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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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影未進房門,先聞琴聲。 她并不擅長音律,此前蘭靈喜箏,也善琵琶,她們便也常聽,不過要說印象最深的—— 還是顧清影盲目時,蘇棠吹的笛聲。 她還記得那支笛子質量并不好,音調甚至也不大準。 可那時她看不見,蘇棠也不說話,記憶里唯有這縷笛聲,和蘇棠抽泣時的呼吸聲。 王了然著了一件雪白的衣裳,上頭用銀絲挑滿了銀杏葉,非得細細去看,才知道繡娘的巧功。 跟衣色一比,少年的雙瞳就顯得混沌,毫不清澈,白中摻灰,黯淡無光。 但他的琴聲很凌厲,或許不輸玉面先生的笛音。 少年毫無保留地顯露著自己的深厚內力,一音一調都壓迫著來人,逼得顧清影在門口停下腳步。 她一停,琴聲也停了。 “顧道長請進?!?/br> 王了然早就備好了茶點,打發了下人,東顏皖也不在這里。 顧清影連日辛勞,氣色便也不好,開門見山道:“小公子有何事?” 王了然抬手倒茶,“顧道長,請坐?!?/br> 顧清影拂塵一收,徑直坐下,就聽一聲輕響—— 是那把劍。 王了然幫她把那把劍送了回來。 那的確是一把好極了的劍,劍鞘,劍身,劍柄,無一不精。 “道長若真放得下,就該把劍收回去?!?/br> 顧清影手心一緊,還是沒有抬手。 她曾拿著這把劍,刺穿蘇棠的肩膀。 只有把蘇棠攬在懷里的時候才知道她是多單薄瘦弱的人。 一身戾氣,卻偏偏讓顧清影無法再下手。 王了然察言觀色,了當道:“顧道長,這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喜歡漂亮的人,有什么不可以嗎?” 顧清影齒根發顫,強硬道:“我知道小公子聰慧過人,但也不要總是妄圖揣測人心。她殺了我同門,還是我仇人之女,已經是……不共戴天了?!?/br> 王了然道:“她當真是道長仇人之女么?” 他狡黠一笑,“顧道長深夜潛入卷閣,應當已經看到了?!?/br> “宗風翊下令,盡快除掉她?!?/br> 顧清影背后一涼,苦笑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人如其名……” 王了然點點頭,“道長過獎了。宗風翊這么著急,豈非做賊心虛,殺人滅口?事到如今,道長昔年的仇事已經明了,蘇姑娘對你又有恩,恩過相抵,你也舍不得殺她?!?/br> 顧清影無奈嘆氣,“恩過相抵……可是若非她那日——” 王了然打斷道:“道長,凡事若追根究底……那你何不去怨蘇姑娘的雙親呢?若非他們生下蘇姑娘,后事就都不會有。若真這樣想,又何不埋怨您的雙親,若您從未出世,種種痛楚都不會有了?!?/br> 顧清影一時語塞,只能道:“公子年紀輕輕,講起歪理倒是有一套?!?/br> 王了然笑出聲,“歪理?人們總把自己無法反駁的話說成是歪理,其實只是自己無能罷了,不然……道長細細想想,再來反駁在下,在下一定洗耳恭聽?!?/br> 顧清影瞇了瞇眼,“也罷,我說不過你?!?/br> 王了然端茶而飲,又道:“顧道長想清楚了么,是讓她生還是讓她死?” 顧清影道:“這與你何干?” 王了然道:“在下只是提醒一下道長,無論想如何,時間都很緊迫了,迫在眉睫,容不得你三思。不說宗風翊,哪怕是方休和柳無歸,也都不會想讓她活?!?/br> “顧道長若不在意就罷了,若是在意,可就要快些……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br> 顧清影道:“公子聰明絕頂,絕不會做無功之事,你提醒我這些,是想如何?” 王了然道:“道長不笨,就很好?!?/br> “實話實說,五域之間看似風平浪靜實則不然,宗風翊雖放任我安然在此,但內里依舊忌憚。在下現在知道了宗風翊的把柄,自然想留著人證?!?/br> “中域之主,買兇奪物,滅人滿門——” 他滿意顧清影眼中突燃的殺意,“這對在下來說,其實并非壞事?!?/br> 顧清影道:“南域果然不會安分守己……” 王了然道:“我南域人杰地靈,高手眾多,并非無能之輩,為何要安分守己?道長以為,霸主最需要的是什么?” 顧清影抬頭凝視他,只看到那雙灰瞳里深邃難辨,便沉默未語,只等他自己說下去。 “是野心?!?/br> 王了然悠然一笑,“他若想安分守己,就永遠不會成為霸主。但是顧道長不需要忌憚,我域少主年紀尚小,還不是擺弄野心的時候?!?