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15
“東哥?!绷_海仰面,望著斑駁的天花,掰住腿窩,膝蓋頂在肋骨上,甕聲甕氣蜷著說:“你們走之前,得答應我一個事兒,算補償你們三個不仗義,拋棄我?!?/br> 三個人不響,等他繼續。羅海撂下腿,累得一嘆:“教我抽煙?!?/br> 柳亞東倒出旅行包里幾粒油亮的蟑螂卵,掖進一件笨重的厚毛衣,手一頓,罵他:“你是不是有???抽煙是什么好習慣嗎?” “那你還抽?!以前我沒覺得?!绷_海盤腿坐起,狀如凈壇使者,他張嘴一悵惋,賣燒餅的都覺得自己能寫一筆打油詩。他一擤鼻子,說:“其實,咱們有時候都挺賤的,誰都沒百分百會服誰,真的,我對你都沒,東哥?!?/br> 蘭舟比對了兩雙武鞋,左手那雙漿得更白,帶上,“你再說酸話,他拾掇完了就上去蓋你?!?/br> “有時候我也覺得東哥你裝能耐呢,擺個rou樣子,冷颼颼得討人厭?!?/br> “是,我討厭,快討厭我?!绷鴣問|塞毛褲進包里,點頭。 “不是!不是!偶爾一回會!”羅海胖手又高頻地左右搖擺,急匆匆解釋:“我沒說完!東哥東哥我錯了!東哥!” 胡自強把那卡片夾進小書,又拿出來。書是《三國演義》連環畫版,書皮皴皺得像副老臉,他是覺著把那對兒木瓜夾進去,有點拿美色羞辱列位先賢的意思,“你脊梁骨真叫一個軟?!?/br> “所以羨慕你們硬的!” “們?”胡自強做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繼而溫和地松散掉:“肯定沒我?!碧m舟笑了但沒吱聲。 “我老覺得,”羅海說,一逕低低垂著頭,“你們就像神雕俠侶里面的大俠楊過?!?/br> 大俠無父無母,注定漂泊,一半是原生背負,一半兒女情長??珊嫌鞑攀侨酥拘?,小時候傻不愣登想想也就算了,正常人誰愿意當大俠。又有幾個人,能他娘的家破人亡了還忠肝義膽。 柳亞東又往包里又塞了練武日記、茶杯、跌打藥片、小半袋豆漿粉,拉拉雜雜零零碎碎,末了狠命地拉上拉鏈。頂上只一盞無罩的掛扣燈,燈外一圈虹光,掛著蛛絲縷縷,鎢芯幾近燃斷,間或雷電樣地飛快一閃。留半床未清的殘局,柳亞東抬腿滾到里面,從墊褥下面抽出團紙包,打開是塌扁了的幾根煙?!安铧c兒藏忘了,還沒霉?!绷鴣問|聞了聞,朝羅海彈舌,說:“下來穿鞋,教你抽,中/南/海?!?/br> “哎?!焙詮娞嵝?,“上次逮到了程偉亮,現在晚上會帶人拿個電筒搜廁所了?!?/br> 蘭舟想帶著長壽海棠,他琢磨留給羅海養,小玩意兒下場只能是等著枯死。 “查完了記上,攢到禮拜一一塊兒打?!绷鴣問|叼上根在嘴里,“關鍵周一咱還在么?” 胡自強一想:“也是?!?/br> 粗陶的花盆帶著累贅,連土拔出來,拿塑料袋兒包上扎緊,至多保三天。蘭舟用手代替笤帚畚斗,邊掃灑在地上的土渣,邊說:“我們不在胖子在,回頭讓他一個人挨四個人的打?夠不要臉的?!?/br> 結果羅海蹭地站起,揮動胳膊昂然道:“愛他媽誰!打就打,走!東哥!” 出門踩準了熄燈的十點,黃光連片熄滅,一層薄雪反了天光,才沒那么暗的看不見。四個人豎成一排往廁所走,像支被倉促下了的暗令的夜行隊。蘭舟回頭看了眼柳亞東,他正側著臉遠眺,方向是黛藍的白駒嶺。素水被雪飾得好幽靜,連帶讓人誤以為整個中國都好幽靜。 離校時靜悄悄的,拿著張蓋了公章的出入證,邵錦泉開來輛黑色桑塔納。天照舊冷,沒亮透,陰霆的鉛灰捂住了天光。邵錦泉下車,穿得很整飭:黑夾克黑皮鞋,皮手套也是黑的;衣領袖口挺括得像做了防腐處理,割傷人也不在話下;頭發抿得一絲不茍,就因如此才顯得際線后游。龍虎校門前的空地上,他站定在雪里,膚色發青,油然一股藝廊里供瞻謁的悲傷,整個人是如履薄冰的。抵觸易損的東西,人是下意識的。三個人提著包,兜著衣帽,怔愣著呵白汽。 邵錦泉邊笑邊走近,邊活絡過來?!扒邦^趕上一家辦白事,堵了一會,凍著了吧?怪我?!彼眠^柳亞東的提包試了試分量,問:“就這么點東西?