊的燈籠里蜜蠟跳動,將一雙影子忽然推進,忽然拉開。只是那股甜甜的花香味道卻愈發的濃了,將亭臺院落和院子里的人都包裹起來,就像步入了一個甜甜的夢境。 楊玉瑤抱著雷萬春給的禮物走入正堂,心情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女孩般迫不及待。把客人引入座位,親手奉上一盞茶,她笑著說道:“不知里邊裝的是什么寶貝。恩公介意妾身現在就將盒子打開么?” “別叫我恩公!”雷萬春一口熱茶差點兒沒噴出來,“我只是路過那里,舉手之勞而已。你再叫我兩聲恩公,我就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了。盒子隨便開,我都說過了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夫人可能不知道,我老雷目前只是個兵曹......” 沒等他把自謙的話說完,楊玉瑤已經將裝禮物盒子輕輕打開。里邊是一件越州白瓷,對于普通百姓家來說,價值已經不菲。對于拿了蜜蠟當松木火炬點的虢國夫人府,則顯得過于寒酸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整件白瓷被燒成了匹駿馬形狀,無鞍無絡,四蹄騰空。 “好一匹奔霄!妾身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馬兒!”見慣了各種珍寶,把金子當土坷垃使的楊玉瑤偏偏對一匹瓷馬感了興趣,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屋子里的多寶閣中,然后又用手扶了扶,唯恐放置不穩將其跌成碎片。(注1) “朋友幫忙選的。沒想到還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見對方如此珍重自己送的禮物,雷萬春心情大好,笑著補充了一句。 “是秦家那哥倆兒么?”楊玉瑤將目光從駿馬上收回來,款款走到雷萬春對面坐好。因為只是兩個人的小宴,所以她選了一張方桌,而不是尋常大型宴會選用的那種小幾。只是這樣的話,兩個就變成了對面跪坐,微微抬頭,便將彼此眼睛里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此時,雷萬春才發覺座位的異常。尷尬于自己的反應遲鈍,他趕緊坐直了身子,笑著回答:“不是,國模,國楨兄弟兩個最近家里邊事情多,沒時間陪著我這閑人亂逛。是我的頂頭上司張大人幫忙選的。他讀書比較多,心思也比較細膩些!” “恩公的......”信口追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雷萬春的忌諱,楊玉瑤趕緊用春蔥般的手指去掩朱唇,“看我這記性。又叫你恩公??扇绻唤卸鞴脑?,該叫你什么才好呢?” “嗨,你就叫我老雷,壯士?;蛘咧苯雍拔颐侄夹?。我是個粗人,沒那么多講究!”雷萬春大咧咧的一揮手,示意對方隨便,同時也盡力讓自己變得放松一些。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兒的初哥,臨來赴宴之前,還信誓旦旦地向張巡和王洵兩個吹噓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絕對不會因為美色當前就亂了心神。但所有諾言在一看到虢國夫人的瞬間就開始失效,總覺得心里慌慌的,好像有好幾百只手在抓撓。 “那你也別叫我夫人!”楊玉瑤撅了撅嘴巴,像個小女孩般跟雷萬春討價還價?!拔医袟钣瘳?,小字佩兒。雷大哥喊我玉瑤,佩兒均可!” “謹遵夫人之命!”雷萬春鄭重點頭,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那幾個對方期待的音節?;瘟嘶文X袋,笑著道:“我不習慣叫人的小名。干脆,咱們就簡單些,你,我相稱。反正今晚估計也沒第三個人了!” “也好!”楊玉瑤心里涌過一陣淡淡的失望,很快,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雷大哥喜歡吃什么?” “你這里有什么?”