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張鐸撩袍從他身邊走過,“沒有言外之意?!?/br> 梅辛林回頭道:“我明白?!?/br> 說完,他又追來一句:“下面的人還沒有動手,陛下不需要走得這么急?!?/br> 張鐸腳步一頓,“你說什么?!?/br> 梅幸林道:“陛下能動殺念,卻始終下不了殺手,其實長公主有何可懼,她要求死,陛下未必不忍看著她死,反而下面那個女人,留著才是禍患?!?/br> “梅幸林,做好朕讓你做的事?!?/br> 風把這句話一下子卷下去好遠,撕碎了尾音,刺耳地傳入了席銀的耳中,她趴伏在地上,身旁是宮正司執刑的人,手握刑杖,卻都有些無措。宋懷玉立在階下,見張鐸下來,忙出聲引眾人行禮。 一時之間所有都跪了下去,只剩下席銀仍舊趴伏在地上。 “為什么不打?!?/br> 宮正司的人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宋懷玉只得開口道:“陛下,內貴人身上有一只金鈴,是御賜之物,宮正司的人不敢傷損?!?/br> “為什么不讓她解下來?!?/br> “因為我不讓他們解?!?/br> 席銀的聲音脆生生的,并不是十分的恐懼。 她趴伏的姿勢有些好笑,手指握成圓圓的拳頭,放在腦袋前面,頭則枕在那一對拳頭上,像睡覺時貪暖的貓。 張鐸蹲下身,“你不該打嗎?” 席銀抬頭,就著拳頭揉了揉眼睛:“我沒有被人利用,不該挨打?!?/br> 張鐸望著她笑了笑:“朕不屑于演戲,你逼著朕跟你一塊演?!?/br> 席銀吸了吸鼻子:“若不這樣,怎么穩得住殿下呀。她有身孕了……你剛剛……沒使勁罵她吧?!?/br> “罵了?!?/br> “欸……你怎么……” 她剛說完剛要撐起身,又意識到有宮正司的人在場,連忙又捏著拳頭,認慫地趴了下去。 張鐸笑道:“我怎么了……” “你讓著殿下嘛,我之前,都試探出來了的,哥哥沒有送消息去張府,殿下什么都不知道?!?/br> 第92章 秋籬 張鐸笑了一聲:“朕知道怎么護她?!?/br> 說完, 他握住了席銀的拳頭,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起來吧?!?/br> 席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捏起自己腰間的那只金鈴道:“想不到, 這大鈴鐺竟能救命?!?/br> “朕跟說了很多次了,它叫‘鐸’?!?/br> 席銀道:“也就你講究, 外面的不都叫他大鈴鐺嘛, 和我腳……” 她沒說完,忽覺后面的話冒犯了眼前的人,趕忙閉了口,甚至險些咬到了自個的舌頭。 張鐸知道她后面想說的是什么, 卻并不想沖她發作。 她不敢口無遮攔, 這意味著她明白, 什么是侮辱,什么是尊重。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令張鐸今日暢快的事是,她拿著她自己那點小聰明, 悄悄地開始維護起他這個人來。 “把氅衣披上?!?/br> “哦?!?/br> 席銀乖順地接過他遞來的鶴羽氅,反手抖開,把自己裹了進去。 氅衣上還沾著張鐸的體溫, 一下子捂暖了在風地里趴了白日的身子,“好暖和啊?!?/br> 她說著, 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濃云聚攏,在二人頭頂慢慢積蓄著什么, 席銀抬手挽了挽碎發,柔聲續道:“你看是不是要下雪了?!?/br> 張鐸揮手,示意宮正司的人退下,沉了些聲對那還望著天際出神的人道: “朕的東西以后不要隨意給別人?!?/br> 說完不再跟她一起在風地里杵著,返身朝玉階上走去。 席銀見他走了,忙攏緊了衣襟,亦步亦趨地跟上去,追道: “給殿下也不行嗎?” “不行?!?/br> “對了,欸……你等等?!?/br> 她忍著有些僵麻的腿,連登了幾梯,捏著張鐸的袖口,認真地看著張鐸,:“去金衫關這一路讓我去照顧殿下吧?!?/br> 張鐸下意識地放慢步子遷就她,口中卻道:“松手,不要隨意碰朕?!?/br> 席銀忙把手縮了回來背到背后,“那你答不答應啊?!?/br> “朕會讓人照顧好她?!?/br> “你放心別的人嗎?” 張鐸沒有出聲。 “讓我去吧,我一定看好殿下,不讓她出事?!?/br> 張鐸一直沒有應側面看了她一眼,“你擔心什么?” 