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服_分節閱讀_38
耶律洪礎自那日探過祈霖一次,之后又是一連十數日未再往臨松軒走。直到某一天問起楊銳,聽他說到已經拆除夾板,這晚吃過晚飯,忍不住又到臨松軒來。 誰知祈霖先吃了藥,這會兒正在吃飯,聽見外邊延虎報說大王來了,祈霖猛一抬頭,看見耶律洪礎正走進來,方剛有些紅潤的臉色瞬時間又變成雪白! 耶律洪礎見他頭上紗布已經拆掉,額頭上兀自有一個大大的疤痕,心中一陣疼惜,張口剛要說一句話,祈霖忽然丟了手中的筷子,起身就往里屋走。 但他胸口傷勢并未痊愈,這樣展開身體一走,頓時一陣裂痛襲了上來,禁不住一手撫住胸口,痛得彎下腰來。張沖大吃一驚,搶上一步將他扶住,回頭向著耶律洪礎一望,卻不敢開口叫他離開。 耶律洪礎如何不明白祈霖純是不想看見自己,心中的疼惜瞬時間化作了惱怒,隨即想到這二十余日好不容易看著這小牛犢子慢慢活過來,就算要教訓他,也得等到他完全康復之后。 前后一想,也只得暫且忍耐,一甩袖子轉身走出了臨松軒。 小小也趕上來跟張沖一起扶著祈霖在床上躺下,等到他臉上漸漸恢復血色,小小忍不住又哭起來,道:“少爺,為什么你現在做什么事再也不顧念著小???都二十幾天了,連話都不跟我說一句,少爺你知不知道,看著你這樣,小小也想死了算了!”張沖忙道:“你看你說的什么話,少爺怎么不顧念你了?他就是不想說話而已,那有什么要緊,你快不要在這兒煩他了!” 原來祈霖心如死灰,本無意再活,剛蘇醒的時候本來不愿吃藥,是小小哭哭泣泣,只說要跟他一起死。祈霖聽他哭得可憐,心里實在也放不下他,這才配合大夫,重新讓自己恢復過來。 此時聽張沖一說,小小勉強忍住了眼淚。張沖想了一想,轉頭又來勸著祈霖,道:“我說句話你別生氣!那大王……的確不是個好人,但是他對你……也真是沒什么可說,你真的沒必要這么恨他!就說你剛受傷的那會兒,他跟發了瘋一樣,讓士兵將全城的大夫都抓了進來,還說要是救不活你,那些大夫一個都不能活!這些天他雖然沒進來看你,但是我聽延虎說,他把公事全部交給了樞密使,每天什么也沒心思做。畢竟他是個大王,能夠對你到這個程度,真的是不容易了!”小小也道:“是呢少爺,連三王爺也說,從沒見他二哥這么失控過,好像……誰要是敢說一句你活不了,他馬上就要把所有人都殺了給你陪葬!所以,三王爺說,他這個冷冰冰的二哥,這次只怕是……動了真情了!” 祈霖瞅著帳頂,呆呆的不言不動,直到兩人都以為他這次又不會理會了,祈霖才冷冰冰的吐出一句話來,說道:“他對我好,還能在我眼面前大開殺戮,那我寧愿他不對我好!” 這是他自受傷醒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小小張沖大喜過望,忙要接一句話,回過頭來看時,祈霖又已經閉上了眼睛。張沖忙給小小使個眼色,叫他暫時不要多說,以免惹得少爺更加心煩。 之后耶律洪礎又是很長時間沒再往臨松軒走。祈霖不見他來,反而心緒寧定。再有張沖小小左右勸著,也就漸漸的不想其他,偶爾大夫開來藥單,他也會拿過來斟酌斟酌加減幾味。為他診治的本是南京城最出名的幾個大夫,但遼人的醫術多傳自漢人,祈霖所拜幾位師傅又是汴梁城中最出名的幾位大師,所以他本身的醫術只會在那幾個大夫之上,不會在他們之下。雖然說名醫不自醫,但他自身的狀況畢竟還是自己最清楚,再加上每天所供全是最珍貴的藥材,諸如靈芝、人參、茯苓、何首烏一類補養之藥,更是給他當飯吃。 