雷萬春倒不再客氣,笑著反問,“客隨主便。有酒有rou就行。千萬別弄什么天南地北的珍饈。你給我吃,我也吃不出好來。并且未必能填得飽肚子!” 楊玉瑤又楞了楞,沒想到雷萬春的要求如此簡單。為了這頓酒宴,她事先可是費了好大心思。這年頭非但皇家飲宴講究一個奢華,即便長安城內普通大戶人家請客,只要不是窮得快過不下去日子了,什么燕窩、魚翅、鹿唇、熊掌、駝蹄之類便一樣都不能少。 誰料雷萬春的要求卻如此簡單。不愿品嘗那些珍饈,只求一個醉飽。對于虢國夫人府里的廚子而言,這個要求就太籠統了些。但這也難不住楊玉瑤,只見她做沉吟,心里邊有了主意,拍了拍手,沖著身邊伺候酒宴的婢女命令道:“讓廚房準備一頭剛剛宰殺的小鹿,剝了皮,直接抬到這邊來。再準備炭盆,石板和烤架。今天下雪,咱們剛好吃個熱乎!” 這下,倒有些令雷萬春喜出望外了。笑了笑,瞪眼了眼睛問道:“你也肯吃烤rou?乖乖,我還以為只有我這種粗人才好這一口呢!” “炙么,當然是現烤現吃為好?!睏钣瘳幮χ貞?,雙目中靈光閃動。 須臾之后,一頭剛剝了皮的小鹿送到。楊玉瑤揮手命前來伺候的女仆退下,自己挽了袖子,從鹿背上割下一條帶著點淡黃色脂塊的rou,用鐵釬子穿了,慢慢架在了仆人們剛剛端進來的白銅炭盆上。 盆里邊用的是上好的白炭,沒有一絲煙,藍幽幽的火苗上下跳動。帶著脂塊的鹿rou被熱氣一熏,立刻汪汪地冒出一層油來。眼見著油珠越聚越大,慢慢匯攏成滴。終于在rou塊上再也掛不住,“啪嗒”一聲落進了火盆里。 火盆中的藍色幽焰立刻跳躍起來,半空中變成明亮的金黃。楊玉瑤卻不閃不避,抓起穿著rou塊的鐵簽子,在黃色火焰上慢慢翻動??粗鴕ou表面也變成金黃色了,才笑著將rou取下來,放在一個銀制的托盤中,用刀子輕輕切成薄片。然后將調料和rou片一并送到雷萬春面前,“久不做此事,已經手生了。希望雷大哥能吃得下!” “如果這樣還算手生的話,老雷平常自己烤的東西,就只配喂狗了!”已經看得發傻的雷萬春搖搖頭,大笑著將托盤接了過去。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自己第多少次被震撼了。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此間女主人居然會親手烤rou給自己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女人,居然連烤rou也能做得如此熟練。 “可稱大哥的口味!”笑咪咪地看著雷萬春吃了幾片rou,楊玉瑤低聲問道。 “很好,很好。這滋味,簡直地道極了!”有rou在嘴,雷萬春也放松了許多,點點頭,笑著夸贊。 猛然間,他發現所有烤好的rou都在自己的面前。趕緊將盤子向前推了推,笑著客氣道:“你也吃啊。怎么好東西全給了我老雷一個人?!” 楊玉瑤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小片rou,在自己面前的調料盒中蘸了蘸,放進嘴中慢慢品嘗。新鮮的烤rou自有一股醇厚滋味,她原本嫌這東西火氣大,今晚吃起來卻非常順口。于是又用筷子夾了幾片,斯斯文文地吃光了。便又用鐵簽子同時穿了幾片鹿脊,慢慢烤了起來。 “我來幫你!”雷萬春不好意思光吃飯不干活,奪過鐵簽子中的幾根,學著楊玉瑤的樣子慢慢在火盆上轉動。楊玉瑤笑著看了他一眼,也不拒絕,靜靜地盯著火焰,享受此刻的溫暖與寧靜。 須臾,幾塊rou都都熟了。賓主兩人將rou切開,也不分哪一片是誰烤的,一口酒,一片rou,開開心心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就都熱出了汗珠,臉也都變得紅撲撲的,說不出的guntang。 “大哥剛才說,小張探花是你的頂頭上司?”楊玉瑤胃口弱,吃了幾片,也就飽了。便架上石板,慢慢熏烤。準備一會兒用它來炙鹿腿。 “嗯!”雷萬春放下酒盞,笑著回應?!笆前?,我是七、八年前開始跟的他。那時他還沒外放為官,我跟他一起困在京城里。