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張鐸望著席銀的手,平吐了兩個字。 趙謙道:“還要等什么。張奚?” 張鐸沉默不言。 趙謙見此,欲言又止,半晌方拍股嘆了一聲:“大司馬歷經三朝,文士之首,你要然他向你低頭,無異于要他的命。明知不可為而為,何必呢?!?/br> “那你呢?” 張鐸似是刻意要岔開這個話題。反將了趙謙一軍。 “我?” 趙謙一時沒接住話招,愣道:“我哪有什么執念?!?/br> 張鐸看向屏外。 “明知不可為,何必?!?/br> 趙謙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張鐸的意思。然而卻大不在意,回頭舉壺倒茶道:“你這人就是這么沒意思。我在說你和大司馬的事,你反過來揶揄我?!?/br> 說著抬頭灌了一口茶,喝完,竟魂魄清明,似有飲酒之暢快,呷摸著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陳孝,但我犯不著和一個死人糾纏。平宣多好一姑娘,就算我這粗人不配,擱心里想想還不成嗎?說不定翻年,我就娶親了,那時候心……一死……對吧?!?/br> 說完又沖著席銀揚了揚下巴:“你眼前那姑娘也好,別老折磨人家,幾個字嘛,你是這一項上的大家,她笨你耐心,和和氣氣地,慢慢教嘛?!?/br> 說完,他撐席站起身,也不管剛才那一襲話張鐸聽沒聽進去。 “讓我跟平宣說幾句話吧??丛谖乙详囶I兵的份兒上。???” 張鐸不置可否,趙謙便樂呵呵地當他默認了。穿好鞋履從亭欄上一躍翻下,不留意踩翻了兩盆海棠,嚇得張平宣起身朝后退了好幾步。 “你做什么?!?/br> 趙謙有些尷尬地從碎陶片里踩出來,正要上前,突然又想起什么,幾步退回去,彎腰在碎片亂土里揀出一枝海棠花,仔細地抖去臟泥,遞到張平宣面前。 張平宣怔道:“無恥……” “什么無恥?!?/br> 他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斥罵:“以后,每次和你相別,我都送你花?!?/br> 他說著,把手一揚。 “拿著呀,你不接,我就幫你戴發上?!?/br> 張平宣聞話,忙一手奪了花:“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告別,送我……花?!?/br> 趙謙拍了拍說,沒作多解,回頭對張鐸道:“我回營了,你查這丫頭課業吧?!?/br> 說罷,甩著袖,大步出了西館。 張平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跨門處,捏著手中的海棠回頭,見張鐸已繞出屏風,立在席銀的案前。 “大哥?!?/br> “嗯?!?/br> “趙謙什么意思啊……” 話一說完,身旁的席銀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br> 頭頂的人聲嚴肅無情,一下子逼回了席銀的笑容。 “貓抓狗扒之跡?!?/br> 人說著一把抖開她的字,拍在其手邊。 他實在言辭犀利,偏聲音里又聽不出歪酸和調侃,是苛責,也是實評。 席銀噤聲不言語,也不敢抬頭看他。 好在他只翻了一頁,其余地暫時壓回手下,對張平宣道:“平宣,你也回去吧?!?/br> 張平宣還在發怔,聽張鐸這樣說,這才想起席銀,忙道:“我看寫得也不算差了?!?/br> 張鐸笑笑:“她今日逃不過,你也幫不了她,回去吧,好好想你自己的事?!?/br> 說罷他揚手召江凌道:“送送她?!?