所以祈霖的傷勢一日好過一日,到得五月中旬,已經行動自若,只要不在胸口上用力按壓,已感覺不到疼痛。 耶律洪礎算算已有整整一月不曾見他,心里終是丟放不開,這日本來想在李芳的屋里睡下,偏是那一天李芳來了月事,一時不能服侍,耶律洪礎大覺無趣,反身從李芳屋里出來,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小牛犢子,在院子里站了一站,只想到一顆心都好像要裂了開來,終于按捺不住走向臨松軒。 祈霖這時候已經睡下,可巧這一天小小又去了三王爺那邊,張沖服侍著祈霖睡下,又出來打水洗了腳,跟延虎說了幾句悄悄話,反身進去要陪祈霖一起睡,誰知剛蹬掉鞋子,外邊門聲一響,有人推門進來,張沖還以為是延虎,正要小聲叫他一聲,耶律洪礎已經走了進來。 張沖料不到他這個時候會來,趕緊從床沿上站起來,踢拉著鞋子站在一邊,道:“少爺已經睡下了!”耶律洪礎雙眼一瞪,道:“他睡下了,你在這兒干什么?”張沖忙道:“少爺每天晚上發惡夢,小小今天又被三王爺接過去了,所以……只好我在這兒陪他!”耶律洪礎皺皺眉,揮手喝道:“出去!”張沖瞄瞄他臉,壯起膽子道:“少爺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恐怕……!” 一句話沒說完,耶律洪礎性子上來,瞪眼罵道:“我難道不知道嗎?滾出去!”張沖嚇了一跳,只好小心翼翼退了出去,順手將房門掩上。 轉頭見延虎等在外邊,看見他出來,開心的一笑。張沖瞪一瞪眼,道:“你不趕緊睡,還站在院子里干什么?”延虎道:“我看見大王進來,估計今晚是要在這兒歇下了,所以在這兒等你出來!”張沖道:“你睡你的,我睡我的,等我干嘛?”延虎道:“你不知道,只要你過來跟林少爺睡,我一個人躺在屋子里,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睡不著!” 張沖臉上一熱,笑道:“又不是……”回頭一想,趕緊把嘴閉上,幸虧延虎并非油嘴滑舌之輩,聽他話說到一半,回頭看他一眼,也沒向下追問。 兩個人一起進到屋里,此時正值夏日,各自都張了蚊帳,延虎粗心大意,平時都是張沖替他扇好蚊子,但今兒不知怎么的,張沖就覺得別別扭扭,自己扇了蚊子,把扇子往延虎面前一丟,就鉆進了自己的床上。 延虎只得馬馬虎虎扇了一扇,方要上床,忽又想起一事,索性也鉆到張沖的蚊帳里,張沖心里一慌,忙又坐起身來,道:“你跑到我的床上來干嘛?”延虎嘻嘻一笑,道:“我早說了要送你一樣東西,前段時間為著林少爺的傷顧不得,今兒倒得了一件好東西,你看看喜不喜歡!”一邊說,一邊摸出一只玉佩遞了過去。 張沖扭頭不要,道:“誰要你送什么東西,那個扳指本來也是林少爺給的,難道我還真想你還我什么人情???”延虎道:“倒不是還人情,我就是……想有一樣我的東西在你身上帶著!” 張沖心上一熱,也就伸手將玉佩接了過來,見是一副獅子抱繡球的雕飾,玉質細密,雕工也是十分精巧。忍不住口中問道:“這倒是個好東西,你在哪兒得的,花了多少錢?”延虎笑道:“也沒花多少錢!就是我們一起有一個小頭目,前兒過三十整生,府里一個管事的當時也在一起吃酒,就拿出這個來炫耀,說是沒花錢,有個奴才孝敬他的,我當時看見,就覺得十分精致,所以今兒抽空去求他賣了給我。他倒好,竟說不要錢送給我,我哪兒能白要他的,還是給了他十兩銀子!”