虧了秦府的秦老爺子幫忙,他才謀到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楊玉瑤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打探過雷萬春的過往,但此刻聽對方親口說起,還是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懊米佑X得,大哥與小張探花,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怎么會放著輕松愜意的游俠不做,反而去聽他的差遣?!”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了!”雷萬春又喝了一碗酒,笑著搖頭。 “能說給小妹聽聽么?”楊玉瑤歪了歪頭,顯然對其中原因十分好奇。 “呵呵,你如果有興趣聽,跟你念叨念叨也無妨!”雷萬春笑呵呵地回答,順手將一片烤rou放進嘴里。一邊咀嚼其中醇厚的鄉野滋味,一邊笑著說道:“那年我剛剛手刃了一個惡賊,心情正好。結果在一間道觀里,就碰到同樣在那借宿的他。幾個朋友都夸我本事大,為民除害。唯獨他聽見了,就給了一聲冷哼!” “為什么?”也許是寂寞的日子過久了,楊玉瑤乍聞這些江湖傳奇,興致濃得無法掩飾。 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講道:“我當時也這么質問他。你一個書呆子,屁都不懂,也敢笑我?結果,他幾句話就將我給問住了?!?/br> “他問我為何殺了那個惡棍。我說那惡棍草菅人命,該殺。他便問我,那你不經官府允許而殺人,算不算草菅人命!” “當然不算!”楊玉瑤立刻豎起眼睛,替雷萬春抱打不平。 “我也這么認為。那惡棍亂殺無辜,肯定是罪有應得??伤謫栁?,憑什么能斷定,那 惡棍殺的就是無辜?我殺惡棍之前,問沒問過他殺人的原因。如果惡棍殺人,也是事出有因的話,我的行為,算不算亂殺無辜?” 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在酒宴中本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但雷萬春一口酒,一口rou的那種大咧咧模樣,卻給人十分輕松愜意的感覺。楊玉瑤聽著聽著,便受了對方的感染,也抓起酒盞,一口酒,一口rou地重新吃了起來。 “我被張巡給繞暈了。就讓他滾一邊去,別掃老子的興。結果他又問我,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錯事,又不準人說,算不算一種惡行。如果他此刻身手比我好的話,提刀把我給剁了,算不算為民除害?!” “這人可真煩,我要是你,就狠狠揍他一頓!”楊玉瑤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 “可我要是揍了他,就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算徹底坐實了!”雷萬春搖搖頭,收起笑容,低聲說道?!叭缓笪揖蛦査?,如果換了他是我,該怎么辦。他說,世間凡事得講個規則。沒人能用自己的喜惡去代替律法。換了他,就抓那惡棍去打官司,讓官府來審理。該打板子打板子,該殺頭就殺頭。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樣,完全憑著自己的個人判斷來決定其他人生死的話,這世界上多出來的就不是大俠,而是一群強盜了!” 這個理論倒也新鮮,聽得楊玉瑤滿臉茫然。心里明知道張巡這些話太幼稚了些,在大唐國內絕無實現的可能。所謂規則,向來是保護有權勢的人。而那些沒權沒勢的,則被規則給活活碾碎。 “他說如果規則有不對的地方,他可以設法讓朝廷改變規則。官員有不法的地方,他可以向朝廷彈劾,要求朝廷更換官員。唯獨人人都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去行俠仗義,是要不得的??此圃跒槊癯?,實際上自己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大禍害。若是有不法之徒,仗著一身武藝,到處殺人。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行俠仗義。