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桑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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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為人母的桑落在蘇棠眼里愈發可愛起來。 那些軟綿綿的虎頭鞋,小小的肚兜,可愛的小襪子,暖和的小虎帽…… 像一顆顆糖,填滿了蘇棠心頭某些空缺了很久的地方。 白日里和桑落一起繡小衣服,夜里一個人繡松枝和月亮—— 原來不用只選一個,可以都繡上的嘛。 淺碧色的綢緞,褐色的松枝,深綠的松葉,純白的雪落在上面,松枝頭頂掛著一輪明月。 當然,這是最后的樣子。 現在它只有一截松枝。 蘇棠把自己和顧清影的畫掛在墻上,然后笨拙地穿線。手指尖被針扎了好幾次,但她現在已經不再覺得疼了。 鎮痛的藥吃久了。 這個變化讓玉面先生有些在意,她身邊的侍衛又添了許多。 一個人不知道痛,就不會知道自己有危險。 一把刀都扎進心臟了,她也會全然不知。中了毒,毒發時會像洛玉陽那樣,幻覺自己只是即將入睡。 “先生知道嗎,我在洛玉陽那里時,寒蠱發作,他也給我吃過這種藥。之后我只感覺到冷,感覺每個關節都僵硬無比,像行尸走rou。但是我不疼,所以覺得自己沒事?!?/br> “直到顧清影給了我一劍?!?/br> 她點點肩頭,“貫穿在這里,傷口也不疼??墒恰彼c點心口,“這里疼得要命?!?/br> “那是我送給她的劍,是我都準備赴死了,拼命救她之后,她給了我一劍?!?/br> 她望著男人清冷的眉眼,“現在想起來,也還是好疼啊??赡遣皇俏kU,只是誤會。我想她也為這一劍懊惱過罷?!?/br> “我不怕想起這種痛,這都是一種證據。證明我為她犧牲過。我想過,這段時間的那種痛也是證據,所以本來不想一直吃那些藥?!?/br> “可是它疼得太久了,從來不停,讓人睡也睡不著?!?/br> “我只是想好好睡覺,夢里才能看到她。如果夜夜疼得睡不著,連夢都沒有,太難熬了?!?/br> 蘇棠一針來回,悠悠地哼著小曲—— “一愿佳人千歲,二愿吾身??到??!?/br> 尾音一抖,自己都笑話這詞兒。 “三愿如同針引線,往復常相連?!保?) 她失笑,“第一句還對,后面就不對了?!?/br> 玉面先生悲憫地閉上了眼睛。 蘇棠喂了自己一顆紅棗丸,含糊不清道:“先生,你說她在做什么呢……” 玉面先生知道,但是沒有回答。 顧清影問他蘇棠是否生病的時候,他無奈說——算是吧。 顧清影沒有診過脈,但玉面先生的醫術比她高,也沒有理由害蘇棠,可是問來問去他也閃爍其詞,顧清影覺得什么紅棗當歸熟地黃全都沒有用—— 否則怎么一點兒起色也沒有。 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到了某些藥材出世的時候。比如赤云,溫養之效比紅棗當歸好上百倍。 但得是品種絕佳的赤云——長在琦州方向,近玉山的一處山巔上。 攀山容易,但山路上有片滿是瘴氣的樹林,每逢夏季毒性最烈。藥材商只能在春秋時節上山將赤云采來,移植在自家園里養著,直到能入藥。 但如此得來的赤云效果就打了折扣,即使這樣,也比紅棗什么的強,早添進蘇棠的藥里了。 顧清影不怕什么瘴林,玉面先生給她備了些解毒的藥劑——就算她能扛住瘴毒,還要攀山,又要一來一回,怕是也吃力。 他不想殺她,但顧清影留在這里實在危險,如果有什么辦法能讓她避走,自然可取。 所以顧清影現在正在采藥的路上。 蘇棠一心以為她遠離風波,正好好的。 玉面先生也不忍心打破她這些美好的想象。 蘇棠從來沒有注意過那些暗衛。 人太多了,穿得一樣,步伐一樣,哪有什么值得看的? 她每天招搖過市,喜怒無常,只有面對桑落時才乖巧一點。 四個多月的時候,桑落的肚子已經隆起來,能感覺到孩子在里頭動。 蘇棠第一次觸摸這種奇妙的動靜,先是輕輕把手搭上去,眼珠轉了轉,一抬頭,驚喜異常:“好像真的會動?” 桑落挺著肚子,“姑娘要不要聽聽?” 蘇棠小心翼翼地將耳朵靠上去,溫暖的,很溫暖,不知道小家伙在干什么。 片刻后她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特別激動開心,還緊張,說話都結巴了。 “真……真的……真,真會動啊……” 桑落也笑得合不攏嘴,“他在跟干娘打招呼吶?!?/br> 蘇棠覺得鼻尖酸酸的,看到桑落的眉眼——真的和顧清影相似兩分,更覺得想哭。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就是想哭。 生命的延續真的無端端的偉大又迷人。 她哽咽道:“真好?!?/br> 又喃喃重復一遍,“真好?!?/br> 桑落是個尋常的女人,從沒有蘇棠那些怪異兇殘的想法,甚至懷著孕時,丈夫尋花問柳,她也沒有鬧起來。 但蘇棠發現了。 她去找桑落時,十次有九次鄭淇都不在。 稍微一查,就發現鄭淇在外頭買了個小屋子——當了蘇棠送給桑落的賀禮換的錢,藏了個小美人。 按照蘇棠的性子,當然是直接殺了這兩個賤人,五馬分尸,或者凌遲處死,都行。 或者男的可以閹了,女的可以送去兵營。 