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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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了然天色瞳色古怪,所以受慣了旁人的種種目光,自然無論是誰看到他這雙灰白的眼瞳都會面露驚詫。 也因為這瞳色,從小受盡排擠,總被人說是怪物。 只有岳闌珊和玖礿,前者只說有趣,后者卻說漂亮。 岳闌珊是王了然的恩師,也是玖礿的母親。 王了然天賦異稟,雖然啟蒙晚,看書卻過目不忘,又和岳闌珊如出一轍的清冷,練的都是《寒訣》,如此看來,他倆倒更像母子。 所以玖礿常常委屈巴巴的。 王了然正躺在督令府中床上,夜深常憶少年事—— 可他現在明明也還是個少年。 你說人為什么總是年華不在時才喜歡回憶從前? 風華正茂時,沒有時間來回憶,因為正在創造回憶。 王了然抬手在黑暗里憑空畫著玖礿的樣子,緩緩一指撫去,仿佛正劃過那少年眉峰,眼前看到的,是玖礿悶悶不樂的樣子。 “少主莫要多想,了然所學一切,都是為了給你效命,師父說我要一心一意對你,舍生忘死那種?!?/br> 玖礿繼承了父親俊秀的眉眼,卻陰沉著臉色,“我才不用你舍生忘死,母親說只有無能的人才需要別人獻命?!?/br> 王了然從回憶里醒轉,抱著雙膝靠坐在床,嘴里念著一段清心訣,壓住滿心的不耐與煩躁。 自從修煉《寒訣》,最大的好處就是他不怕冷,冬日里只穿一層衣裳,倒可以盡情嘲笑玖礿一身厚服。 了然了然,他什么都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比如東顏皖還未到他門前,他就能彈指擊去一枚棋子將門推開,嚇東顏皖一跳。 后者以為夜已深時,王了然一定睡了。 偏偏王了然精神得很,握著玖礿給他的那紙信,躲在床上借著清冷月光,翻來覆去地看。 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會因薄薄一張紙歡喜個不停,所以只在夜里偷偷抿著一絲笑。 即使屋里只有他一個人,即使屋里看起來黑乎乎一片,他也依然覺得自己如此輕易就高興是很可恥的。 好像黑暗里并非誰也沒有,而是有猙獰惡鬼—— 凄厲地,嘲笑他。 瞧啊這個人,這就能高興成這樣,多可笑啊。 想到這里,王了然的笑容就完全僵在了臉上。 東顏皖進門時里頭黑乎乎一片,只有床邊窗戶大開,漏進來些許月光,效用甚微。 他這么晚來找自己,一定是有急事的。 王了然已把信紙塞進枕下,起身坐好,遙遙問:“怎么了,東顏前輩?!?/br> 東顏皖摸黑進來,剛邁一步,王了然提醒道:“前輩,你前頭地上有個杯子,是方才我熄燈前碰落的,小心些?!?/br> 東顏皖低低應了一聲,往左拐了兩步,摸索到桌前去點蠟燭。 光明復來,讓他安心多了。 “公子,有月環的消息了,我已讓人快馬加鞭去追澹州那邊的人馬,讓他們暫時待命?!?/br> 燭光映入王了然的灰瞳里甚是顯眼,他隨手披上一件衣裳,坐在床邊問:“哪兒來的消息?” 東顏皖道:“有人在黑市上放的消息,價錢已經炒翻天了,似乎源頭在尚京附近,我已吩咐人去查了?!?/br> 王了然托腮一想,“黑市……如此張揚……” “怕是有人巴不得咱們快些知道,才故意給黑市放的消息罷,看來非敵,也非友?!?/br> 東顏皖道:“為何?” 王了然道:“他若是敵,就不會張揚,若是友,就會直接來找我?!?/br> 不過若能親手拿回《寒訣》殘本,當然是好事。 他微微一笑,整張臉暴露在蠟燭的暖光里,他毫不隱藏,嘴角的笑意若有若無,讓東顏皖以為他是高興的。 其實他常常對東顏皖生疑,畢竟這是東域的人,即便東南交好,防人之心也不可無。 若真的只有一本殘篇流落在外也罷,偏偏另一半極有可能在西域,否則王了然就也不急了,不過這不是他會告訴東顏皖的事。 既然月環有了消息,許多后續便不宜遲。 他凝神想著,忽然笑出聲。 還抬手拈住自己的頭發。 東顏皖呆立著,忍不住問:“公子笑什么?” 王了然道:“我笑我自己,我在想我會不會很快就白了頭發,甚至頭發掉光什么的?!?/br> 東顏皖啞口無言,半響才道:“屬下卻都還沒怎么掉頭發呢……” 他說到這里就停了話頭—— 這意思不就是自己萬事不cao心嗎? 王了然只淡淡點頭,“說的也是啊?!?/br> “前輩去休息罷,明日再說,我會細細想想?!?/br> 他欲翻身躺回去,東顏皖略一遲疑,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少年道:“公子您為何聽力那么好呢?