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18
回房,胡自強率先去戳電視,急不可耐地輪番調了一遍臺,碰上不顯影的雪花,他還上手拍了拍機頂。柳亞東擰開了陽臺門,靠著門框,披蓋著冷風拔煙。他笑話胡自強說:“你那個拍沙袋的手,別拍壞了?!鼻埔婋娨暽祥W過個炮火隆隆的臺,他喊:“哎就這個,打仗的,就看這個?!敝醒肱_的《歷史的天空》,沒頭沒尾,從第二十一集董聞音葬禮上看起。柳亞東服了,這一天凈他媽的看死了。 蘭舟把盛豆腦的三個紙碗拾來了,把長壽海棠種了進去,純粹為能活就行,不講究得要命。蘭舟又把三個人裝帶來的厚襖拾出來撐上晾衣架,拎出陽臺來掛起透風。柳亞東跟出去,鎖了門,不讓煙往里飄。慢悠悠化著雪,沒會兒兩人就速凍了,哆哆嗦嗦直擤鼻子?!鞍??!绷鴣問|戳他腰。蘭舟光嗯不回頭,柳亞東改掐。 蘭舟向前一躥:“cao?!?/br> “上回比個子,我倆還沒分出一二呢?!绷鴣問|抽掉最后一口煙。 蘭舟抻抻襖子壓出的一綹綹褶,樂:“你有病吧?” “快來,站好?!?/br> 蘭舟的目光很縱容。他過去站好,背過身聳肩,表示無可奈何。柳亞東看他脖子上還一片紅印子沒褪,心里一皺,摸上去了。蘭舟縮脖子,側了點頭,慢吞吞問他:“你比不比還?” “你以后別吃辣了?!绷鴣問|囑咐地很小聲,發覺他眼睫也蠻翹的,烏油油的。 “那你提醒我?!?/br> 柳亞東貼過去比個子,姿勢像個擁抱,“行啊?!?/br> 大差不差地量出來,都感慨人體的神奇——才幾宿???柳亞東高出他近一指節。蘭舟沒有不服氣,反倒......他有點搞不懂。他想起了西南家鄉的高山。那要比素水的任何一峰都輪廓猙獰,巍巍然,峻峻然,是世世代代他們一脈的倚靠,不動聲色使人臣服敬畏。他對那山懷有依戀。有時候他會覺得,柳亞東像山。 第9章 一個迷思——柳亞東偶爾能聽見火車汽笛的鳴響,綠皮的,緩緩的,嗚嗚聲時斷時續。但素水火車站遠在十幾公里外,車站也只配火車逗留三分鐘而已。他以前被蹬傷過耳膜,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聽。 蘭舟特高興能不爭搶就洗上guntang的熱水澡,去隔壁問涂文能洗多久,涂文說:只別把你一身rou泡爛,電熱的,愛他媽洗多久洗多久唄。柳亞東瞄眼鐘——這人提溜著內褲鉆進去少說半小時了。他敲門,磨砂玻璃結著層褐黃的油垢,模模糊糊印著蘭舟的影子。他問:“你還沒好?胡孫兒尿泡要憋炸了?!焙詮娍唇笱勒朊?,聽見叫自己,抬頭呸:“哎,去你的?!睅锂Y聲甕氣,聲音也潤了水似的,“再一會,一會?!本拖駛€小孩兒求著多要一顆糖。柳亞東在門外笑了,小聲說:“行,你別暈了就行?!?/br> 近黃昏,邵錦泉開回一輛白桑,帶著焦麗茹,都沒摘黑紗。焦麗茹神色舉止優雅柔和,微胖,有張五族共和的軟的臉,極其吸引異性。 柳大山原來出工徐州半年,做工地泥瓦匠,搭了飯錢,臨了大廈拔地起,包工頭攜款跑了,徒留十幾張顆粒無收的懵然的臉。大玉忍不了,仆仆風塵三兩天,到了地兒直罵:“是男人就去要,拿命要!誰不怕豁命的!”她學人去法院做勞動仲裁,一字不識,無果;學人提著磚頭去富人區堵包工頭,門都沒讓進,無果;學人爬上塔吊欲跳,引來媒體民眾,結果真就要來了。同期的泥瓦工千恩萬謝,謝這老太太真豁命,又邊數票子邊鄙棄說:“女人太硬氣管不住曉得吧?娶老婆娶不得,太野了,想逞你的能,想爬你頭上當你的家?!庇谀腥怂^的經驗而言,女人的強悍通常是種不得體的怪癖,無榮耀可言。 焦麗茹看臉起碼四十,美仍然美,且不同于吳啟夢的違和,她有真正的成熟韻致。邵錦泉進屋坐下歇著,往保溫杯里添熱水喝,焦麗茹走過來問三個人叫什么、多大、住這個地方習不習慣,有什么需要的不方便的,都要及時說?!齻€人都不擅長應付這場面,覺得局促,隱隱以為自己置身孤兒院,被一對兒體面的善人挑挑揀揀,而自己不曾打扮整潔,連襪子都是破洞的。 焦麗茹提來幾個硬殼紙袋,打開是全新的滑雪襖、線帽、棉手套,還有運動襪。 “來?!