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雪團兒曾是皇貴妃飼養的貓,而陵王,不正是皇貴妃之子? 程昶沒與衛玠解釋太多,他找回之前的話頭,問:“你不過是查了查方芙蘭,有什么好犯忌諱的?” “我說的犯忌,不是指這事?!毙l玠道,“方遠山被抄斬的真相不好查,我才轉頭從方家其他人身上找線索,查到方芙蘭,就是個碰巧?!?/br> “明隱寺的血案,是老狐貍的私隱,我找當年跟明隱寺有關的人問了一圈兒,對了,還包括你,除了打聽到血案當時,寺里頭死了個女人,連根蜘蛛絲兒都沒摸著。結果昨天晚上,周才英,就是小時候跟你挺熟的那個周家五哥兒,忽然來找我,說他其實知道死的那個女人是誰?!?/br> “誰?” “宛嬪?!毙l玠道。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聽說老狐貍還是太子時,兩人就好上了?!?/br> 程昶有點納悶:“你們這兒,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不很正常么?” 跟一個嬪妾好上怎么了?昭元帝畢竟是皇帝,他喜歡誰不喜歡誰還要經旁人許可么? 衛玠沉浸在自己將要說出口的事實里,一時沒在意程昶口中的“你們這兒”是何意,他道:“我這么跟你說吧,這個宛嬪,其實不該叫宛嬪,她比老狐貍還長八歲,曾經是先帝的寵妃,該叫宛太嬪?!?/br> 程昶:“……” 行吧,古代天家倫常比較混亂,這樣的事,歷朝歷代都有,他可以理解。 衛玠道:“其實我追查明隱寺的血案,只是想早點兒找到失蹤的五殿下,畢竟老三老四太不是東西,由他們承大統,那完了,社稷毀了。哪知道這么一查,居然查到了老狐貍自己身上,難怪老狐貍當時只讓我找人,不跟我說當年明隱寺究竟發生了什么呢?!?/br> “我跟你說,老狐貍耳目靈通得緊,遲早能曉得我掀了他的老底兒,到時候他傳我去金鑾殿問罪,你可要救我?!?/br> 程昶道:“知道?!?/br> 二人說話間,來到內衙衛玠的值房前,守在值房外的武衛拱手拜道:“殿下,衛大人?!?/br> 衛玠問:“人還老實么?” 武衛道:“一直在里面呆著,沒什么動靜?!?/br> 衛玠點了點頭,伸手推開了值房的門。 值房里立著一個面色白皙,眉清目秀的男子,看年紀,約莫剛及冠不久,跟程昶差不多大。 然而他一見程昶,竟是怔了怔,驀地別開目光,看向一旁。 程昶從未見過這人,但猜也猜的到,他就是兒時與自己相熟的那位周家五哥兒,周才英。 想來昨晚周才英找來皇城司后,衛玠怕自己單獨問話有疏漏,于是自作主張,把周才英拘在這兒,然后連夜派人去王府傳話,叫程昶過來的。 程昶一直擔心有人拿他“失憶”做文章,設伏謀害他,所以自始至終,他除了對云浠和衛玠透露過片許實情,將自己的秘密遮掩得嚴嚴實實,眼下見了周才英,既是兒時舊友,他也不能裝作不相熟,提壺斟了盞茶遞給他,道:“說吧,當年明隱寺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周才英見程昶竟肯與自己說話,愣了一下。 程昶看他這反應,也愣了一下。 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對嗎? 然而不等他細想,周才英已然從他手中接過茶盞,捧茶揖了揖,說道:“回殿下,當年明隱寺血案的事由,小人也記不太清,只記得血案發生前,明隱寺中一直住著兩個不明身份的人,一個婦人,一個孩童,是母子二人?!?/br> 當朝沒有殉葬一說,先帝駕崩后,大多太妃太嬪都留住在了綏宮內,少數幾個自愿移往皇家寺院參佛,也都同住在明隱寺東闕所內。 “明隱寺很大,幾乎占了平南山半座山,但這母子二人并不住在東闕所,而是住在半山腰一個隱秘的地方,且不常出戶,平日的起居,由寺里的一名老太監和他的小徒弟照顧?!?/br> 程昶問:“既然這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隱秘,你為什么知道他們?” 周才英略一怔:“不是殿下您帶著我們去見他們的嗎?” 他解釋道:“有回太皇太后帶我們上寺里,殿下您說要溜出去獵兔子,您跑遠了,還受了傷,好在撞見了那孩童,他非但幫您止了傷,還背著您回來。后來再去明隱寺,您說您要報恩,就偷偷帶著我與凌兒meimei去找那孩童?!?/br> 程昶喝了口茶,淡淡道:“太久了,忘了?!?