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16
世界之大,大于世界,有時候一場夢里就走完了。柳亞東最先醒的,動動脖子往車窗外一瞄,已經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了。樹種香樟,富強影印、紅四方摩配、高升酒樓、圓圓快捷賓館,彩票站......一街的門面挨挨擠擠,大大繁華于螺絲崗。轉到那頭,胡自強枕著蘭舟睡,蘭舟罕有地橫斜著??聪蚯?,邵錦泉正一手扶方向,一手夾著煙。感覺到了目光,他看向后視鏡,笑:“等等到了?!?/br> “飲、飲茶亭路?” 柳亞東一動,蘭舟就緩緩歪斜到他肩上了。柳亞東定住,挺直腰身,撐住他的重量。又碰了碰他溫乎乎的手背,在上面劃了個圓。 “先不是?!鄙坼\泉遞過三朵全白的絹花,三枚別針,“這個,你們等一下夾在衣服上,那個手套先別戴了?!闭f的是胡自強,說他脫了線頭的那副棗紅手套。胡自強說是她媽留的,他戴略有點兒緊小。 厲思敏按規格辦喪,茶樓清早發輛小巴,載了些親朋舊友,算蠻冷清的。厲思敏走得實在太可惜,誰也沒想過他一米八幾的男孩兒能得個淋巴癌,查出一個月,就癟得齁瘦,脖子上密匝匝生出rou瘤,一張崎嶇的臉上獨剩雙點漆的黑眼,頭發也脫光了。吳啟夢給他弄了個瓜皮型的帽子,戴上像個滿洲貝勒,吳啟夢就管他叫“敏阿哥”。厲思敏治了三個月就沒了,一算,次月他也才滿二十五。 說人快不行的時候,縣醫院護士站里的小姑娘都偷著掉淚。厲思敏人高又帥,逢扎針要低頭給護士道謝,末了一個疲倦地微笑。哪個姑娘不喜歡這樣的》護士長長得像孝莊里的斯琴高娃,眉心一顆極有福相的痦子,她送厲思敏一個佛牌,說,九華山上開過光的,保佑你平平安安,治好了,jiejie我給你介紹漂亮女朋友。厲思敏要了佛牌掛床頭,笑著搖頭說,東西我收了,女朋友就算了,我自己還養不活。 前天搶救,碩大的儀器推進房,白衣白褂們涌進去,門“砰”地一合,攔了道生死橋。涂文貼著摩托羅拉,嘴巴里唾星子飛濺:“吳阿迪你他媽狗娘養的玻璃貨快回來!”侯愛森啞著嗓子讓他別擱醫院嚷嚷,吳啟夢回罵:“日你姥爺,回,那你他媽讓厲思敏那個狗娘養的別點什么鍋貼要吃!” “吃個狗屎!我cao/你媽!”涂文聲音打抖。像擓融化的油脂,他貼墻滑下去哭:“人不行了!還他媽吃狗屁!快回來!” 吳啟夢恨死了,為一口鍋貼沒見著他最后一面,還摔了他的小手機。 厲志強原前是部隊退伍,命硬如其名,屢屢斷弦屢屢再續,厲思敏算來有一個親媽三個小媽。厲志強保家衛國,惱恨厲思敏不正派為人,早和他斷了父子關系。涂文幾次三番致電去石墨鎮報喪,厲志強都不信,啐口痰說:“死好,讓那龜孫兒去死!與我無關?!蓖课拇罅R他是個殺千刀的老王八,抱著厲思敏的遺像,連夜騎著輛大摩殺去了石墨鎮。他一頭焦黃的短,后頸子上一圈盤龍,厲志強見他不像個好玩意兒,就提著爬犁追打。涂文沿著米家水甸狂奔,扯開像上的黑布,邊擋邊吼:“愛信不信!不死我畫他遺像燒錢玩啊我!