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你十幾年前,在金衫關受得傷,我聽趙將軍說過,你為救他,當年一個人陷在羌營里,回來的時候,受了很重很重的傷……我以前倒是……摸到過,?!?/br> 她說到此處,臉色有些發紅,抿了抿唇,正了顏色道:“只是摸到都是很厚很硬的疤,我以為我不會疼了,可那日聽梅大人說,刀劍砍入rou,深的甚至會見到骨頭,和鞭子棍杖的傷是不同的,即便過了十幾年,好像會是疼?!?/br> “你為什么問朕這個?!?/br> 席銀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說著,她抬起頭,凝向張鐸:“你曾經差點被司馬大人打死,那會兒我看著你……我以為,那就是你最痛的時候,可是現在想想,好像不能和你當年傷相提并論。我想知道……”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裙帶,拿捏了半晌的言辭,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你可以問地淺一些,朕試著讓你懂?!?/br> 席銀點了點頭,試探著開口道:“我想知道……打仗,不對,不是這個意,殺人……嘶……” 她有些混沌,張鐸卻沒有打斷她,靜靜等著她去拼湊有限的言語。 “我的意思是說,那種在戰場上殺人,或者被人殺,究竟是一副什么樣的景象?!?/br> 張鐸沉默著沒有說話。 席銀拍了拍自己的嘴:“對不起,我說不出來,上回,你跟說荊州缺乏軍糧,將士們吃女人時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些亂意。我覺得很殘酷,很可怕,但是好像又不能埋怨他們,甚至還覺得他們很可憐……” 說著,她定了定聲,確定了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后方道:“不盡那些被烹來吃的女人可憐,將士們也很可憐。我心里有這種感覺,但是又不知道跟誰說?!?/br> “你從前彈過《破陣曲》嗎?” “沒有,但是哥哥會彈,我以前聽他彈過一次,那一聲聲,打著骨頭,敲著魂魄,很動人?!?/br> “那你為什么不學?!?/br> “哥哥說,洛陽城里的人,都不喜歡聽那種過于剛硬的曲子,就不叫我學?!?/br> “金衫關的城關上,有一只金鐸,我不通音律,但我可以帶你去聽一聽它的聲音?;蛘?,你想不想親眼去關上看看戰場上殺人的景象?!?/br> 我要 “我想的,但是……這次我想好好看著長公主殿下,我怕你去關上,她強要回洛陽,會出事?!?/br> 張鐸向后仰靠,平道:“她今日如何?” “在行宮休息了兩日,比之前在路上的精神好了很多。就是一直說要回洛陽去等荊州的回信?!?/br> 張鐸沉默了須臾,忽道:“你現不敢在我面前提岑照?!?/br> “不是……我心里也很擔心哥哥,但是,我信你不會輕易殺他?!?/br> “為何?” “因為你從來沒有騙過我?!?/br> 張鐸閉著眼睛,忽覺眼前晃過一大片幾乎紅得要燒起來的血影子。 “陛下?” “嗯?” “既然看不到金衫關外砍殺人場景,那能讓我看看……你腰上的傷嗎?” 張鐸的呼吸陡然一促。 “我之前只是摸到過,但從來都沒有看清楚?!?/br> 張鐸沒有說話,抬起一只手,解開衣襟,褪掉了禪衣的一只袖,露出半邊身子 “在左腰上有一道,是戟所傷?!?/br> 席銀挪了挪膝蓋,跪到他身側。 那道疤在肋骨的下面,幾乎貫通了整個左腰,她下意識地伸出手順著那疤的走勢撫上去,張鐸渾身一顫,忽然喝道:“你把手拿開!” 席銀嚇了一跳,忙抽了手背在后面,與此同時,竟聽到了張鐸牙齒齟齬的聲音。 “是疼嗎?” “不是?!?/br> 他捏著衣袖平息了一陣。 “不要去摸,明日上關,朕今夜不想碰你?!?/br> 第94章 秋籬(三) 他這樣說了, 夜里果真就與席銀相背而睡。 在“克制”這件事上,天下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比他更言而有信。 席銀半夜翻過身看他,夜翻出無邊的底色, 眼前的人只有一個陰沉的輪廓。 那夜北風呼嘯,把外頭石燈籠里的火焰搖得忽明忽暗。厝蒙山不比洛陽, 不知是不是因為臨近金衫關當年的埋骨地, 樹濃蔭深,逢著大風的雪夜,山中的萬靈,便有蠢蠢欲動之勢。 席銀眼睜睜地看著殿中物影被凌亂的燈火扯成了鬼魅, 背脊寒津津的, 不禁悄悄地向張鐸挪得近些。 “你做什么?!?/br> “我……有點害怕……” 張鐸聽完這一句, 睜開眼睛沉默了須臾。 忽翻轉過身,攏緊她肩上的被褥,摸了摸她的耳朵。 “沒有鬼,有鬼也近不了你?!?/br> “嗯……你百無禁忌麻, 鬼也怕你?!?/br> 這話這么的抖的一聽,還真是聽不出來,到底是在恭維他, 還是在罵他。張鐸綱要開口,卻見席銀把頭埋近被褥中, 嗡著聲音道:“明日你……就不在了?!?/br> 她說得很輕,下意地吸了吸鼻子。 張鐸原本想說的話說不出來了。 他閉上眼睛緩了一陣呼吸,放平聲音, 輕道:“我不在也是一樣的?!闭f著,翻身仰面躺下,又續了一句“你還是睡在我這里?!?