張沖笑道:“十兩銀子,你是買便宜了!”將玉佩掛在脖子里,向著延虎展顏一笑,又道:“行了,趕緊過去睡覺吧!” 延虎笑嘻嘻地道:“要不……今兒跟你一起睡吧,我懶得扇蚊子!”張沖隨口就想拒絕,又忍住,反向里挪了挪身體。延虎大喜,將頭伸出帳外一口氣吹滅了蠟燭,再將蚊帳掖在涼席下邊,之后挨在張沖身邊躺下。 那本是一張單人床,延虎身材高大,平頭躺著實在太擠,延虎動來動去一會兒,干脆回身將張沖摟在懷里。 北方夏天日夜溫差大,兩個人抱在一起,也不是感覺特別熱。張沖心里卟嗵亂跳,耳聽延虎微微的鼾聲響起,感受著延虎暖熱的懷抱,粗壯的臂膀,竟是很久很久,一點睡意也沒有。 ☆、第四十五章 (2865字) 耶律洪礎等張沖退出,想起張沖說的祈霖醒來看不見亮光會怕,就讓燈一直亮著,自脫了衣服上床。 祈霖脖子上猶自戴著那枚千年沉香,那原是驅蟲辟邪的寶物,屋子里竟沒什么蚊子。他身上自然穿著睡衣,耶律洪礎此時不敢隨便動他,只挨在他身邊躺下,伸手將他輕輕抱在懷里。 誰知他一抱,祈霖渾身猛的一緊,忽的睜開眼來,一眼看見他臉,竟是面色大變,叫道:“不,不要,求你放開我!”一邊叫,一邊身體直往床里縮了進去。 耶律洪礎渾身冰涼,雙眼定定的看著他,道:“你就這么怕我?是不是連做夢……也在怕我?”祈霖渾身一震,這才完全清醒過來,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又茫然的轉過眼光,看向帳頂。 耶律洪礎一陣惱恨上來,伸手將他抱進懷里,祈霖渾身僵硬,卻不掙扎。一會兒,竟又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 但這一夜始終睡不沉穩,常常會驚醒過來,一時叫著:“快放了他們,不要殺他們,不要殺我爹!”一時又嗚嗚咽咽的哭叫:“爹,娘,快來救救我!” 耶律洪礎僵硬著身體,回想從上京回來一路上的濃情蜜愛,那個時候他幾乎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這個小牛犢子對他的全心全意!但是再看看現在,這個倔強到讓他又心疼又惱恨的小牛犢子,即便在夢中,也對他充滿了恐懼與排斥。 他就那樣雙手抱著祈霖,任憑祈霖一會兒在他懷里鬧上一陣。整整一夜,一眼不曾合攏。 一直到了第二天,祈霖再次驚醒,睜眼看見耶律洪礎張眼靜靜瞅著他,他身上猛的一驚,幸好這一次馬上就完全清醒,遂又閉上眼睛不跟耶律洪礎對視。 耶律洪礎忍無可忍,一把捏住他下巴,一字一字道:“你為什么會怕我?我難道對你還不夠好,你到底要我怎么做?”祈霖張目看他一眼,隨即扭向一邊,仍不言語。耶律洪礎發起狠來,一邊撐身坐起,一邊咬牙切齒道:“好!反正你當我是惡魔,我今兒就去打草谷,抓多少漢人,我就殺多少漢人!” 祈霖一震,一把摟住了他的胳膊,道:“你這個……,我要死,你又不讓死,又何苦這么折磨我?”耶律洪礎回過臉來,道:“你肯跟我說話了?”祈霖雙目中眼淚滾滾而落,嗚咽道:“你好狠!你為什么這么狠?你說……那些人都是我害死的,你說的不錯,現在我只要一閉眼,那些人……就會來跟我討命!我好恨你,我恨死你!” 耶律洪礎復又躺下,一手將他摟住,一邊湊嘴吻去他的眼淚。祈霖一直淤積在心里的怨憤紛紛涌出,哭得遏制不住。