但這不是她丈夫,是桑落的丈夫。 殺了他,桑落和孩子怎么辦? 她只讓人去揍了鄭淇一頓,警醒了他幾句,已經是她天大的仁慈了。 可是第二天桑落居然對她生起了氣。 “男人三妻四妾是尋常事,姑娘讓人打得他臉上掛了傷,同僚會笑話?!?/br> 蘇棠沒想到如此仁慈的處置還會讓她不滿意,“他背叛了你,也背叛了你們的孩子!你辛辛苦苦地懷著孩子,他去外面快活,我沒殺了他就已經很好了!” 果然,男人不是什么好東西。 她真有點后悔那么草率地讓桑落嫁人。 自從徹底不覺痛以后,她精神好了很多,雖然外表還是病殃殃的樣子,但不用分出精力去忍痛,說話的語調恢復了幾分往日的強勢。 桑落板著臉,頗像顧清影起初對她說教的冰冷樣子:“姑娘,這房子,這仆人,這些財物,都是你給我們的,還有相公的差事,也是你給的。他是個男人,覺得失了面子,心里不痛快。我又有了身子,不便與他……” 她含羞低頭,“日子漸漸起來了,相公想添一房……也是尋常事?!?/br> 蘇棠氣得頭暈。 桑落偏還補一句:“都是家事,姑娘不要管了?!?/br> 家事家事,你是外人。 不就是這個意思? 蘇棠哭笑不得,“他沒出息,找不到差事,掙不著錢,沒法風風光光娶你,我幫了他,還成了錯事?” 桑落道:“不!我們是很感激姑娘的,只是自家事,您怎么管得清呢?天下多少夫妻都是這樣,像域主大人那樣坐擁天下仍不再娶的男人又有幾個呢?姑娘未嫁人,嫁人后便會明白了?!?/br> 蘇棠拍案而起,“我不會嫁人!” “桑落,我不會嫁人,不會生子,你根本沒有機會給我的孩子做衣裳?!?/br> “也是啊,人家本人都不在意,我偏要做個壞人,去教訓人家的夫君?!?/br> 桑落扶著腰站起身,“姑娘,您別生氣。我和meimei便不是一個娘生的,我自幼知道父親不愛我娘,我娘對他也談不上情重。不單是我,多少人都是這樣的。我沒有您這般有權勢,只想安穩過日子罷了。等孩子落地,我養好了身子,再找到meimei,她也該嫁人了。這樣的日子就是我們這種人期盼的,好好的就成了?!?/br> 她說別的還好,一提到meimei—— 蘇棠的氣勢驟然散去大半。 她怔在原地,惶恐不安,呼吸發抖。 對啊,我殺了人家的meimei。 哦,對,還讓人打了人家的丈夫。 蘇棠低著頭開始笑,笑著笑著變成哭,欲言又止中,被桑落溫暖的掌心輕輕握住了手臂。 她如此溫柔如此親和,絲毫不知面前站著仇人。 一時沖動翻涌,蘇棠簡直想向桑落承認那樁血事。 可是怕孕婦受不了打擊—— 那個小生命還很脆弱,她本人也脆弱。 有些話那么傷人,為什么非要說出來。 桑落不是顧清影,她只是個很尋常很普通的女人,不會武功,拿不起劍。 她膽小,怯懦,把丈夫當成天。 沒有什么追求,現在看來似乎也沒什么腦子。 蘇棠苦笑兩聲,桑落溫柔地抬手擦了擦她臉上的眼淚,勸道:“姑娘,我看出來您喜歡顧清影?!?/br> “我不明白??墒且寥艘讶?,您得振作起來。您還年輕,又這么漂亮,您想想,您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男孩兒會是個翩翩公子,女孩兒也會是美人。您一個人太苦了?!?/br> 蘇棠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站在眼前給自己擦眼淚的就是顧清影—— 好想向顧清影撒嬌,向她哭訴,跟她喊疼。 可是幻覺就是幻覺,不管是柳絮因風起,還是空中撒鹽,都不是雪。 那北風卷地白草折的地方,開了千樹萬樹的也不是梨花。 她揮開桑落的手,沉聲道:“我傷了身子,這輩子都不會懷孕的?!?/br> 桑落大驚失色,腳下都踉蹌一步,被蘇棠穩穩扶回座上。 “桑落,如果你覺得女子就要嫁人生子,女人的用處就是生孩子的話,我沒有這個用處,所以不會有人娶我的?!?/br> 桑落驚悔不已,“姑娘,對不住,我不是——” 蘇棠微笑打斷她,“沒什么,我本來也不想生孩子。我養不好孩子的。所以我希望你會好好養孩子?!?/br> “他哭鬧的時候不要嫌他煩人,他記不住詞句的時候不要嫌他蠢,他若不是練武的料,你也不要失望?!?/br> 眼淚不知不覺地滑下去—— “萬一哪天家徒四壁,不要覺得她是累贅,不要騙她,不要扔掉她?!?/br> “她會很乖,會對弟弟很好的?!?/br> 桑落半懂半疑,聽得也忍不住落淚了,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蘇棠緩了口氣,指下撫著掌心握住的龍尾石,今日已然沒有心情繡花了。 桑落抽噎兩聲,試探著問:“姑娘,您還好么?” 蘇棠笑著轉頭,“好著呢?!?/br> “我只是……又想她了……” ——————————————————————————————————————————————————————————————————————————————————注1:原文是 馮延巳,《長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愿: 一愿郎君千歲,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半引用半仿寫。 2,赤云,并沒有這個藥,胡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