/br> 席銀聽他說完,竟起身下榻,赤腳踩在地上,哆嗦著走到熏爐旁,在自己的衣裳里一陣翻找。 張鐸坐起身,隨手點燃了榻邊的燈,“找什么?!?/br> “找我的大鈴鐺?!?/br> 她說著,已經把那只金鈴從絳帶上解了下來,渾身冰冷地縮回張鐸身邊,怕自己冰著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百無禁忌,百無禁忌,我捏著它睡就不怕鬼了?!闭f完便將那鈴鐺握入懷中,抿著唇安心地地閉上了眼睛。 張鐸看著她捏緊鈴鐺的手,像貓的爪子一樣,向內摳著。忍不住笑了一聲。 然而他也沒再出聲,側過身吹滅燈盞,背向她從新躺了下來。任憑她的胳膊靠著自己的脊背,一晚無話。 窗外風聲吼叫,大雪封山的冷夜,其實早已無所謂誰手腳冰冷,誰五內guntang。 張鐸封心的很多墻圍都垮了,瓦礫埋入荒雪,除了席銀,再沒有人敢赤著腳,去上面踩。 ** 張鐸去了金衫關,厝蒙山行宮便成了清談雅娛之地。 十一月底,山雪停了。松間懸掛晶瑩,滿山獸靈驚動,隨扈張鐸士族子弟紛紛入了林。席銀事閑時,也曾與胡氏等人一道爬上厝蒙山的右峰,朝金衫關眺望。 厝蒙山氣象萬千,時見云海,時見鬼市,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見金衫關的城樓,然而,但凡遇見刮北風的天,席銀便在峰上聞到山那邊幾乎嗆鼻的血腥氣。 若從山理水文上來說,厝蒙山橫亙在中原與北之間,阻擋了北方的冷砂,山北有靈物,凋零頹敗,而山南則草木蔥郁,林獸肥碩。 席銀倒是隱約看到了另外一層的荒誕。 山北人尸堆丘,而山南,人們剮下獸rou來炙烤涮燙,剩下的骨架,也堆成了山丘。(再次強調,吃野味是不文明的行為,古人健康知識不多,但大家一定不要吃野味。) 張鐸至始至終沒有跟席銀講過,他是活在哪一邊的人,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到底哪一邊的人,才算是好人。 畢竟關外廝殺,做得是見人血損陰壽的勾當,而林中狩獵,梅下清談到不失為修生養性之道。 這些道理明存于世 ,顯而易見,但席銀卻逐漸從張鐸的沉默里讀出了他冰冷的執念——堅硬如他的筋骨rou體,遍布世人執刀揮劍,詆毀抨擊后留下的瘡痍,卻一直自忍,自信,從來不曾改變過。 與之相反,那些把所有的rou都烤熟,摒掉所有血腥氣的人,他們說話時清傲的語調,矜持的神色,在席銀眼中,倒是越發虛偽了起來。 因此,席銀回避掉了行宮里的很多事,白日里顧著張平宣的身子,夜里獨自一個人縮在張鐸的榻上,捏著他給她的那只大鈴鐺,戰戰兢兢地睡覺。 張平宣自從來到厝蒙山行宮,情緒一直不好。 母體的損益影響胎兒,哪怕她也是竭力在配合梅辛林的診治,胎像卻還是極不安穩。 席銀白日間幾乎不敢小睡,一刻不怠地守著她。 但其間,席銀幾乎不敢說話,遭了張平宣的訓斥,也自個吞了,盡量地去遷就她。 十二月初,金衫關戰事初露勝態,荊州議降一事卻陷入了焦灼的險境。 荊州城外,趙謙騎著馬在營門前眺望荊州城。 才下過一場大雪,眼前的城樓被雪覆蓋,白茫茫的一大片,連城樓上駐守的士兵都看不清。 距離趙謙送岑照入城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其間,降約幾次遞出,又幾次被尚書省駁回,趙謙雖然知道,這是張鐸先定北亂,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 長風撲來,城邊的高草如馬一揚前蹄,嘶鳴起來,趙謙拽住韁繩,調轉馬頭,卻看見了許博騎馬從內營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馬頭道:“荊州城內有變,你我要設法困城?!?/br> 趙謙道:“什么變故?!?/br> 許博身邊的親兵道:“趙將軍,具我軍在荊州城內的探子回報,劉令幾次議降不成,惱羞成怒,已將駙馬鎖拿囚禁?!?/br> 許博接道:“不過,這個消息還沒有公出?!?/br> 趙謙道:“嗯,我也收到了這個消息。劉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圖了?!?/br> 許博搖了搖頭:“還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這么多年的交道,他這個人,雖然也算在戰場上歷練過,但大局之關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圖,這個時候,已經在籌劃破圍了,不可能還這般冷靜地按兵不動?!?/br> 趙謙聞話,在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頭。 許博見他若有所思,直言問道:“趙將軍猜到什么了?” 趙謙抬起頭,遲疑了一陣,方吐了兩個字:“岑照?!?/br> 他剛一說完,一陣帶著衰草苦氣的風卷塵撲來,把連營中無數旌旗吹得獵獵作響,二人的馬蹄不安地盤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