/br> 周才英點點頭:“那時候年紀小,小人和凌兒meimei也就隨您去見過那母子二人兩回,凌兒meimei后來也將這事忘了。小人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小人的父親,彼時正在禮部當差,明隱寺的血案發生時,小人恰好隨父親上了寺中,當時寺里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些常住寺里的僧人與內侍官?!?/br> “小人記得那婦人的尸體被抬出來時,陛下剛好到了,他很傷心,管那婦人叫‘妱妱’,又讓禁衛去尋那個孩童,說是這孩童喚作‘旭兒’??尚駜菏й櫫?,誰都沒能找到?!?/br> “其實‘妱妱’究竟是誰,‘旭兒’究竟是誰,小人當時太小,并沒有留意,直到后來,小人一家子被遣離金陵,小人聽到父親與母親說話,才得知‘妱妱’二字,正是當年先帝寵妃,宛嬪的閨名,而旭兒,其實是失蹤的五殿下程旭?!?/br> “父親說,他其實并沒有在差事上犯過糊涂,而是知道了陛下的秘辛,才被陛下遣離金陵的,因為當年先帝重病,宛嬪早在先帝崩逝前,就‘染疾去世’了?!?/br> 沒想到這個“染疾去世”原來只是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想來宛嬪之所以“染疾”,乃是因為她有孕在身,而“去世”后的宛嬪,非但秘密住進了明隱寺,還為昭元帝生下程旭。 程昶道:“照你這么說,陛下既看重宛嬪與五殿下,為何不早日將他們接回宮?難道明隱寺的血案發生之前,陛下一直不知道他們母子二人活在世上?”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敝懿庞⒌?,“殿下可以尋明隱寺的僧人,亦或當年在明隱寺供職的其他官員問上一問?!?/br> 程昶點了點頭,一時想起當年方遠山也常駐明隱寺,正待問方家的事,外頭忽然有人叩門。 守在外間的武衛對衛玠拱手拜道:“大人,陛下身邊的吳公公過來了,請您去文德殿面圣?!?/br> 衛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小竹榻上聽程昶問話,一聽這話,收腿坐起身,問:“吳峁親自來了?說什么事兒了嗎?” “吳公公沒提,只是說陛下請您立即過去?!?/br> 衛玠想了想,點頭:“成?!闭酒鹕?,就往值房外頭走。 程昶一時間覺得不對勁,對衛玠道:“我陪你過去?!?/br> “別?!毙l玠道,“應該不是什么大事兒?!彼懿庞⑴?,“這廝昨兒半夜才來皇城司,老狐貍消息再靈通,又不是順風耳,八成是找我過問皇城司和殿前司調換禁衛的事兒,你跟我一起去,老狐貍反倒以為咱們結黨?!?/br> 言罷,大喇喇離開了。 衛玠走后,程昶一直有些心緒不寧,皇城司離文德殿尚遠,吳峁畢竟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究竟為什么事,竟勞動他親自過來請人? 一念及此,他推開門,對守在外頭的武衛道:“你找人去打聽一下,陛下到底為何傳衛大人?!?/br> “是?!蔽湫l領命,當即找人去打聽消息了。 程昶回到值房中,來回走了幾步,目光不期然與周才英對上,想起一事,問:“我記得衛玠前陣子找你問明隱寺的血案,你搪塞他,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昨天晚上你忽然想通,決定把一切告訴他了?” “回殿下,小人一開始什么都不說,實在因為這事是陛下的私隱,小人不敢隨便跟人提的。但衛大人畢竟是陛下身邊的禁衛,是皇城司的指揮使大人,小人想著他打聽明隱寺的血案,或許是為了找尋失蹤的五殿下,是受陛下默許的,小人怕耽擱了陛下的要事,是故才趕來皇城司,把實情相告?!?/br> 程昶“嗯”了一聲,又問:“當年方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殿下問的是,方遠山的方家?”周才英問。 “方家的事小人不清楚,小人只記得方遠山也曾在明隱寺當差,明隱寺血案過后,方遠山高升入禮部,頂的正是家父的缺?!?/br> 程昶點點頭,他見周才英手中的茶已吃完了,順手提了茶壺,想為他斟滿,誰知周才英竟被他這個舉動驚得退后一步,怔忪地望了他半晌,才反應過來程昶原來只是想為自己斟茶,當即放下茶盞,誠惶誠恐地合袖拜道:“小人自己來,不、不敢勞煩殿下?!?/br> 程昶見他這副樣子,心中疑竇叢生。 