冬天的換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都帶夠了?” “嗯,襖子也就兩件?!绷鴣問|低頭,“除開武術鞋,就這一雙在腳上了?!?/br> 邵錦泉順著看,舊撲撲的球鞋面兒都皸出紋了,但很干凈。左右一瞥,三個人都這樣。會把鞋擦得這么雪亮,原因可能很單純:要去新地方見不認識的人,再寒酸也要點臉。他沒征求同意,就摘了手套,用掌依次撫過三人的后頸,溫暖不guntang,親切不逾矩?!按┑挠玫牡搅藥湍銈冑I新的?!睅Щ厥痔?,又問:“沒小同學出來送送?” 蘭舟摸了摸后頸,說:“沒睡醒就沒喊他?!?/br> 邵錦泉笑:“怕哭?”指指兩株海棠,說:“花兒還帶著呢?” 蘭舟笑笑沒接話,他就沒繼續問,拎起三個包:“這個放后備箱,走吧?!?/br> 沒人回頭望一眼“龍虎武?!彼膫€銅字。一是煩這兒、倦這兒,痛恨吃油條五指山,沒什么舍不得;二是龍虎防著男孩兒渾,給放過一部少年犯罪偵查紀錄片,里頭的犯罪分子吃完牢飯放出來,都得這么假惺惺地望眼少管所,戲好的還流淚,和獄警抱得緊緊的。龍虎不是少管所,不能弄那么偽。三個人坐后排,關門抵住了冷峭的風。邵錦泉放下手剎,向前開。 春明受不了那件緊緊勒著頭臉的橡皮衣,受不了成了個丑八怪,受不了掀開皮rou敷藥的疼,受不了她女兒蔑罵的臭/婊/子,她從縣醫院皮膚科六樓往下跳,大頭朝下,飛濺出一灘紅白。魯歪頭局子里拘著還沒提審,老太太打足十二萬分精神,帶著哭啼啼的孫女坦然cao辦起了白事。譚壽平給的數目于她不小,她只需煩神去堵閑人的碎嘴。堵了路是因為吵了架。她家街門上掛起的白紙吊飄到了左鄰家,左鄰將紙吊一撕為四,一大早扔回去:“晦氣,還凈是狐貍sao?!?/br> 老太太辦白還穿一身葡萄灰,她拾起紙碎乜斜眼說:“未必你家的不想沾?我家出墻都看不上?!弊筻彺笈骸皨尩?!浪出光榮的還真是沒見過!帶著丫頭,老小一家都改姓潘吧!”老太太帶風一巴掌摑上去。掐大了,掐出兩家人,文武帶打,和花花綠綠的花圈簇作一團。 邵錦泉壓著剎,從人群外側滑過去,誰被搡撞在車門上,胡自強一“哎”。三個人向外探看,指認七顛八倒里的一閃熟臉。指認到了黃德雄,下晚班,蹬車回家,摻進來勸架,無端被人抓住了衣襟噴灑唾沫。人像團漩渦中的魚群一樣,目色猙獰,紛紛拍打尾、鰭,相互推擠。宏大的大河里,總有魚是躲得過的,僥幸順流,或著洄游,又總會卷進去一旋。 嘴里的白汽朦朧了車窗,柳亞東一皺眉,突然就有點不舒坦。他目前為止人生第無數次感到了為人的下劣和卑小,但自己不幸也是其中一份。 后視鏡下掛著串水頭足足的玉花生,晃蕩晃蕩。邵錦泉瞄眼后視鏡,開了車里的車載CD,調了音量。盜版碟早滿大街了,十塊一張捎帶著三級片,互聯網又有崛起之態,買正版碟著實嫌傻。重金屬搖滾他是不愛的,和推麻、裝修、練小提琴一樣,常逼得他想提著雷鳴登重cao舊業。唯獨文琦介紹給他的這個歌手,他聽得進,繼而喜歡,著迷。他想自己以后不干了,要換臺大排的路虎,馳到無人的公路曠野,看糜爛的暮色,也要聽他來清洗魂靈。 柳亞東把手臂橫擱在鼻梁上,蘭舟闔眼貼著椅背,胡自強惘著張溫淳的臉。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這么一聽,柳亞東也就聽了往后的幾十年,也聽張楚、崔健,但都不及對許巍的偏愛。許巍是個真浪子、真詩人,說不上發跡過,但心氣兒很高。柳亞東喜歡他這個人像水一樣恣睢流淌,作寬作窄,捏不著他七寸。柳亞東覺得他還是能把許巍當老師的,他未曾預料的、自己最重彩的這一年,許巍已經不激昂了,不愛躁了,抑郁完了,抱著吉他歸真返璞了。柳亞東臭不要臉地把這看成一種意氣的繼承,鬧得好像和許巍一桌兒劃過拳,還加了QQ好友。 桑塔納出了和平路,白駒嶺就更遠了,兩側舊景,皆在大亮的天色里被拉成了長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