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說罷,又給兩人的酒盞填滿,拿起其中一只,放在唇邊輕抿。 雷萬春拗她不過,只好自己先吃了起來。鹿腿的rou嫩而不膩,配上和昨天同樣的蘭陵美酒,簡直是天造地設。也不知道是酒勁上了頭,還是炭盆實在太熱,喝著喝著,二人的臉色就慢慢變成了同樣的顏色。 “那女子非常漂亮么?”楊玉瑤星眸微張,望著雷萬春胸口衣服下如斧鑿石刻般的隆起的肌rou,以一種極其緩慢的聲音問道。 “嗯!這個.......”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突兀,雷萬春想了好一會兒,才撓了撓后頸,訕訕地回答,“說實話,我早就記不清她長什么樣子了!也許很漂亮吧,應該是很漂亮!” “跟小妹比呢?”楊玉瑤迅速看了雷萬春一眼,又迅速把眼神移開,癡癡望著杯中的美酒。 “不,不大清楚!”雷萬春喝得已經有點高了,想了想,笑著回答?!皼]比過。應該是不如吧!” “真的?”她故意追問。 “真的!”他鄭重點頭,想了想,又稀里糊涂地補充道:“說實話,你是我這些年來所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酒到酣處,說者并不覺得此語有多大膽。但聞者聽在耳朵里,臉色卻愈發紅潤了。仿佛突然害了羞,楊玉瑤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后抬起頭,眨著明亮的眸子追問:“大哥覺得,我那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還是今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 “都好看!”雷萬春坦誠地回應,然后又迅速補了一句,“其實你不該問我,我對衣著飾物方面,一直不怎么在行!” “大哥沒聽人說過,女為悅己者容么?”楊玉瑤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雙眸閃爍,流露出一片**。 “啊,呃!”雷萬春終于好像琢磨過一點味道來了,用力拍了自己的腦袋,笑著回應,“我沒讀過幾天書,哪里會知道那么多古人的說法。況且古人的話也未必全對。你怎么打扮,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何必在乎別人怎么想。要是女人總為別人活著,那這輩子豈不太沒意思了么?” 沒想到看似粗豪的雷萬春嘴里居然能冒出如此令人深思話來,楊玉瑤楞了一下,雙目中突然恢復了明澈??戳丝创蟠筮诌值睦兹f春,她突然又覺得有些失落,于是便再次舉起酒盞,笑著邀請,“再干一杯,大哥難得來我這里一次!” “還是不要多喝了吧!”雷萬春舉盞相陪,然后笑著勸阻,“我已經喝得夠多了。你也別喝太多酒。這蘭陵美酒入口雖然綿軟,后勁兒卻比一般的酒足很多!” “大哥知道這酒的來歷?”聞聽此言,楊玉瑤微微一愣,笑著追問。 “昨天剛剛跟李白他們幾個喝過。是秦家兩位兄弟從家里帶來的?!崩兹f春點點頭,如實回答,“李白還給此酒寫了一首詩,是什么,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怪魅四茏砜?,不知何處是他鄉。好不好我也不清楚,但大伙都佩服得很!嗯,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款待。你烤rou的手藝沒的挑,簡直是我見過最好的!” 說這話,便慢慢站起身。準備告辭。楊玉瑤趕緊起身相送,卻是坐得太久了,腿腳發麻,身子晃晃悠悠向地上倒去。 雷萬春手疾眼快,趕緊搶上前半步,伸出一只胳膊,將楊玉環從攙了起來?!肮?,你也喝多了。我說過么,這酒后勁兒極大。不過不妨事,回頭再喝幾碗濃茶,就能解掉!” 門口的婢女試圖靠近攙扶,卻被香吟用凌厲的目光瞪了回去。借著三分酒意,楊玉瑤晃了幾步,身子卻不由自主往后倒,“大哥也喜歡李白的詩么?其實妹子也很喜歡?!?/br> “李白的詩,恐怕沒幾個人會不喜歡!”雷萬春想找個幫手把楊玉瑤交過去,目光四轉,卻發現婢女們都忙著收拾炭盆和鹿rou,根本沒人注意自己。