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山道的仍然下得很大。 出了洛陽城后,就連這洛陽城中最柔軟的東西也失了溫雅之氣,沾染著鄉野地的肅殺,毫不留情地朝席銀的面門撲來。 席銀顧不上冷,踉踉蹌蹌地追到張鐸的車駕后,還未奔近,便見江凌拔劍喝道:“誰?!?/br> 雪迷人眼,他瞇著眼睛看了須臾,才發覺車下的人是席銀。 “內貴人?!?/br> 話音剛落,便聽車內張鐸道:“ 讓她上來?!?/br> 江凌忙應是,揚手命儀仗停下,親自扶席銀登車。 席銀上了車,果見梅幸林跪坐在張鐸對面,張鐸只穿著一件禪衣,衣襟尚未攏齊。隔著綾段,也能看見腰腹有上過藥的痕跡。 席銀忍不住脫口道:“你怎么了?!?/br> 張鐸應道:“十幾年前的舊傷?!?/br> 梅辛林笑道:“都說草木知情,臣看,連這身上的傷也是靈的?!?/br> 他說著,收拾著手邊的藥箱,嘆道:“近鄉情怯啊?!?/br> 張鐸沒理會他這一句話,抬手理著衣襟,對席銀道:“什么事,說吧?!?/br> “是,殿下看著著實不好,想求陛下暫駐一時,我們好備著,請梅大人去仔細看看?!?/br> 張鐸看向梅辛林道:“她如何?” 梅辛林道:“前幾日的確是見了些紅?!?/br> 張鐸沒有說話,等著他的話。 梅辛林聽他不出聲,笑了笑道:“陛下過問得到少,臣也不好多口,昨日看過了,腹中胎兒倒是沒什么大礙,不過殿下本身,就要遭大罪了?!?/br> 張鐸聞話點了點頭,伸手把放在腿邊的鶴羽氅拖了過來,反手披上,隨口道,“那就不消駐行,等今日到了照圩,你再好好替她看看?!?/br> 梅辛林笑了笑:“行軍路上 ,臣不說什么?!?/br> 說完,便起身要下車。 席銀忙攔著他,轉身對張鐸道:“我知道行軍重要我不該不懂事,但……能不能就停一刻,我服侍她好好地喝一碗粥,殿下這幾日幾乎沒吃什么東西?!?/br> 張鐸系上羽氅,“下去,不要再這兒煩我?!?/br> 說完,他抬頭朝車外看了一眼,大雪簌簌,天地混沌。 “還不下去?!?/br> “求你了?!?/br> 張鐸隨手拿起一卷書,“我沒說不準,還剩幾頁書,看完即刻起行?!?/br> 席銀霽容:“是?!?/br> 說完,跌撞著下了車。 梅辛林看著那道雪影里的背影,平聲道:“陛下平日與這奴婢說話,不在意言辭稱謂?” 第93章 秋籬(二) 張鐸將手臂從氅里伸出, 平放在膝上。 禪衣袖口看著之前被席銀戳傷,咬傷的地方。 逼近金衫關,他身上很多的舊傷都如梅辛林所言, 近鄉情怯,隱隱地發作起來。唯獨被她所傷之處, 雖都是新傷, 卻安安靜靜地蟄伏著,只是偶爾發癢,發燙。 席銀和這些傷一樣,從始至終都在不斷地侵害著張鐸的皮膚和精神, 而張鐸卻不想這些傷過快地痊愈。 “朕很少與她說話?!?/br> 他說著隨手翻了一頁書, 雪影透過車維稀疏地落在書頁上, 車外踩雪的聲音悉悉索索,松木的香氣淬過雪,越發清冽。 “自從她犯錯,你與江沁二人, 明里暗里地跟朕說過很多次,要朕處決她的話?!?/br> “但臣與江大人,一直不知道陛下如何作想?!?/br> 張鐸沉默須臾, 直道,“朕動過幾次念, 她自己也是知道?!?/br> 梅辛林點了點頭,跪直身,拱手向他行了一禮, 道:“陛下尚存此念,臣便不再多言,臣去看看長公主殿下?!?/br> 張鐸“嗯”了一聲。 車帷一起,雪氣撲入,張鐸借著起帷的當兒,又朝雪里的那個人影看了一眼,她喝著氣兒立在張平宣的車下,與宮人一道傳遞吃食物,出宮在外,她沒有穿宮服,青底繡梅的對襟襖,下著同色的素裙,耳上綴著一雙珍珠。 為了方便取物接物,半挽起了袖子,伶俐地露著半截手腕。 不再試圖以色求生之后,其人日漸從容,得以平和得應對張平宣,以及洛陽宮中的其他人。 