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云海間_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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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站起,嘴唇翕動,牙關打顫,似在壓抑著什么情緒一般,楚晙注視她通紅的眼睛,嘆了口氣道:“確實,你受苦了?!?/br> “不,殿下,這點苦算的了什么呢?”清平說著說著笑出了聲,她面頰上滑過一道水痕,人好似并無知覺般啞著聲音繼續說道:“這不算什么......苦的是安平城破時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往他處的十萬百姓,是在城中領著手下殊死抵抗后殉國的孫從善!更遑論西戎人一路屠戮洗劫村莊,追殺逃亡百姓......風雪中災民流離失所,朝廷卻不準兩郡開門放行,硬是熬死了這些人!” 她原本嘶聲力竭的說話,卻漸漸低了下去,呵了一聲道:“說來可笑,安平安平!何來安穩太平?” 楚晙一言不發,坐在座上,姿態從容地看著她。清平陡然間生出種自己所言不過是個笑話的感覺,她垂下頭,臉上已經是淚痕斑駁,刺的臉生痛,她道:“我真是愚鈍,殿下想必早已經料到此事,還需要我在此大放厥詞,細數種種么?” 楚晙收手袖中,淡淡道:“安平雖陷,卻將西戎數十萬大軍引入云州腹部,令其無法折返。如今居寧關已閉,國戰過后再無西戎此國,爾蘭草原亦可收回,我代國版圖可向東北拓展至達慕雪山。王庭已滅,金帳不復,草原諸族不成氣候。此戰一過,放眼四海,威震寰宇,我代國再無敵手,這是千百年來未曾有過的盛事!清平,你出使西戎立下大功,待后升擢——” “升擢?”清平打斷她的話,突然低聲笑起來,道,“我在金帳時有人與我說,我不過是件東西,被人送去換另一件東西罷了!沒人想要我回來,也沒人以為我能回來!” 她抬起頭,眼中水光閃過,臉上痕跡已干,冷笑道:“我的確是看錯了人,愚蠢至極。我竟然信了你所言,以為只要出使西戎,就能保全安平!真是可笑!我在草原之中沒日沒夜的逃亡,同伴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你又在做什么呢?安平淪陷時你可有想過最初的承諾?只要你在云州,就定要保此地平安?!” 她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楚晙,楚晙站起來,把雙手放在清平肩膀上,道:“但那時我已經回了長安,并不在云州?!?/br> 她漆黑的眼瞳翻滾起復雜難言的情緒,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眉頭皺起道:“當時朝中局勢不明,若是不我當時不趕回長安,我那二姐怕早就對我下手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若無權無勢,偏安一隅,焉有你我二人相見之日?” 清平頓時啞然,甩開她的手,難以置信般道:“我真是瘋了,那日居寧關破時,我竟想折返與你同生共死,這真是......真是可笑至極!” 她踉蹌從臺階上退下,跌坐在地上,綁頭發的紅繩松落,長發傾泄而下,掩住了她的臉,楚晙本想去扶她,見她肩頭微微聳動,迷茫地瞧著丹陛邊那盞高大的鶴型燈臺,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清平恍然間像想透了許多事情,那些從前不肯去仔細分辨、不愿去想個透徹明白的事情,如今都隱約浮出了水面,被一條無形的線串在一起,看似各不相干,其實都是早已埋好的一步。她不過是人手中的棋子,被推著走,以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但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還天真的有所期待。 她披頭散發地從地上爬起來,渾身發抖道:“......的確如此,在殿下心中,我先是代國朝臣,需聽命于主上之命,為國獻身;再是您的臣屬,看見時機不對,就可以隨意丟棄。只是我想不明白,若是殿下有命,做臣子的怎能不從?何必要與我說些什么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她慘然一笑,一步步向后退去,道:“莫不是看我失魂落魄、神魂顛倒,覺得十分有趣么?” 楚晙臉色異常難看,手握緊了椅背,眼中怒意翻騰,清平恍若未見,轉身快步離去,在雕著百鳥逐鳳的殿門前駐足回首,隔著重重帷幔,突然道:“......那夜在船上,我真的想過,若是使團被扣壓在西戎,二三十年不復得見,我又該如何?” 水漬沒入腳下磚縫,話音剛落,她先自己失魂一瞬,而后覺得自己內里空空,好似只剩下這具行尸走rou的軀殼,魂魄早已隨著今夜的話散了個干凈。 “想來黃泉再見也并不是什么難事,殿下,我從不怕死,我等的起,只是——” 清平倏然住口,最后一魄隨著話出也不見了蹤影,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一句夢囈:“——只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br> 她打開門離去,夜風長驅直入,吹的殿中燭火搖曳,帷幔微晃,楚晙坐回椅中,那句癡人說夢仍回蕩在殿中,合著窗外的雨聲,融入漫漫長夜中。 第133章 所愛 驟雨初歇, 水滴從青瓦檐滑落, 在寂靜深夜里傳來斷斷續續的滴答聲。