只好用力將楊玉瑤綿軟的身軀攙穩,笑著回答。 “大哥最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慢慢轉過頭來,星眸緊閉,櫻口微張。 雷萬春心里猛然打了個突,總算記得自己在張巡面前夸下的???,定了定神,笑著回答,“我一個粗人,懂什么詩。聽過就算了,轉頭便忘!” “那大哥知不知道小妹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仿佛已經醉成了爛泥,身體舒舒服服地貼在雷萬春臂彎里,絲毫沒有移開的打算。 猛然間心頭靈光一閃,雷萬春哈哈大笑,“你喜歡的,恐怕是那句,‘我醉欲眠君且去’對不對。趕緊叫個下人來吧,你今天真的喝得太多了!” “大哥猜錯了!此刻我最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句?!睏钣瘳幮χ鴵u頭,微微睜開雙眼,目光溫柔如酒,“‘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第三章 早寒 (二 上) 第三章 早寒?。ǘ∩希?/br> 秋天的第一場雪向來不可能下得太大,到了后半夜,也就慢慢停了。地上的雪沫迅速融化成水,被夜風一吹,反而愈發的冰冷。吹進行巡夜士卒的大氅里,將他們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 已經太平了近三十年,長安城的霄禁早就不像開元初年那么嚴格。所謂夜巡,大多情況下也是擺擺樣子而已。這么冷的秋夜,尋常百姓才懶得從熱被窩里爬出來在街上亂跑;而那些打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里邊,坐得往往又都是長安、萬年兩縣管不了的權貴,所以巡夜者們聽到車鈴聲后,大多數情況下,都選擇遠遠地避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也省得給上司惹麻煩。 雷萬春騎著一匹純黑色的駿馬,慢慢地走在長安城寂靜的街道上。憑著手中那個純銀打造的腰牌,沒有任何巡夜的士兵敢難為他。這塊腰牌是楊玉瑤所贈,據說持此牌者即便夜半想離開長安,守城的將士都得乖乖地打開城門。雷萬春沒有刻意去試驗,但他相信這是真話。因為他相信楊玉瑤沒有必要欺騙自己,也不會欺騙自己。 那是一個水做的女人??梢韵翊蠼蠛右话銢坝颗炫?,也可以像涓涓細流一樣清澈見底。只要她愿意,她甚至能化作一汪寒潭,靜靜地照見你的影子。但如果她真的恨上了你,也可以隨時把你拖入深淵,硬生生地淹沒,卡斷你的呼吸。 雷萬春不是一個沒見過女人的初哥。在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他過的都是‘系馬高臺,千金買笑’的瀟灑日子。做游俠的人從不缺錢,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順手再給青樓女子謀個生路,乃為最平常不過的勾當。在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中,雷萬春記不得自己曾經與多少個女子把酒言歡,共謀一醉。但今天,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遇到過楊玉瑤這樣的女人。一個熾烈如火,同時又溫柔如水的女人,讓你無意之間,便沉迷進去,從此寧愿長醉不醒。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以那個女人的身份與地位,應該跟他話不投機才對?可事實上,兩個人今晚說了很多話,說得很熱鬧。她似乎明白哪些話會讓他聽了順耳,那些話是他的忌諱。從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逆鱗,如同溫泉一般撫慰著他干涸已久的胸口。 還是不想了吧!努力搖了搖頭,雷萬春將楊玉瑤那迷離的眼神從自己的心中趕走。