淋巴癌知道吧淋巴癌!你狠人吶!cao!你兒子孤零零的沒你命長,你老牛逼是不是?!”厲志強看見像上那張極肖似自己的面孔,才信,繼而猛然定住,咕咚暈倒。早上來前,他還躺在縣醫院里掛水,直捶床叫悔,直喊我的兒。 縣殯儀館地方小,追思廳就那么兩個,鼓樂隊也就那么一支,吃飯如廁要排隊,辦追悼會還他媽要排隊。侯愛森塞了管事兩千現票一條芙蓉王軟藍,才排在了最前頭。 邵錦泉停車下來,扭頭說:“稍等一下,一會兒來叫你們進去?!?/br> 柳亞東一行站定在廳門前,怔愣了挺一會兒。胡自強不忌諱大清早又見白,但好歹得告訴他死的誰。他咽口唾沫揉揉眼:“不說好......茶樓么?” 蘭舟別上絹花,撥弄正,說:“搞不好騙我們來當仵工的?!?/br> “不會吧!”胡自強眉毛一聳。 柳亞東和蘭舟在一旁笑。身后有車鳴笛,幾輛黑桑開近,三個人讓身。車緩緩停住,開門下來些穿黑帶花的男女。 第8章 追思廳里站了個吳啟夢,顯得特別出跳,但不是因為他漂亮,他不漂亮。 三個人像被分了鐵銃推進戰壕伙頭兵,一貫見鍋碗瓢盆,此刻此情的東西,陌生得顯粗糲。黑漆漆的吊唁的人群里,胡自強悄悄指他,他小聲問蘭舟:“哎......你看他是個男的吧?”蘭舟把他的手指頭撻下來,皺眉發噓音。柳亞東動了下舌頭,癟著嗓子笑:“就你最會裝正經,跟個村主任一樣?!碧m舟朝他齜牙:“被人打了別哭?!?/br> 哀樂起,三個人閉緊嘴。四周有低低的嘁測,和費力呼吸的聲音。 吳啟夢多少有點兒故意為之。還三九呢,厚棉襖已經不穿了,改樣式時興的黑色呢子外套,前胸隆一個小弧,穿堂風過,人其實在微微發抖。一條黑亮的馬尾辮子,腦袋后面扎得不高也不低,撇到前面,長度與鎖骨齊平。他嘴巴涂成紅色,眼蓋上抹了晶亮影粉,正和顯沉的卷睫一塊兒忽閃。他蹬雙半高跟的羊猄女皮鞋,捆著他的大腳,卻把腿拔長了三寸。他指甲蓋兒是寶藍的。他周身在呼喊:我是個女人!反倒告訴人——他性別男。此類打扮,常和二椅子、玻璃貨、兔等等名詞相勾連。但只看打扮還不足以甄別,詞境里的厭棄也不夠威厲,換個形容:就一變態。短小精悍。 追思會流程清簡,時代愈近騰飛,凡事愈要快!快!快!死的人親故寥寥,嚎啕和勸慰的時間都可以免掉。廳里響著女音的哼鳴,邵錦泉走在前,攙扶厲志強繞冰棺一周。老軍人到底是老軍人,悔青的那段腸子決不能露。厲志強曲著背蹣跚,喉結在頸間滾動,他用力抿著嘴,肌rou抽動,目光緊粘厲思敏煞白平靜的臉。邵錦泉一臂半展,亦步亦趨護在背后。侯愛森的眼睛猩紅猩紅,扭頭一望,吳啟夢耷著腦袋跟在最后,像夢游,全然不看遺體。他嘆氣兒,拐涂文一胳膊,說:“阿迪魂沒了?!?/br> 涂文這人仗義,但再椎心的事情,他也吝嗇地哭只一場。他黑夾克借的邵錦泉的,哪哪兒嫌長,穿著像個飯罩。他蓬著焦黃的頭發,聳肩,瞧著冰棺咧嘴,像厲思敏一會兒就睡醒。他說:“正常。我那會兒跟曹露分手,也他媽這慫逼/樣。當然咯......”他費力一咽,明顯噎了,繼續說:“那位是跟好男人瀟灑去了,這位是死了,不一樣?!?