/br> 顧清影沉默半響,“請公子直言,您想怎么樣?” 王了然道:“救她?!?/br> 顧清影蹙眉,“如何救?” 王了然道:“齊庸現在不敢殺她,是因為我還在這里,唯一的證人不能死。一旦我離開此地,他們必會動手。蘇棠是階下之囚,天下間又沒有地方容身,除了你,誰能救她?” “明日在下的人會謊報消息,說在某地發現沈良軒的行蹤,方休已是昏了頭了,必定帶人趕去,在下亦然,且會將這里三分之二的人馬都帶走,屆時守備松懈,東顏前輩會在暗中助你?!?/br> 顧清影道:“可是我不知道能把她帶到什么地方去……你也說了,天下間她無處容身?!?/br> 王了然道:“其實也沒有那么絕對的事情,譬如……她是飛仙觀的仇人,怎么可能會到飛仙觀去呢?” 顧清影頓時驚住,“你——” “她不配去那里……我師父……我師弟師妹的棺槨長眠在那里,我不會帶她到那里去的,王公子,我是心軟,我也嘆自己無能,可是有些坎當真是過不去的,你如何勸解也無用!” 王了然挑了挑眉毛,似聽到了太可笑的話,便誠懇問:“道長真的相信死者有靈嗎?你把仇人帶去飛仙觀,你死去的師父和同門會泉下不安?” “那么……” 他朗聲一喚:“東顏前輩?!?/br> 東顏皖立刻敲門而入,“公子何事?” 王了然道:“去殺了蘇棠?!?/br> 東顏皖呆立當場,“公子?那可是——” 王了然道:“顧道長深信死者泉下有知,若我們殺了他們的仇人,白嵐道長和那十幾位師兄師姐都會在九泉之下開心得要命,八成還會樂呵呵地托夢,甚至直接歡喜得詐了尸。在下最喜歡成人之美,既然顧道長糾結至此,你我便幫她把此事了結罷,在下也從未見過詐尸,很是好奇?!?/br> 顧清影聽到最后一句已是怒不可遏,“王公子!何必說出這種話——” “顧道長在生氣嗎?”王了然貌似不解,“怎么你覺得把她帶去飛仙觀他們會泉下不安,把她殺了他們卻不會高興?” “顧道長,我年紀小,不知道你這些清高的自律有什么用,既然決定要救人,何以又有這許多的不配不能不可以?” “他們若真有靈,早就會給你托夢了!” 他音調一高,竟生出許多憤慨來,東顏皖未曾見他這副樣子,當即屏息不言,還默默退了兩步。 顧清影雙肩起伏著,顯然正在壓抑怒氣,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如此義正言辭地在這里講道理,倒顯得顧清影優柔寡斷無比矯情。 可是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蘇棠一時興起就讓十幾條性命散盡,不知道白嵐的死是多慘烈的事情,他也不知道——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 好極了。 飛仙觀如世外桃源,姐妹金蘭,歲月靜好。 她緩緩握住那把劍,費力從喉嚨里擰出話音:“如你所言,我會把她……安置在暮顏峰下?!?/br> “待到沈良軒身亡……我與她便再無瓜葛?!?/br> 她提著劍,一步一步,終于走了出去。 幾步之遙,卻走得如此艱難。 東顏皖目送她背影遠去,方回到王了然身前,“公子?!?/br> 王了然道:“明日,就按說定的做,一定要謹慎些,不要教她死了?!?/br> 東顏皖道:“江大人那邊,玉面先生已經醒了,不日他們便會到南域。恩師責問,他不敢不答?!?/br> 說著掏出密信,“這是他以往為沈良軒置辦的所有秘處,咱們是否開始一一搜查?” 王了然一手接過,竟直接將它撕了,在東顏皖驚惶的目光中開口道:“宗風翊的人都查不到的事,你我憑什么能查到?他知道咱們的人在澹州,若發現還有人四處走動探查,怎會不起疑?” “你我還站在中域的地上,生死就不算攥在自己手里,萬事都要小心?!?/br> 東顏皖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嘆服少年的冷靜睿智,只好問:“那接下來……” 王了然道:“接下來,顧清影會救走蘇棠,就像方休說的,魚餌馬上就可以入水了,只要顧清影以為沈良軒已死,無人再會威脅蘇棠性命,魚餌撒出去,線卻在我們這里,那么魚上鉤,就只是時間問題了?!?/br> “不過——” 他坐回椅子上,添滿了茶送到嘴邊,“暗中派些人馬,讓他們去蜀中埋伏?!?/br> 東顏皖道:“蜀中?為何?” 王了然道:“蘇棠本是蜀中人,落葉歸根?!?/br> 他抬頭沖東顏皖笑,“她若自由了,一定想落葉歸根罷?!?/br> 少年輕輕搖頭,“我猜的?!?/br> “不過……我說過的……” “我很少猜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