席銀聞言忙道:“你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敢去想殿下的孩子能喚我一聲姑姑,我就是看你擔心殿下,又不肯明說……” 張鐸無奈。 他教會了她讀書寫字,為人處世,卻不知道怎么教她不要那么直白地去剖解他自己的內心。 誠然他著實矛盾,一面不容許任何一個人成為掣肘,一面也暗痛于親族遺棄,寒夜孤室內,他也想要一個知心知肺的美人,柔軟地在他身邊躺著,但這無疑又是另一種威脅,意味著他會不忍,會縱容。 畢竟所行之路,山若業障,水若苦海,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他明知道起心動念之后,就應該殺了她,然而卻恨不得和她在床榻上把從前壓隱的都全部補回來。 她的心太靈敏,rou體太銷魂。 是以當他把她往亂世里扯拽,她也無意識地,在把張鐸他往艷獄邪牢里拼命地里拖。 “白日去,夜里回朕這里?!?/br> “好?!?/br> 席銀欣喜于張鐸松口,然而突又意識到他那后半句話背面,似乎還有一層意思。頓時紅了兒根。 張鐸抱臂臂看著席銀,他喜歡看她面對男女之事時的羞澀,這也是她在張鐸身邊學會的東西,誦《玉藻》百遍,明衣冠之禮,扼情(和諧)欲百次,識放(和諧)浪之快。對于席銀而言,識得“羞恥“之后,在張鐸身上縱欲尋歡的快感實在鮮明深刻,哪怕只是零星的幾次,每每想起,都如同冰扎火燎,腦混身酥。 “耳朵?!?/br> “耳朵……什么……” 席銀忙伸手去捏自己的耳朵,“我沒想不該想的……” 欲蓋彌彰,她頓了頓腳,忍不住“哎唷”了一聲,捏著耳朵垂下了頭。 再抬頭時,張鐸已經不在面前了。 風凄冷冷地刮著,枯樹寒鳥映著天暮,席銀期期艾艾地抱著膝在階上蹲下來,懊惱道:“該承認的?!?/br> ** 席銀一直期待的洛陽雪,在隨張鐸離都冬狩的那一日落了下來。 十一月中,雪氣還不至于冷冽,與初春時的雪有些相似,細若塵粉,落在干燥的地上,踩上去沙沙作響。 席銀與張平宣一道坐在平承車中,隨車同坐的只有張平宣身邊一個上了年紀的周姓女婢。 有了年紀的人,事事比席銀周全,飲食起居照顧地一絲不茍。但為人刻板得很,張平宣睡著的時候,她便不準席銀合眼,說張平宣有孕,在車馬上勞頓久了,難免腿有浮腫,讓席銀跪坐在一旁,替她輕輕地舒揉。 一路上雪都沒有停。出了洛陽外郭,便入百從山,山道積雪極不好行。 照理來說,冬狩是士族的冬季娛興,原本不必過急。路上亦可訪尋古跡,宴集鄉雅,賞景清談,但張鐸此行卻似行軍,隨扈的士族子弟頗為辛苦,卻也沒有一個人敢說什么。 張平宣一連幾日,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哪怕是喝了些清粥,夜里也都吐得空了胃,腿腫得跟蘿卜一樣,一摁便是一個久久不平復的坑,后來甚至還隱隱見了幾次紅,嚇得席銀和周氏不輕。 這日,席銀把炭火爐子里的炭添了足有一倍,張平宣仍然縮在被褥中,渾身發抖。 周氏跪在張平宣身邊,摸了摸她的額頭,回頭對席銀道:“這樣折騰下去也不是辦法了。遲早得出事?!?/br> 席銀放下手中的炭火鉗,挪著膝蓋跪到周氏后面,看了看張平宣的形容,她緊緊地閉著眼,手指抓著肩膀上的被褥,雖在喚冷,額頭上卻全是冷汗。 “殿下……” “滾……” 席銀不敢再開口問,周氏道:“你去求陛下停一停儀仗,我們這里好備一備,讓梅醫正上來看看。 “我……我不用她去求,你讓她回……回……” 周氏握住張平宣的手道:“殿下……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您和駙馬的孩子著想啊……您這樣撐著,終究是要出事的啊,這還不足三月,都見了幾次紅了?!?/br> “我無妨……” 席銀見她似乎難受的厲害,便撩開車簾道:“停一停?!?/br> 駕車之人回頭見是她,為難道:“內貴人,今日戌時必行至照圩行宮?!?/br> 席銀回頭看了一眼張平宣,一手撐著簾,一手扶著車耳道:“我知道,只是殿下此時大不好,我要去請梅醫正過來看看?!?/br> 駕車人道:“梅醫正……此時在陛下的車駕上。哎唷,這……” “你停一停吧,讓我下去,陛下要怪罪也是怪罪我,不會苛責你的?!?/br> 駕車人聽她這么說,也著實怕張平宣出事,便仰背拽了馬韁,將車輦穩住。 “內貴人,留心腳下?!?/br> 席銀踏下馬車,一刻不停地追攆張鐸的車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