清平立在宮門外, 劉甄提著一盞宮燈送她出來, 有些躊躇地站在她身側,卻不知要怎么開口。她二人之間仿佛隔著天塹, 再也不是從前相處的樣子。 劉甄沉默片刻,緩緩道:“回去好好歇息, 說不定過幾日, 殿下又要召你入宮?!?/br> 清平沒有回答, 只是把目光投向更深的夜色中。 她忽然有些了悟,那高踞主位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女, 并不是偎依在窗檐下, 看雪洋洋灑灑的愛侶。曾冒雪前行數日,連夜趕赴月河戰線,寒風呼嘯中她們對立而視, 托付彼此心意;絢爛星河下,她也曾為她挽發, 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如今, 這些都已經化為記憶中模糊的一隅, 哪怕她再如何竭盡全力去回想當時的心緒起伏變化,再也不會有分毫觸動。腦海最為清晰的,竟是從草原到云州那些不眠不休逃亡的日子。 “多謝?!彼吐暤?,神情有些蕭索,“我自有分寸?!?/br> 劉甄臉上露出不忍, 從她一如既往的平靜中讀出某種深切的痛楚與隱忍來。楚晙手段她再清楚不過,她雖知道大部分的事情,但依然不能為清平做些什么,愧疚與無能為力讓她感到無比的煎熬,她忽然道:“清平,若你想走——” 清平突然按住了她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深夜的墻外傳來踢踏馬蹄聲,劉甄猛然住口,額頭蒙上了一層薄汗,清平若無其事地松開她,從她手中取過那盞燈,道:“回去的路太暗了,這燈便借我一用,日后有機會再還給你?!?/br> 她提著燈向外看去,天樞駕著馬車到了跟前,道:“李大人,請上車吧?!?/br> 劉甄怔怔地看著她提著燈上了馬車,燈光照出她的臉,如同開鋒的寶|劍般,眼角眉梢褪去了原本柔和,變的有些鋒利冰冷,光影勾勒出鼻梁到嘴唇的線條,呈現出種動人心魄的美。 劉甄不免有些心驚,她與清平相知相識,如何不知她是怎樣的人?但此時看她的模樣,竟然連往日的一點影子都尋不著了,簡直就是脫胎換骨了似的! 清平看向她,眼瞳中流轉著淺淺的光,她微微一笑,張口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天邊泛起魚肚白,宮人關了門。劉甄走在宮道上,以口型相仿,在心中把清平那句臨走前無聲的話給念了出來。 “記住你說的話?!?/br> 劉甄眉心重重一跳,不詳的預感籠罩在她心中。她有些后悔當時說的話,勸清平走,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想不被發現,就要一輩子隱姓埋名,藏身于山野中,做個農人村婦,難道清平愿意這樣? 劉甄嘆了口氣,往事歷歷在目,她整了整裝束,垂下眼,在踏過重華宮宮門時,又變成那個頗得太女倚重的劉尚女。 下了一夜的大雨,宮殿頂上的琉璃瓦被沖洗的明凈,在朝陽中反射出一片無比眩目的金紅色,劉甄看著雨后澄澈的天空,忽然覺得哪怕清平真想離開,從此做個這樣的人,也未嘗不可。 . 清平回到府中時已是天光大亮,張柊見她回來,便在廳堂招呼下人備飯。 清平在桌邊落桌,有仆人送上碗筷,張柊若無其事道:“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早起來不曾想竟放晴了?!?/br> “晴天自然是好的,使人將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曬曬,晴不過幾日,到時候又得下雨?!鼻迤揭ㄆ鹨煌胫嗪攘藥卓诘?。 張柊注視著她道:“……竟不知你對長安這般熟悉?!?/br> 清平手中一頓,瞥了他一眼道:“曾在長安求學,也是住了幾年,說熟悉也熟悉,說不熟悉也不熟悉?!?/br> 張柊有些尷尬,低頭用飯不語。兩人各自心懷秘密,本就無話可說,清平用完飯便回了后院書房中去,臨走前低聲道:“看好那些下人,別讓他們隨意走動,宅中的事情,要勞煩你打理好?!?/br> 張柊壓下心里疑惑,無論他對昨夜所見有多少猜測,此時他也不得不裝做毫不知情的樣子。深夜出現的馬車,身著近衛服飾的女子,他深吸一口氣,明白他們彼此都需要等待時機,而這種等待,恰好是最讓人倍感煎熬的。 . 清平坐在書房中翻著那本賬本,她手上這本自然不會是原本,而是另行抄錄的副本,她翻了幾頁,慢慢合上放在手邊。 她手中這本賬本記載的東西幾乎可以顛覆整個賀州官場,世家大族手伸的如此之長,將賀州瓜分殆盡,賀州官場貪墨橫行,世家肆無忌憚,幾乎已經將賀州官府壓在下面,朝廷多次派去的官員整治,但都無從下手,皆無功而返。賀州甚至成為一塊鐵板,誰敢去踢,就會遭到激烈的反擊與報復。 這只是一州之景而已,那其他州呢,是否也是這般黑暗糜爛?世家自建朝初便已盤踞在六州土地上,當時朝廷需要仰仗她們,但歷經種種變革后,到了今天,她們已經成為能插手朝廷決策的龐然大物了。通過不斷在朝中舉薦和插|入合適的官員,達到為其謀利的目的,再通過聯姻,使得彼此的關系更加親密,這已經是一條巨大的利益鏈。 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種局面的形成也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同云州有戰事,朝廷要從其他州抽調糧食運往廣元,但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數額。地方凝聚起的勢力成為阻礙朝廷新法推行的巨大阻礙,更別說科考取士,如無人推薦,平民之家,怎能有入官學就讀的資格?賀州一地最講究出身家世,為此改姓入門者不計其數,不過只是為了冠個宗族姓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