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今晚的狂亂不會再有第二次。在送他出門的時候,她肯定明白。雷萬春自己心里也明白。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為自己徹夜不歸尋個恰當的借口,別讓張巡那個書呆子看了笑話。 一輛頭前挑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從身邊經過,雪水從車輪旁濺起老高。雷萬春撥了撥坐騎,盡量離得對方遠一些。大半夜還敢挑著燈籠高速疾馳的馬車里邊,坐得肯定是位權貴,除了其中極少數幾個之外,雷萬春對這類人整體上都沒好感。 但是馬車的主人卻很不識趣。從雷萬春身邊匆匆而過后,很快又掉頭追了回來。頭前的車夫扯開嗓子,低聲喊道:“前頭可是雷大俠,能否稍停一停,我家主人想跟你說幾句話!” “我好像不認識你家主人!”雷萬春回頭,皺著眉應了一句。 車夫尷尬地笑了笑,卻不生氣。趕著馬車快速追上前,然后伸手拉開車門。一個長著中年人面孔,身材卻像十三四歲少年高度的男人出現在車門口,沖著雷萬春拱了拱手,自我介紹,“在下賈昌,久仰雷大俠之名。沒想到今天能在這里遇上!” “我已經不做大俠很多年了!”雷萬春的聲音依舊冰冰冷冷,試圖拒對方于千里之外。賈昌這個名字,在長安城內幾乎家喻戶曉。此人十三歲時,便因為擅長擺弄斗雞,而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賞識。后來又憑此被授予官職,隨同皇帝一道巡游泰山。他父親只是個宮廷侍衛,病故于巡游途中,皇帝陛下居然停下車駕,先為賈父發喪,然后再繼續泰山封禪大業。恩寵之隆,連宰相李林甫都嫉妒不已。以至于斗雞業迅速在大唐境內成為一種風潮,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市井小民,一個個趨之若鶩。恨不得自己兒子不讀書,不種田,只要能變成第二個賈昌,就可以光耀門楣。 作為一個傳統的讀書人,張巡對掀起這股斗雞風潮的始做甬者深惡痛絕,認為皇帝陛下無心朝政,與賈昌、雷海青等弄臣的引誘有極大的干系。受到張巡的影響,雷萬春對賈昌等人也沒什么好感。此刻只是不想給張巡樹敵,才不得不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與對方寒暄。 “雷大人說話真風趣!”敏感地覺察到雷萬春的冷淡,賈昌依舊笑容滿面?!百Z某攔下雷大俠,并非故意惹大俠生厭。而是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跟大俠核對一下!若有沖撞之處,還請大俠多多見諒?!?/br> “什么事情?”看到賈昌始終彬彬有禮,雷萬春也不好做得太過分。從馬背上跳下來,還了對方一個笑臉。 “我的一個朋友!”賈昌也從馬車上跳下,身手卻是與外貌極不相稱的矯健,“最近被萬年縣給抓了進去。他叫宇文至,雷大俠應該認識這個人?!?/br> “沒錯?!崩兹f春輕輕點頭,后退半步,戒備地按住了腰間刀柄。 “我沒有惡意!”賈昌笑著舉起雙手,“即便有惡意,也不是您的對手。我的確跟他是朋友,不是互相利用那種朋友。只是別人都當我是個矬子,所以我也不常跟朋友一道露面,免得他們覺得尷尬?!?/br> “你只是少年時沒有完全長開而已?!崩兹f春覺得有些尷尬,放開刀柄,笑著表示歉意?!拔椅盏兑呀浳樟晳T了,所以一旦有人靠近,本能地就想做出防備。此刻又是半夜........” “呵呵。的確是我莽撞了?!辟Z昌磊落地大笑,“個子像我這么矮小的人,要么是刺客,要么是弄臣,要么是乞丐。的確不該靠得人這么近?!薄 霸诶啄逞劾?,此刻你只是賈昌!”雷萬春笑了笑,友善地回應。 對于冷淡和友善,賈昌幾乎同樣的敏感。也笑了笑,帶著幾分愉悅說道:“在賈某眼里,你始終都是那個急公好義的雷大俠。不廢話了,否則雷大俠肯定又嫌我啰嗦。我今天傍晚去了萬年縣衙一趟,見過了宇文至。他的處境相當不妙。我知道雷大俠和王小侯爺也曾探望過他,所以找你們商量一個萬全之策。本打算明天一早到崇仁坊先堵住王小侯爺,沒想到半夜時在路上遇到你!” “什么情況?狗官又對他用刑了么?”