官府也沒力量約束他。那到了最后,這世間就變成誰拳頭大誰說得算了。與狼群已經沒什么兩樣!” “我說不過他。只好罵他是書呆子。他卻說,‘你沒看我如何做事,怎知道我說得那些行不通?’于是,我就跟他打了一個賭,如果他做了官,早晚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今天的話。他就跟我說,‘你可以在我身邊隨時看著,哪天發現我忘記了,盡管拿刀子割我的腦袋?!耶敃r酒喝多了,就一時沖動答應了下來。結果,誰知道那小子那時還沒當上什么官兒。等他混上了個小小縣令,已經是好幾年后的事情了!” 雷萬春本來就不是個善于言辭的人,因此一番話說得啰里啰嗦。但楊玉瑤在旁邊卻聽得津津有味。伸手替對方倒了一盞酒,又給自己倒了半盞,舉到眉梢,笑著總結:“歸根到底,大哥還是一諾千金的豪杰。若是換了小妹,發現是一時沖動說錯了話,過后拔腿走人就是了。反正姓張的也追不上我!” “后來我發現,他的話其實挺有道理的!”雷萬春嘆了口氣,抓起酒盞,一口悶下?!半m然他這些年四處碰壁,但像他這樣的好官,無論到了哪里,當地的惡棍都會收斂自己的行為。效果比我提著把寶劍四處殺人,的確強了百倍!” “那不一定,天下哪有那么多像小張探花般的好官!”楊玉瑤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笑了笑,低聲點評?!斑€不都是對上屈膝逢迎,對下搜刮無度?小張探花根本奈何不了他們。反而像大哥先前這般提劍而行的,更令他們忌憚三分!” “我也拿他們沒辦法!”雷萬春笑著搖頭?!皩W武之人,不都是喜歡當俠客的。越大的官,身邊養的武士身手越強??h令一類的官員,我去刺殺他們,也許還能得手。到了刺史這級,就很難全身而退了。至于更高的,比如說你哥哥,我估計沒等靠近他十步之內,就被硬弩射成了篩子!” “家兄?”楊玉瑤瞬間清醒,瞪大了一雙奪魂的眉目,笑著追問?!凹倚衷谀阊劾?,算是十惡不赦么?” “我只是順口打個比方,并非說令兄十惡不赦!”雷萬春瞬間也驚醒了過來,訕訕地解釋。 注1:奔霄,又名白義,即穆王八駿之一 。 第三章 早寒 (一 下) 第三章 早寒?。ㄒ弧∠拢?/br> 剎那間,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雙方都不是故意提起各自的身份,雙方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擺脫此刻的尷尬。那道看不見鴻溝瞬間被暴露無遺,無論如何去掩飾,都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畢竟是終日游周旋在達官顯貴之間的老手,虢國夫人恢復得比雷萬春還快些,笑著抿了一小口酒,低聲把話題引往別處,“妾身聽說大哥當年追殺歹徒三千余里,過后苦主情愿以身相許,大哥卻只從她手中取了一個雞蛋,這是真的么?” “那是更遠的事情了!”雷萬春巴不得把話題岔開,笑呵呵地接口,“事情過去快二十年了吧,想不到居然還會有人提起它!” “能說說么?我只是好奇!”虢國夫人垂下粉頸,笑著給雷萬春倒了杯酒。然后將自己面前的酒盞也重新填滿,笑著舉起。 “那是開元年間的事情了!”雷萬春微微舉起酒杯向女主人致謝,然后抿了一大口,“那年我路過易縣,看到有個小姑娘在衙門口不斷磕頭。額角都磕出血來了,但衙役們卻不肯理睬他。一時氣憤不過,就上前幫忙理論。結果衙役們卻說,不關他們的事情。殺人兇手已經跑到碎葉去了,知縣大人也發了海捕文書。但碎葉那邊的官府接不接這案子,什么時候能把兇手給押解回來,他家大人也無能為力!” “恐怕是一種應付之辭吧?”虢國夫人目光非常敏銳,一語道破了其中玄機。 “可不是么?”雷萬春搖了搖頭,苦笑著回答?!拔耶敃r就覺得蹊蹺。私底下一打聽,原來整個事情經過根本不是衙役們說的那樣。所謂鞭長莫及,分明官老爺們編造的借口。事實上是官老爺護短,故意放走了兇手,然后又拿距離遙遠來應付苦主!” “也太過分了。那小姑娘家中就沒別人了么?不會到州府去告他們玩忽職守?”當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時,虢國夫人很快又變成了楊玉瑤,一雙眼睛忽閃忽閃,仿佛藏著數不盡的好奇。 “沒了。官老爺們欺負的就是這一點。那小姑娘長得很好看,在當地也算一支花。歹徒見色起意,半夜偷偷翻墻進入她家欲圖謀不軌。她驚醒呼救,阿爺、阿娘和哥哥先后趕來跟歹徒搏斗,都被歹徒給用刀子當場殺死了。小姑娘自己肚子上也挨了一刀,被捅成了重傷。那歹徒誤認為以為她已經死了,就大搖大擺回了家。鄰居們第二天早晨來借鹽巴,從鬼門關上救回了她。她不顧自己的傷勢,求人抬著去衙門告狀。結果知縣老爺前后派了四十多名衙役、幫閑,都沒能抓到疑兇。半年后,小姑娘把傷養好了,疑兇還在法外逍遙。有人氣憤不過,偷偷告訴她,當初是疑兇家里花錢買通了捕頭,才導致的這個結果。她不甘心,讓人寫了狀子再次到府衙喊冤,結果府衙把案子又重新壓給縣上。還是原來那個知縣負責處理此案,因為證據確鑿,推脫不過,便想出了這么一招,讓疑兇先跑到幾千里外去,然后以管轄權限鞭長莫及的借口來搪塞!” “狗官!大哥就應該當場把他也殺了!”楊玉瑤義憤填膺,低聲唾罵。 “那我就成了謀反之徒了!”雷萬春哈哈哈一笑,仿佛很欣賞楊玉瑤的這種激憤,“況且那狗官還算有點良心,并沒把事情做絕。他既然發了海捕文書,見到疑兇的人就都可以將其捉拿歸案。我怕那小姑娘求告無門,再鬧出什么人命來。就拍了胸脯保證,這個事情我管定了。然后就揭了縣衙附近的海捕文書,拍馬去了西域。結果也巧了,正好在碎葉城內的一家雜貨鋪子碰到了疑兇。他當時在那邊做小伙計,我拿出海捕文書,跟他說案子發了,讓他跟我走。他便抄了刀子跟我拼命。我正愁大老遠的怎么把他往回帶呢,既然他當場動了刀子,我也不用再整得那么麻煩了。奪過刀子來將他放翻,割了首級去衙門報案?!?/br> “碎葉那邊的地方官員也懶得多事,便命人把疑兇的首級用石灰腌了,裝在匣子里,。責令我必須將其捎回河北去。于是我又掉頭回了易縣,這一來一回,就跑了十一個月!” “回了易縣,知縣大老爺見到人頭和碎葉方面的公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便賞了我三吊銅錢,把我給打發走了。反正疑兇已死,知縣大老爺不必再做什么人情,于是廢物利用,把人頭掛到城墻上,算作他任上的一個政績?!?/br> 這些陳年舊事,他說起來不添加任何夸張的成分,聽在楊玉瑤耳朵里,卻比那些添油加醋傳聞更為驚心動魄。直到整個故事都說完了,才拍拍自己的胸口,低聲贊道:“到底是大哥,武藝夠高。否則,幾千路跑下來,光馬背上的顛簸,也把人給顛散架了?!?/br> “嗨,我是風餐露宿慣了的。最不怕的就是騎馬!”雷萬春又飲了一大口酒,低聲解釋。 “然后那小姑娘就要以身相許?”楊玉瑤笑著陪了一口,依舊難以滿足心中的好奇。 雷萬春笑著搖頭,“也不能算以身相許了。她一年多來人情冷暖見多了,心中恐怕對報仇的事情早已絕望。所以看到我居然能說到做到,就一時沖動.......” “那大哥為什么不娶了她?”石板已經燒得發紅了,楊玉瑤把鹿腿切成片,一片片放上去。借助石板的蓄熱,烤得鹿rou“滋滋”做響。 這是一個很費功夫的活。rou還沒完全被石板燙熟,她的臉已經被熱得通紅一片。雷萬春搭不上手,只好笑了笑,繼續滿足她的好奇心?!拔耶敃r年紀正輕,心里總想著一個人闖蕩江湖,不想被家室所累。況且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因為幫了人家一個忙,就要人以身相許。那不等于趁人之危么?” “那不一樣!”楊玉瑤輕輕搖頭,把燙好的鹿腿一片片撿給雷萬春,“趁人之危是別人不愿意。而那小姑娘是自愿嫁給你!趁熱吃吧,冷了就沒味道了!” “你也吃一點兒吧!”雷萬春笑著謙讓,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上了一點兒憐惜,“看把你熱的,都成了這般模樣。如果光我一個人吃,實在過意不去!” “我胃口弱!”楊玉瑤嫣然一笑,通紅的臉孔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按蟾绯?,我在一幫幫你倒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