屬下還沒到門口您就把門打開了,先前也經常還未見人也未聽聲,您就知道——” “前輩好奇這個嗎?”王了然在燭光里溫和一笑,“有一部分是天賦,有一部分是我辛苦練就的成果?!?/br> 東顏皖不解:“練這個作甚?” 王了然穿上鞋子走上前,漸漸接近溫暖的光源,伸手在蠟燭的火苗上一撩,“前輩也看到了,我的眼睛……顏色很奇怪罷。師父為我細細看過,說這異色可能有隱患。就是說……將來我可能會瞎,所以我提早練習一下,免得到時候猝不及防,行動都受限?!?/br> 他一點也悲傷,更不憂懼,像是在說一件很輕松的事情,就像“因為來年想喝桂花酒,所以我準備好了桂花”—— 這樣的話一般。 東顏皖懊悔極了,情不自禁地,表情就變得悲憫,被王了然看在眼里。 “前輩無需這樣看我,您知道嗎,瞎子也有很多樂趣,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聽覺和觸覺都異常的好呢,對了,還有嗅覺?!?/br> “當您走進花園,看到花色滿目時,就不會去注意蜜蜂的嗡響,和蝴蝶煽動的翅膀,也不會去思考那花香里最淡的一縷來自哪一朵。其實瞎子也有活得很開心的,健全之人不也有活得很痛苦的么,所以瞎了并不是什么滅頂之災?!?/br> 東顏皖似乎習慣了王了然這樣一本正經地講道理,聽完這段話便心頭微松—— 真的是這樣罷。 他真的看得這樣開。 否則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知道自己將來或許有一天會變成瞎子,忍住心頭的恐懼和悲傷,氣定神閑地告訴身旁大人,說瞎了也沒什么。 他會不會很痛苦呢,每天睡覺時,閉上眼睛,都不知道明天是否還能看得見。 他會不會永遠處在擔驚受怕中,不知永恒的黑暗何時會來。 不會的。 一定不會。 否則這是多么令人難過的事,東顏皖甚至不敢這樣想象,只能立刻判斷少年是如此豁達且理智。 他又想—— 這樣的少年若是他東域的人就好了。 “對了,顧道長那邊怎么樣了?” 王了然未細細注意他的沉思,只似隨意一問。 東顏皖道:“這幾日蘇棠身體好了些,顧清影總去看顧她,還有……顧清影似乎在偷偷查——” 他壓低聲音,“似乎在查宗風翊……不過也只是溜進過卷閣里……” 王了然也把聲音放低,但語氣是不屑的,“醫書是宗風翊的人從澹州搜來的,若蘇棠確定風月閣從未動過顧家,那不就是宗風翊賊喊捉賊的么?十年前他尚不是中域之主,若說他為了什么理由殺人盜書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過這個榮城督令府卷閣里記錄的多半只有中域大事,類似于哪年哪月,宗風翊繼位,如此而已?!?/br> 東顏皖道:“是,她若想知道什么具體的事情,只有去尚京,還得潛入宗堂去?!?/br> 王了然來了興趣,“齊大人發現有人偷偷進卷閣了么?!?/br> 東顏皖搖頭,“沒有,一是顧清影在這里這些天已經很熟悉布局和守衛路線,二是我有派人掩護過她?!?/br> 王了然的目光瞬至,東顏皖也不卑不亢,“上鋒的御旨送到齊庸手里后,當晚就會放入卷閣,所以前日從宗風翊那里來的旨令就在里面,公子猜他會下什么令?!?/br> 王了然道:“不用猜,他會說……盡快殺掉蘇棠罷?!?/br> 東顏皖道:“是,這更證明顧清影的懷疑是對的,宗風翊心虛,現在既落在官府手里,又在風月閣中舉足輕重的只有蘇棠,他想滅口罷了。所以我希望顧清影看到那御旨?!?/br> 他輕輕拍在王了然肩頭,“公子既然不喜歡做你口中那種無能齷齪之事,那么屬下來做。顧清影若知道蘇棠命不久矣,多半會營救,只要蘇棠離開此地,沈良軒——” “好了?!蓖趿巳豢嘈χ褷T臺塞進東顏皖手里,“明日午后幫我請顧道長前來一敘。夜里寒涼,前輩早些安置去罷?!?/br> 東顏皖默默點點頭,就這樣帶走了屋里唯一的暖光,最后留給少年的又只有窗外一輪冷月。 他閉上眼睛,走得很篤定,像走在朗朗乾坤之下,很快就回到了床邊。 他睜開眼睛,呆滯地看了前方片刻,又閉上了眼睛。 從枕下摸出那頁信紙,嗅著上面的紙墨香氣,把它貼在心口靠近心跳。 他再次睜開眼睛,這回很慢,似在畏懼,怕自己已看不到那窗外清冷如霜的月光。 他很想再也不把眼睛閉上,如此就可以擺脫每日睜眼時的恐懼。 但是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 有些事就偏偏一定要發生。 比如太陽它非要升起,太陽它注定西沉。 比如明天一定會到來,無論今日發生何事。 ※※※※※※※※※※※※※※※※※※※※ 玖礿(yuè):現在南域的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