按說他和余凌周才英兒時相熟,即便長大了,也不該這么生分,可周才英在他跟前為什么一直要以“小人”自居? 程昶忽然想到一直以來,無論是琮親王、琮親王妃,亦或者是王府的家將與廝役,在他跟前提起兒時的事,至多順嘴提一提余凌,除了太皇太后,從未有一人提到過周才英。 程昶隱約覺得不對勁,正待問,方才去打聽消息的武衛回來了。 他滿目焦急,一時也來不及多禮,徑自就道:“殿下,陛下得知衛大人追查明隱寺的血案追查到了宛嬪,正在文德殿大發雷霆,說要將衛大人革職問罪,您快去文德殿救救大人吧!” 程昶一聽這話,驀地站起身。 衛玠眼下失了昭元帝信任,本來已放棄查明隱寺的案子了,若不是他讓衛玠試著找找方遠山高升與明隱寺血案之間的關系,衛玠也不會查到宛嬪。 說到底,衛玠會被問罪,都是因為他。 程昶當下也來不及多想,只對周才英道:“你隨我去文德殿面圣?!边~步就朝衙外走去。 外間微雪已止,黃昏將近,剛掙脫出云層的春陽似乎格外珍惜這落山前的一瞬,極盡全力盛放出刺目的光,將大地照得茫茫生輝。 程昶疾步走在內衙通往外衙的通道上,忽然覺出一絲蹊蹺。 他驀地頓住步子,問跟在身旁的武衛:“你是怎么這么快就打聽到衛大人被問罪的?” “屬下的人還沒到文德殿,一個與皇城司相熟的小太監跑來告訴屬下的人的?!?/br> 只是一個小太監? 可是昭元帝與宛嬪的私情是最不可告人的秘辛,一個小太監,怎么可能知道? 何況,周才英昨日夜里才來皇城司找衛玠坦白,皇城司的內衙全是衛玠的人,衛玠也說了,昭元帝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怎么可能知道周才英來皇城司做什么? 除非……事先就有人知道周才英要來皇城司說宛嬪的事,然后派人告訴了陛下。 除非,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程昶思及此,方才未解的疑慮的又涌上心頭——他與周才英既然是兒時的玩伴,為什么這一年以來,除了太皇太后,從未有一人在他面前提過周才英,包括琮親王與王妃? 他轉頭看向周才英,問:“我和你,有仇嗎?” 周才英聽了這話,臉色煞白,十分戒備地問:“你、你什么意思?” 程昶心頭涌上極其不好的預感,逼近一步,正要開口逼問,沒想到只他這一個舉動,周才英就嚇破了膽,抬手捂住頭,倉惶道,“當年大公子的死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他是自己染上臟病的,我就是陪著他去畫舫而已,你不能怨怪在我身上!” 大公子? 程昶愣道:“琮親王府的大公子?” 他早已病逝的哥哥。 雖然穿來只一年,但程昶知道,原來的小王爺并不是生來就惡貫滿盈的,聽說小時候也懂事乖覺,一直到琮親王府的大公子病逝,他才慢慢長歪了的。 常人都說,當年大公子沒了,最傷心的不是琮親王與王妃,而是總是以大公子馬首是瞻的琮親王府三公子。 難怪這么久了,除了太皇太后,幾乎無人在他面前提過周才英。 周才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太皇太后年紀大了,自是希望他們能和好如初。 可是,既然當初的小王爺認定自己兄長的死跟周才英有關,任何知情人在他面前提周才英,無疑于揭他心上的瘡疤。 衛玠是這幾年才在皇城司走馬上任的,不知道他和周才英之間的齟齬說得過去。 可是有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 程昶忽然想起那日他去戶部,陵王提起上元夜的事,笑說當夜他不在,是周才英幫他放的燈。 他還說,他記得程昶兒時與周才英最玩得來。 可是,真正的小王爺認定是周才英害了自己哥哥。 他們之間,怎么可能最玩得來? 程昶想,他或許知道只陵王為什么要故意在他面前提周才英了。 他在試探自己是否“失憶”。 而這天底下,最想知道他是否“失憶”的人只有一個——“貴人”。 程昶看著周才英:“是陵王,指使你來皇城司,把宛嬪的事告訴衛玠的?你們想趁著武衛不在我身邊,利用陛下重懲衛玠,把我引出皇城司內衙,然后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話未說完,他忽然頓住。 程昶左右一看,眼下他所在的地方,不正是那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內外衙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