耶律洪礎也不安撫,也不說話,只是不住的吻著他,直到他漸漸哭得止了,又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此時天已大亮,耶律洪礎昨夜一夜也沒睡好,就摟著祈霖多睡了一會兒,所幸祈霖大哭一場,這一上午卻睡得十分安穩。 一直到快吃中午飯的時候,耶律洪礎怕祈霖身體尚未痊愈,受不得餓,只得先起了身,又讓張沖小小進去服侍祈霖也起來了,然后坐下一同吃飯。 祈霖仍是默默無言。耶律洪礎也無心吃飯,只是想著這個小牛犢子從前言笑無忌、倔強愛惱的模樣,直到祈霖丟下飯碗,又要起身進屋里躺著,耶律洪礎按捺不住一把將他抱到腿上坐著,道:“你說說,到底你想要我怎么樣?”祈霖慢慢轉頭看著他,剛要張口,耶律洪礎先道:“別說讓我放了你,就算你恨我,就算你想死,我也不會放!”祈霖雙目看著他,很久,終于慢慢說道:“那么,我求你不要再去打草谷!”耶律洪礎大皺眉頭,道:“打草谷是我們遼軍籌集糧草的方式,況且……你以為宋軍就不會sao擾我們遼人的百姓?” 原來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奪而來。軍中將官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周邊各鄰國的百姓搶劫,取個名堂叫著“打草谷”,其實與強盜無異。又因與宋國交兵多年,針對宋國邊界的劫奪擄掠尤其頻繁而猛烈。宋朝官兵為求報復,便也向遼人“打草谷”。以致邊界百姓,每天提心吊膽,困苦異常。祈霖早已經聽說過這些事,但不曾親歷,難以體會。直到那天親眼看見自耶律洪礎以下、遼人兵將大肆屠戮“打草谷”得來的漢人百姓,想象邊疆百姓賤若螻蟻,朝不保夕的慘狀,心中對這件事實是如刺在rou,恨之切膚。 但聽耶律洪礎毫不考慮出言拒絕,祈霖心中冰涼灰暗,暗想自己也不過是他的一個玩物,他既然能那么狠心當著自己面前屠戮漢民同胞,恐怕是很難奢望他僅憑自己一言,就禁絕遼人自立國以來百余年根深蒂固的暴行。 他慢慢將頭轉向別地兒,不愿再向眼前這張俊美硬朗的惡魔臉多看一眼。耶律洪礎心中一瞬間也是轉過萬般念頭,又想起身離開,再也不理他的死活;又想伸手捏死了他,從此少了許多煩惱。然而就算有萬般惱恨,瞅著祈霖冷清的面頰,最終也有萬般的不舍。 很久,他終于咬一咬牙,伸手捏住祈霖的下巴強扭過來,道:“好,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就從此不打草谷!”松手將祈霖放開,站起身來又道:“你先歇一會兒,我這就去辦這件事!”祈霖略一轉念,固執道:“我也要去!” 耶律洪礎知道他是有些不相信自己,心中雖不舒坦,還是“嗯”了一聲,先跨步走了出去,祈霖隨后跟上。張沖見太陽當頭,怕他經不得曬,忙撐開一把遮陽傘跟在他的身邊。另有延虎隨在耶律洪礎身邊撐傘。 因上午下過一場小雨,空氣倒十分清新,迎面微風輕輕吹拂,雖是正中午的時間,也不覺得十分炎熱。耶律洪礎也顧念著祈霖身上有傷,一路踱到前邊。這邊王府的前堂,儼然是公事衙門的格局。房舍闊大,占地極廣。正中三間異常雄偉的廳堂,兩邊展開各有約莫七八間房屋,每間房屋上都掛著一個牌子,上面篆刻著契丹文字,想是文武官員各司其職。 耶律洪礎一直走到正中那三間廳堂門口,向門外守護的小廝吩咐道:“去把楊先生叫過來!”小廝趕緊答應著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