雷萬春心中登時一緊,沉聲問道。 “用了一次刑。但傷得比前兩次輕了許多!”感覺到了雷萬春話語中的惱怒,賈昌低聲安慰?!皯撌峭跣『顮斄粝碌腻X起了作用。但我不知道王小侯爺的面子能管多久” “你可有更好的辦法?”初次相遇,雷萬春不敢說自己已經在想方設法逼楊國忠出手,只好先咨詢賈昌的解決方案。 “沒有?!辟Z昌輕輕搖頭,“那張縣令本來跟我相熟,但這次,我無論許下什么好處,他都不肯放子達一馬。想必是京兆尹王鉷那邊盯得緊,一定得從子達身上尋找突破口。如此,子達就等于無形中夾在了李相和楊相兩大勢力之間,隨時都可以被其中一方滅口!” “這狗官!”雷萬春的拳頭再次握緊,心中卻猛然涌過一絲無力感。如果頭上沒有張巡這個顧忌,他現在完全可以潛入萬年縣令家中,用刀子威脅此人一番,逼他不要欺人太甚??涩F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雷萬春是張巡的心腹,惹了禍,非但自己有麻煩,連帶著張巡都得受拖累。 “所以,我想請雷大俠幫個忙!”賈昌咧了咧嘴,臉上浮現一絲苦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我可以到處托人,但無法保證子達不被人弄死在大牢當中。衙門里邊,喝水,吃粥,睡覺,甚至隨便笑一笑,都可能要命。他們至少有一百種辦法讓子達無聲無息地死去,尸體上卻一點兒傷痕都看不出來?!?/br> 這點,前幾天剛剛去縣衙大牢里走過一遭的雷萬春心里非常清楚。因此也不再多想,點點頭,低聲答應:“說吧,只要雷某能做得到?!?/br> “萬年縣令是個進士,不可能親自到大牢里邊下手殺人。所以,無論哪方準備把子達弄死,都得通過以下幾位?!辟Z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嗓音解釋,“牢頭李老實,獄霸張三孬,還有縣尉薛榮光。其中頭兩個人不過拿錢辦事,背后沒有什么太硬的后臺。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卻是京兆尹王鉷的家奴出身,完全聽京兆尹的命令行事?!?/br> “嗯!”雷萬春輕輕點頭。秦氏兄弟昨天給了王洵一張“護官符”,里邊很詳細地描述了京師中各方勢力之間的關系及主要人物。薛榮光的名字在其中最不起眼的角落,著墨不多,但他現在依稀還有印象。 賈昌又向前靠了半步,將聲音壓得更低,“所以,如果雷大俠能讓薛縣尉不知不覺病上十天半個月,恐怕子達在大牢里就會更安全一點兒。有這十天半個月功夫,賈某即便不能讓子達脫離險地,至少也能想出辦法讓別人不敢輕易害死他!” 這回,雷萬春沒有防備他。甚至對他產生了幾分敬意。李林甫和楊國忠過招,京師中與雙方勢力不相干的官員人人避之不及。連胡國公府上都決定袖手旁觀了。而賈昌只是一個弄臣,這個時候卻能為了朋友挺身而出。光憑這份仗義,就比那些所謂的世家顯貴可敬得多。 “怎么樣,雷大俠能幫我這個忙么?”見雷萬春沉吟不語,賈昌揚起臉,急切地追問。 “雷某當盡力而為!”雷萬春拱了拱手,鄭重承諾。 “那就拜托了。此事過了之后,雷大俠如果有空,請到我府上喝一杯水酒。就在曲江池邊上,每年秋末,可以看到很多南返路過的水鳥。非常熱鬧?!?/br> “雷某一定去!”雷萬春不想拒絕,笑著答應。 “那賈某就隨時恭候雷兄的大駕!”賈昌抱了抱拳,轉身走向馬車。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背影就像道路兩邊的樹木一般,高大筆挺。 第三章 早寒 (二 下) 第三章 早寒?。ǘ∠拢?/br> 目送著賈昌的馬車去遠,雷萬春笑了笑,飛身躍上了坐騎。他終于有了一個足夠地借口向朋友們解釋自己為何夜不歸宿。讓書呆子張巡和小娃娃王洵兩個見鬼去吧,還有他們那滿臉的壞笑。老子今晚就去重cao舊業,痛快地做一回大俠,哈哈! 帶著三分酒興,他又風馳電掣般跑過了兩個街道口。在縱貫長安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一隊看似比較認真的巡夜士卒攔住了他。帶隊小校一看雷萬春遞過來的銀牌,立刻楞了楞,后退半步,抱拳施禮。然后恭恭敬敬地將銀牌交還,帶著士卒們急匆匆地跑遠。 