/br> 侯愛森摳著眼角,咬著腮:“你這笑比他媽哭還丑,放不下就別逞強?!?/br> “哎呸!”涂文揪下幾根黃菊瓣子,夾在人中里,說:“放不下她一身嫩rou,便宜那爛貨了,但求別染她一身楊梅瘡?!?/br> “你不服什么?”侯愛森摸了摸冰棺蓋,琢磨遺體美容是不是太糊弄了,一副朗朗的男兒臉,怎么跟吳啟夢似的還給抹了個紅嘴唇,“長腦子的都跟那個個體戶,當個小老板娘不愁錢話。跟你一個地痞流氓吃血飯的?一身臟賬,半夜翻個身就守寡,要么守到個半殘,你那jiba鑲金了她不走?!?/br> 說到“那兒鑲金”,涂文嘿嘿笑,說:“耶,鑲也不是我啊?!彼滓痪锵掳停骸斑@位!那生猛的,回回釘得小姐嗷嗷叫,隔壁坐著我都覺著地在震?!?/br> 侯愛森都給逗了樂了,帶著淚笑出聲:“閉上你狗嘴吧,一會兒給你氣坐起來?!?/br> “坐!坐一個我開開眼,擋著蓋兒呢別把頭磕了?!蓖课氖执нM兜里,狠狠盯著厲思敏,囁喏說:“傻/逼呢這不是,真要能活就好了......” 追悼的順次與家屬握手,以表勸慰。說不清時機,厲志強枯枝似的兩手瞄準吳啟夢伸去。手箍住他蠟黃的頸子,陡的又變成鐵鉗,向內收緊。一時來不及反應,吳啟夢只怔怔地被搡出人群,梆當,脊背跌撞上冰棺一拐。人人似乎都想鬧點兒動靜,驚醒寡言少語罕有憤怒的厲思敏,激得他揭棺坐起來吼:吵什么?厲志強力氣之大,大到自己的虎口發白,吳啟夢兩膝一軟,掙扎著跪倒在地,皺著五官呼嚎。 柳亞東三人見吊唁的人嘩啦圍上去,驚呼的,拉扯的,圍擋的,聳眉看戲的。人圈中央,厲志強牙床紫紅,外齜的黃牙焦得像一排苞谷粒兒。他淚水沿面皮上的褶紋順流,一句跟不上一句地大口吸氣:“你還我的兒子!你這個千刀萬剮的!你這個不男不女的!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司儀退開,身經百戰似的一劃掌,不知道是說“撤”,還是去喊人。吳啟夢辯解的余地都沒有,他覺著自己如同倒吊著入了水,肺部以上脹得發麻。邵錦泉率先去阻擋。他搭上厲志強手腕,皮rou硬繃繃,發覺他根本沒留情,似乎抱定不掐死不罷休。暗地里,邵錦泉有一百種手段鏟除糾紛;明處,他又比任何人都要知情達理,要習慣用嘴去疏解問題。 “您先放開!有什么話咱們冷靜下來好好說!死者為大別在這里鬧?!鄙坼\泉低聲。涂文侯愛森一人掰扯一只手,人人插嘴勸一句。 情緒有個波峰,越過后必然回落。僵持很短一刻,厲志強頹然松手,跌坐下去,吳啟夢癱軟在地撲倒勻息。依然是柔柔的一個女人姿勢。人群自覺地散開,自覺地眼觀但不言,自覺地三兩接耳,由大圓變成一個個小圓。追思廳又靜肅悲愴起來,厲思敏依然靜靜的躺著,不可能再起。 沒來由地被氣氛感染,像腌菜石壓在了心包rou上。柳亞東舒了口氣兒,側過頭瞄蘭舟。他也是同樣一種迷惘的神色,同樣胸膛一鼓,再緩緩癟下去。 退到角落看人進人出,蘭舟肩上著了一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