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張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撫問過中書監的病吧?!?/br> 常肅一怔,而后斥道:“豎子,狂然無禮!” “那你為何又要問他的病況?!?/br> “我……” “呵……” 張奚輕笑了一聲,跨下玉石階,走進流云影下。 “你也無非是看著,云州城被破,叛軍逼至洛陽,放眼朝上,除了那豎子,再無人可倚吧……” 常肅跟下玉階道:“話不能這么說,此乃國之生死存亡之際,若他能擔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論?!?/br> 張奚轉身道:“枉你也是剛毅直言之輩,竟也說出此等無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結逆黨,此等大罪,死有余辜,怎可旁論!” 常肅上前一步,懇道:“張司馬,我知道你視中書監為你張氏逆子,但我們為臣者,忠的是君,國之不國,何來君威可言??!” 張奚頓下腳步。 一只孤雁哀鳴著飛過二人的頭頂。 天風之中竟然帶著一絲淡淡的血腥之氣。 張奚突然仰頭笑了一聲。 “尚書令,你知道,中書監讓吾子帶了一句什么話給我嗎?” “何話?” 張奚望向那只孤雁。雁身背后是孤獨的九層浮屠,金鈴寒聲,風送十里。 “他問我認不認:浮屠塌,金鐸墮,洛陽焚?!?/br> 常肅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張奚閉上眼睛:“尚書令。你說,我該不該認?!?/br> 常肅張了張口,不知如何應答,太極殿外,宮人肅穆,但幡旗影亂。 張奚笑了一聲:“你早已不是第一個言不由衷之人了。不過有一句話,你是對的?!?/br> 說著,他睜開眼睛:“我們忠的是君。 第35章 春衫(二) 常肅聽出了張奚話中的蕭索氣。 明明是拳拳之意, 偏說得孤絕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卻見張奚已經走到玉階下面去了。 “大司馬。我還有話沒說完?!?/br> 他扶玉欄朝下喚了一聲,旋即一路追攆下去。 張奚卻沒有回頭。 赭色的官袍攜風繁復, 然其色,卻如一塊陳舊干硬的老血。 一聲悠揚的金領鳴響穿破重重宮城之墻, 送入人耳, 常肅聞音,腳下一絆,險些栽倒。 勉強穩住身子之后,前面的張奚已經走到闔春門前去了。 *** 西館日暮。 博山爐中的流煙漸散。 張鐸鋪開霽山圖志, 觀圖不語。 趙謙則簸坐在旁, 端著茶盞, 看著白玉屏風后的兩個女子,笑得一臉癡蠢。 今日張平宣來看張鐸,恰巧碰見張鐸因為席銀習錯筆,而罰其在屏風后跪默。張平宣便鋪了一張席墊在席銀身旁, 陪她一道默字。 席銀已經跪了快一個時辰了,早已跪得背脊發潮,眼睛泛暈, 捏筆的手也有些顫了。 張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風后面。見張鐸一手壓圖紙,一手提標, 像是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罰跪。便向趙謙使了個眼色。誰知趙謙只曉得傻望著她,壓根兒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張平宣無法,只得側身對席銀道:“要不……你別寫了吧。就錯一個字兒, 大哥至于嗎?” 席銀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后挽了挽,“女郎可別害奴?!?/br> 她說著,用手劃過那個錯字。 “今兒不把這個字寫像了,奴夜里就睡不得了?!?/br> 張平宣翻了翻她壓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體本就不是女人寫的。況且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寫本,更難了。他有二十來年的功夫,你從前沒捏過筆,就憑這幾日,哪里寫得像?!?/br> 她說著,取過一只筆,照著張鐸的字,蘸墨臨了一行。 而后提筆自嘲道:“你看,我也學了好幾年,還是寫不像?!?/br> 席銀望了一眼張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個的字,不禁慚道:“女郎真厲害?!?/br> 張平宣擱筆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br> 說起這個,張平宣有些落寞,架筆低聲續道: “大哥從前到也不像如今這樣,對我,對子瑜,還有長姐,都很照顧?!?/br> 席銀也頓了筆,抬頭望向張平宣。 張平宣知她寫得累了,索性跟她開了話匣。 “大哥小的時候就比我們穩重。我們小的時候,頑劣得很,時常闖禍鬧事。嚇著了就去找大哥,后來父親問起來,大哥就幫我們頂罪,挨過父親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來,我很慚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當年不懂事,不曉得體諒大哥的處境,才讓大哥和父親之間,隔閡日深,到了如今……” “不是……” 席銀脫口而出,說完才覺逾越,忙又垂頭止聲。 張平宣卻犯疑道: “你為何說不是啊?!?/br> “奴……奴是覺得,郎主不是記這些仇的……” “席銀?!?/br> 席銀話尚未說完,就被屏風后張鐸聲音嚇得肩膀一縮。 “字默完了?” “不曾……” “那為何停筆?!?/br> “奴知錯?!?/br> 她說著忙捉筆起來,埋頭鋪紙。 “平宣?!?/br> 張平宣抬頭,硬聲道:“做何?” “過來,讓她自己跪著寫。她蠢笨至極,你教不了她?!?/br> 張平宣的一聽這話,面上惱紅?!按蟾缫蔡p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著?!?/br> 說完,對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塊松煙來,還要一刀官紙?!?/br> 席銀有些無措:“女郎這……” 張平宣捏著她的手道:“來,你跟著我寫?!?/br> 一雙倩影落屏壁。 趙謙托著下巴看張平宣,一時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盞,愣神翻杯,撒了自個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聲起來抖擰。 張鐸抬頭看了他一眼。 “趙謙?!?/br> “得得得……我沒看你那小銀子,我看你妹子!” 他說完,理袍從新坐下。 張鐸翻扣圖紙,手掌赫地一拍案。 趙謙忙把目光收回來。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東西,真的是一樣都不讓人看啊?!?/br> 說著,百無聊奈地轉起空杯。 張鐸平聲道: “你故意尋的今日來?” 趙謙忙撐起身子道: “不是,軍機延誤不得,碰巧而已。不過說來也怪啊,大司馬……似乎沒有跟平宣說云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來不像有要勸你的意思?!?/br> 張鐸低頭笑笑,言外不表。 趙謙回頭道:“對了,劉必真的到云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沒在云州城內安營,而是直接把營長扎在了霽山山麓。這一來,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鎖閉云洲城,把劉必逼封在峽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br> “七成夠了,但我要活人?!?/br> “活人,那就只有五層。你一會兒若能讓我去給跟平宣說句話,我就再拼一層出來” 他說著就要嬉皮,卻聽人冷聲道: “趙謙,軍務不得兒戲?!?/br> 一時xiele趣,嘆道“行,不兒戲,要活的我就盡量拿活的。不過說正經的,你算的時機差不多到了,要我請旨嗎?” 張鐸沒有立即應他。 茶香已淡,昏光將近。屏風后面的兩個女子,皆已寫疲了手指。張平宣揉著手腕,松坐于席上,而席銀卻仍然直身跪著,手臂懸提,手腕僵壓。 “不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