這種見了官差橫著走的感覺,令雷萬春心里非常舒坦。他霍然發現權力帶來的好處不亞于武功,甚至還遠遠在于其上。以前憑借武功恣意縱橫,他總是要擔心被官差以夜半擾民的罪名抓獲。而如今,憑著一塊來歷不明的銀牌,他就可以把長安城不準夜間在外行走的規矩,安安心心地踏于腳下。 哼哼,怪不得很多人一輩子都在不停地想往上爬。收起了銀牌,雷萬春偷偷地腹誹了好朋友一句。在他面前,張巡從沒掩飾過個人對權力的欲望,總是說必須到達一定位置,才能實現兼濟天下的抱負。而今晚,雷萬春卻發現,權力不但能實現個人的抱負,更大的好處是你到了一定位置,就可以無視這世界上很多規則,無論是明面上的規則還是桌子底下那些見不到光的規則,向來是約束普通人,對于到達了一定高度的上位者而言,無異于廢紙一張。 他知道自己今晚肯定是喝醉了。否則心里不會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頭。但這種微醉的感覺令人很舒服,仿佛已經掌控了身邊的一切,又仿佛對身邊一切東西都不在乎?!疤熳雍魜聿簧洗?,自稱臣是酒中仙!”當年李白醉臥長安街頭的時候,估計也是同樣的而感覺。只是他醉得時間太短,醒來后還得規規矩矩入宮去給皇帝陛下賠禮。 酒醉后的思緒就像一頭脫韁野馬,讓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剛剛學藝有成,立志提三尺劍掃盡世間不平的少年狂妄。想到自己名滿中州,無論走到哪里都被江湖豪杰敬仰的榮耀。想到自己突然厭倦了四海浪跡的生活,斷然決定金盆洗手時朋友們的惋惜。然后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楊玉瑤,這個此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偏偏又給他留下了難忘記憶的女人。 也許在十年前兩人相遇,說不定他們真的能走到一起。那時她眼中沒有現在這么多的滄桑,而他心中也沒有現在這么多的顧忌。你在想什么啊,這傻瓜!他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那上面燙燙的,仿佛還坐在炭盆邊,一邊吃酒,一邊看她的一顰一笑。 正胡思亂想著,猛然抬頭,今夜的目的地,大通坊已經近在咫尺了。京城里的坊市規劃相當整齊,由于皇宮位于正北方,東西居中的位置,所以以皇宮為核心,城北的東西兩側住的全是達官顯貴。以朱雀門和東西向的春明街為界,往南則住的是低級官員和普通百姓。越往南走,距離皇宮越遠,居住者的身份也就越趨于普通。唯獨東南角曲江坊是個例外,因為靠著曲江池的緣故,那附近的宅子多是顯貴們的別院,住戶的身份反而愈發尊貴些。至于雷萬春現在所在的位置,大通、歸義、顯行、大安等西南角的數坊,則是標準的下風下水, 除了那些家境非常貧寒的平頭百姓和想住大宅子,又買不起城北地皮的爆發戶外,基本沒有多少人居住。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的宅院就在大通坊的最里端,大小規模足足是這個坊子里其他宅院的十幾倍,因此非常容易找到。雷萬春先牽著坐騎,裝作迷路的樣子,圍著大通坊前后左右的街道走了幾圈,摸清了薛宅的具體位置。然后將坐騎隱藏在一處人跡罕至的高墻下,脫了外套,扯下袍子一角猛了臉,雙手扒住大通坊的外墻上的磚縫微微一用力,整個人立刻如猿猴般沿著外墻攀了上去,瞬間消失在高墻的另外一邊。(注1) 已經很久沒高來高去過了,突然重cao舊業,他身體里瞬間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覺。少年時所有豪情壯志剎那間又回到了血脈里,仿佛整個人轉眼就年青了十幾歲。也許那些豪情壯志一直就藏在他血脈深處,只是被他刻意掩蓋起來了而已。今晚被幾個突然事件連續觸發,立刻熊熊燃燒了起來。 雷萬春發現自己對這種高高再上的感覺十分迷戀。站在高高屋脊之上,整個大通坊一覽無余。盡管夜色漆黑如墨,但他眼底卻再沒有秘密。包括那些在黑暗中才能進行的交易,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家居然還亮著燈,這讓雷萬春感覺很驚詫。