苯果惾阏姓惺?,“我問老邵你三個穿什么碼,他嗯嗯啊啊說不出一二三,就說都高,我說多高啊,他說比他高,還都十七八肯定還長?!苯果惾泐欁孕?,抖開一件藏藍的滑雪襖,“L的,好險你三個都瘦,穿大不要緊,以后還要長?!?/br> 她抻著襖子往這邊走,三個人都緊張。她角度微挪,朝向胡自強。比起蘭舟的寡言,柳亞東的善用冷漠,胡自強只會不知所措地頭臉泛紅。焦麗茹矮他一個頭,拿衣服比上他兩肩,問:“你姓胡?胡自強對吧?你最高,你穿著要不小他兩個肯定都能穿?!焙詮娊┲蟊?,像要被擦燃,嘶嘶嘶嘶半天,嘶出個細弱的“謝謝”。柳亞東沒忍住幸災樂禍的一聲鼻息,蘭舟低頭憋著不樂。 “不謝。把鞋碼給我,下回拿新鞋來給你們?!苯果惾阊劬πζ饋碛谢?,顯得嬌憨,“茶樓里面有空調,出來就一定要穿暖和,別感冒!” 邵錦泉撫了撫長壽海棠待放的花苞,擰上杯蓋,“走,新衣服穿上?!?/br> 一縣兩地民風也有差別。螺絲崗人保守,晚飯過后就鮮少出門社交;縣南相比就要開通,有過夜生活的習慣。路不遠,步行去金鼎茶樓,時到天色擦黑,人多多少少沾著頹態。除開武教,柳亞東三個很少見同齡層以外的人,幾乎對生活的本來面目失去了感知,連一點點的場景言行,都迥殊得讓自己驚異:公交拴了防滑鏈,速度飛快地嘩嘩擦行;小吃攤,男人冷天里扎堆飲啤酒;老媼為收黃頭毛一個可樂瓶,嗄啞嗓子索要了一路;一截路上全做女裝批發,好在門庭都稀落,不至于打起來。 邵錦泉抽著煙,黑夾克敞懷,走得稍靠前,臉上會帶點笑意。他是厚實的男中音,說話前習慣比一個不夸張的手勢,以便身臨其境。他朝正氣路三岔口處劃了虛弧,說改革開放前,那兒是一個淺湖,滿種浮蓮,外側有路貫南通北,兩邊種榆樹,路直伸逢源大酒店。頓了會兒,又說酒店已經拆光了,地如今劃給了縣林業局。 煙抽完,他才和柳亞東三人并行,介紹說素水如今籍籍無名,但歷史算悠久的。說是這里秦代置縣,歷經兩漢魏晉,到南梁改屬中州,北宋才叫起素水。又說明末清初這地界極亂,和江浙一帶的青幫相類似,也興過各色民間流氓老大,打反清復明的幌子,實則勾結官府欺壓百姓,甚至有自己的武裝。到民國又興辦會館,總之是改不掉拉幫結派的匪氣。新世紀辦茶樓浴場夜總會,說穿了是搞權錢色。 邵錦泉不同于譚壽平,他說話如用長頸細瓶倒水,平靜不擴溢,絲絲漏下,給人吐露不凈還有回甘的綿長感。 焦麗茹右拐,率先推開了扇玻璃門進去。邵錦泉說:“到了?!绷鴣問|三個停下抬頭看,是個金碧的門頭,龍飛鳳舞豎寫四個金字:金鼎茶樓。 金鼎茶樓當地名聲大,不單因它是文琦名下實業的搖錢樹之一,更因它是文琦經營的一大地下賭場。素水本地雖不興賭,但素水以南三市坊間卻合稱“小澳門”。所謂賭,不需要有錢,跟扎嗎啡一樣,有激素就行,有癮就行。從最傳統的搓麻、炸金花,到梭哈、九點半、百家樂等舶來的香港澳門玩兒法,大把人翻著花做一夜富貴夢,夢滋養得大小賭窟遍地開花。金鼎茶樓傳說是文琦一場豪賭里贏來的,素水人光聽說他愛車是輛牌照四個零的悍馬H2,其人狡兔三窟,老窩在廣州,全國都有房車產,人鮮少露面,沒法問他真假。 金鼎最外是闊綽的大堂,水晶吊燈通明,浮著股紫檀香氣。兩個女接待拿著對講機,穿制服,頭發盤的烏光水滑。見邵錦泉來了,欠欠身,喊一句“邵老板麗茹姐”。 “小盧,晚上開了幾個雅間?”大廳里開了空調,邵錦泉脫了夾克搭臂上。 粘了假睫的那個翻案冊,嗓子清瑩瑩的:“胡老板開了兩間悶雞兩間麻將,是叫來談五金生意的,臺子費記下個月的,何主任團建,開兩間麻將包夜,付老板預了三間麻將說晚點到,剩下是普客了?!?/br> 邵錦泉一手支頤,指頭在大理石案上敲擊,問:“胡老板上個月抽頭到賬了?” 小盧搖頭:“說下周?!?/br> 焦麗茹抽女煙,細長長的南京,她抿上點火,呷上一口才笑:“他搞五金倒板啦?這點錢還要到下周?!?/br> “五金廠是明,他暗呢?油水比誰不多?!鄙坼\泉也笑:“釣我們多了給他慣油了?!?/br> 小盧就問:“我跟舊強去讓他們撤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