/br> 張平宣被那朵泥巴里撈出來的海棠花惹亂了心緒,此時突然回過味來,一跺腳喝道:“趙謙!下流之徒!我要去把這花砸還他!” 說完,轉身慌追而出。 昏光在張平宣身后斂盡。 江沁在席銀手邊點了一盞小燈,而后退立到一旁。 張鐸借著燈光,撿起案上厚厚的一疊字紙,捏摁住一腳,嘩啦啦地,一掃就掃過去幾十張。 席銀仍然跪著,笑聲道:“寫得不好……奴還寫……哪怕今日不休,奴也一定會寫出模樣的……” 翻紙之聲陡然止住。 “手?!?/br> “???” “伸出來?!?/br> 第36章 春衫(三) 席銀摳捏著手指, 期期艾艾地望向張鐸。 “能不……” “我師從鐘璧十年,后改習皇象章草。擰轉之時,幾乎挫腕。所以不疼是記不住的?!?/br> 他說完, 從筆海中取了一只長桿狼毫筆,“手?!?/br> 席銀認了命, 挽起袖口, 慢慢地將手攤伸了出來。 那是一雙天生習樂的手指,手指纖長,骨節風流,留著干干凈凈的指甲。 不得不承認, 岑照的確關照到了她的天賦, 沒讓她受太多的苦便已在琴瑟一技上造極。而在張鐸身邊的一切, 無異是一場遍體鱗傷的擰轉,不痛,還真的是記不得的。 因此張鐸也沒有留情。筆桿反轉,直劈在席銀的手掌上。 “啊……嘶……” 席銀痛得眉心一跳, 一時顧不上他的嚴苛,下意識地要抽手。 誰想卻被張鐸一把扣住?!拔艺f了,你今日躲不過?!?/br> 席銀抿了抿唇, 抬起發紅的眼睛,啜道:“ 十五日……奴就算識得完《急就章》, 也習不好郎主的字啊。求你讓奴換一帖別家容易的吧?!?/br> “不準?!?/br> 他押著她的手腕扣向陶案,接著又是一桿子劈落掌心席銀疼得肩膀都聳了起來。 “不準避難就易?!?/br> “是,是奴懂了……” 字以見性。 張鐸初習小楷, 后涉獵行草,隸,纂多樣。但他始終偏愛筆畫雄渾,落筆鋒削刃挫的字風。這些字難在架構,也難在筆力。于對女子的而言,誠然是過于艱難了些。 席銀迫于威勢說自己懂了,實則糊涂。 然而事實上就連張鐸自己也不明白,小楷適于初涉,隸書適于架字骨,為什么就非要逼著她寫自己的這一手字。 絕不是因為恨什么“避難就易”,那無非是口上的說辭。 背后藏著某種欲望和妄念,張鐸不能自解。 深想之下,不覺慢慢松開了她的手腕。 席銀忙縮回手,低頭朝手掌喝著氣兒。 張鐸下手沒有試所謂的輕重,也沒有權衡女子的承受之力。 更不是所謂世家門第之中,打婢取樂的那些花架子,是實打實的責罰處置,所以哪怕用的是筆桿,席銀的手掌仍被他打得腫起了兩條紅棱子。 “重新鋪一張紙?!?/br> 好在他終于放平了聲音。 席銀聞話,連揉手的功夫都不敢耽擱,趕忙抽了一張新宣,鋪開壓平。 張鐸走到席銀身旁,盤膝坐下,抬臂挽袖。 “取筆?!?/br> 他坐在身邊,席銀連跪都有些跪不住了,僵著背脊握了一只筆,卻懸臂愣在案前,連墨都忘了蘸。張鐸撐臂握住了席銀的手,這突如其來的觸碰立即引得席銀背脊輕顫。 自從張鐸強抑了她的情/欲以來,這是第一回 ,他親自破席銀的戒。 然而張鐸本人并不為所動。 雖有暖玉在懷,卻依舊枯容端坐。 這一時之間,竟似神佛遇艷妖,妖物張扯著艷皮,卻依舊罩不住神佛,反被剝了皮剔了骨,剩一縷魂暗收金缽之中。再也無力修煉。 相形見絀。 席銀被張鐸那張病容未盡消,甚至略顯蒼白的臉照出了自己的荒唐,恨不得將頭埋入衣襟。 “我見不得你起心動念,你是知道的?!?/br> 他又直戳她的痛處。 席銀一時張口結舌,耳根通紅。 “臨字之時,當如何?” “當……當凈思,平心氣?!?/br> “所以你在抖什么?!?/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