已經是后半夜了,不抱著家里那七八個小妾之一睡覺,姓薛的這是在干什么?很快,他的好奇心便得到了滿足,兩個全副武裝的差役打著哈欠從房檐下經過,一邊走,一邊喃喃地罵道:“他奶奶的,有完沒完。一天到晚商議來商議去,什么時候才能商議出個結果來!” “行了,老劉,少說兩句。一旦被薛頭聽見,仔細你的屁股!”另外一個差役四下看了看,低聲喝止。 “我怕他?”被稱作老劉的家伙撇嘴冷笑?!八詾樽约鹤龅暮軝C密么?若是把老子給惹急了,就到上面去出首。這么多事情,隨便抖出一樁來,都能讓他抄家......” “你作死??!”另外一名差役嚇得趕緊用手捂住了老劉的嘴,“作死自己去死,別拉著我。上個月顧小個子怎么死的,你忘了么?人都在臭水溝里泡軟了,妻兒還背了一身的官司!” 聽到從前同僚的下場,姓劉的差役猛然驚醒?!拔抑皇?......”四下看了看,他低聲表白,“我只是痛快一下嘴。老王,這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是那人么?”另外一名王姓差役瞪了他一眼,低聲撇嘴?!暗氵@張嘴巴,最近可得小心點兒。念在咱倆多年的交情上我才勸你,不該說的別亂說。非常時期,能當啞巴最好?!?/br> “那是,那是!”劉姓差役連連點頭。提著明晃晃地燈籠,打著哈欠走遠。 待他們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了,雷萬春才從房瓦上重新把身體拱了起來。尚未被夜風吹干的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讓他胸口處仿佛抱了一塊冰。同時,他的頭腦也因為受到冰水的刺激而變得異常清醒。 這個宅院里還隱藏著其他秘密!一瞬間,雷萬春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闖進了一個更大的陰謀當中。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跑到長安城西南角的下風下水之處起了這么大一座豪宅,為的不是過一過大戶人家的癮,而是另有圖謀。實際上,這個宅院還是萬年縣衙門的一個暗中據點所在,一旦哪天長安城中發生異變,聚集在薛宅里的差役,幫閑們沖出去,便可成為一支奇兵! 可京師西側,偏偏又是長安縣的管轄范圍。萬年縣不在自己的地盤里設立據點,把爪子深到長安縣里來干什么?按照那張“護官符”,這兩個縣的縣令,可都是京兆尹王鉷的嫡系,照理說,絕不該互相朝對方捅刀子! 正悶悶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腳下的回廊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小廝提著燈籠跑來,一邊跑,一邊低聲喊道,“老劉,老王,死哪去了你們兩個。大人有令,讓你們兩個趕緊過去!” “唉,在呢,在呢!”方才說話那兩個差役又顛著屁股跑過來,沖著小廝滿臉賠笑,“我們不是一道去解個手么?人有三急.......” 身為薛家的奴仆,小廝地位仿佛比衙門里的官差還要高一些,把眼睛一瞪,厲聲喝道,“這話跟大人說去。我看你們是懶驢上磨!再磨磨蹭蹭的,仔細你們兩個的皮!” “唉,唉,我們哪敢啊。六爺,你走先!”兩個官差敢怒不敢言,拱手哈腰,請薛家的小廝走在了前頭。 “狗仗人勢!”雷萬春在肚子里暗罵了一句,身體貼著屋脊,貍貓一般躡手躡腳地綴在了回廊中三個人身后。深更半夜,沒人愿意往房上看。即便看,在這彤云萬里的深夜,不用銅鏡子聚光,也未必能發現他。 那個秘密就在眼前了。他興奮得全身戰栗,慢慢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注1:按照唐代長安城的格局,整個城被街道劃分程一百多個坊。每個坊都可以單獨封閉起來,住戶的家門皆朝坊里,夜晚時關上坊門,則外人無法進入。類似于現代的封閉化管理小區。 第三章 早寒 (三 上) 第三章 早寒?。ㄈ∩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