然而諷刺的是,這世上總是春宴偏偏早散,好景不得長久。 張鐸親手教會了她如何自律平寧地生活,帶著她偏離了yin艷惡臭的命途,卻也令她踏上了另外一條有損陽壽的險路去了。 這邊,張平宣好不容易灌下了大半碗的清粥。 梅辛林在車帷外面,請出其腕,斟酌一回,又重新寫了方子,交與周氏,剛要走,卻聽見背后傳來一個柔軟的聲音:“梅大人,留步?!?/br> 梅辛林回過頭,見席銀跟了過來。 她走近梅辛林面前,并沒立即說話。端正身子,交疊,在雪中恭敬溫順地向他行了一個禮。 梅辛林看著她模樣,想起第一次在中書府外見到她,她惶恐地跟在趙謙的身后,趙謙讓她行禮,她就怯生生地躲…… 與之相比,此時眼前的雖不至于說是脫胎換骨,至少有了不卑不亢的儀態。 “內貴人有什么事嗎?” “是,我想問問大人,陛下腰腹上的傷不要緊吧?!?/br> “哦。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舊傷了?!闭f著 ,也不打算與她多解,轉身朝前走去。 席銀追著問道:“是金衫關那一戰所傷嗎?” “是的?!?/br> “十幾年了……還會疼啊?!?/br> 梅辛林笑了笑道:“那是有人握著刀劍,拼上性命去砍的?!?/br> 席銀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是我膚淺?!?/br> 梅辛林微怔,他原本無意刻意哂她見識短淺,話說得并不那么犀利劃臉。因此,她會自認膚淺,這無意間流露的清醒和坦然,到是梅辛林沒有想到的。 “你……” “我能做什么嗎?” 梅辛林抱臂打量著席銀,“內貴人指的是什么?!?/br> “長公主的身子……還有陛下的舊傷?!?/br> 梅辛林攏了攏袖子,搖頭笑出了聲:“內貴人一個人,侍應這兩位貴人,不難嗎?” 席銀擺手道:“不難啊,殿下……性子是急了一些,但也好相與的,至于陛下嘛……” 她紅著臉搓了搓手:“我……不敢說?!?/br> 正說著,張平宣的女婢跟了過來。 席銀轉身問道:“殿下好些了嗎?” “殿下用了些粥米,這會兒緩些了,內貴人,陛下傳令起行,您回吧?!?/br> “好?!?/br> 她說著正準備走,忽又記起禮數,忙又在覆雪的大松下站定腳步,疊手彎腰,向梅辛林行了一個辭禮。 “多謝大人賜話,我改日再向大人請教?!?/br> 說完,這才踩著厚雪,跟女婢一道去了。 ** 蒙厝山大雪封山。 冬狩的隊伍被截在了行宮,張鐸卻沒有停留,在行宮宿了兩日,便動身前往金衫關。 啟程的前一夜,席銀陪著在張鐸身邊。 張鐸再看金衫關的軍報和地圖,席銀撐著額頭仍然在寫那本《就急章》,張鐸偶爾看一眼她的字,但好與不好,卻不多評。 席銀見他不說話,戳了戳他的手肘。 張鐸以為她施展不開,剛把手臂挪開,卻聽她道:“我好寫的,你不用讓我讓得厲害,這……畢竟是你的書案?!?/br> 張鐸頭也沒抬:“你寫你的?!?/br> 席銀揉了揉眼睛,“以前我寫得不好,你還要罵我,現在你都不說什么了?!?/br> 張鐸放下手中的圖紙,取了一只筆,蘸著席銀寫字的墨,圈畫幾處,隨口應她道“你的字骨已經有了,剩下要修的是筆力,不用我說什么,年生一久,你自然有心得?!?/br> “嗯……” 席銀見他沒有說話的心思,也不敢攪擾他,將自己寫好的字平整地壓好,起身朝外走去。 “去什么地方?!?/br> “不走。我去給你煮一壺茶?!?/br> 張鐸擱下筆,抬頭看向她:“不喝,今歇得早?!?/br> “哦,是?!?/br> 席銀應聲返回,撫規矩裙裾跪坐,“明日就要去金衫關嗎?” “嗯?!?/br> “那傷還會疼嗎?” “你說什么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