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14
“哦,岳、岳西?!焙詮娧鲱^,發覺天模模糊糊是層米漿色,“那、那你得坐多久的火車?” “岳西在安徽,要一天一夜差不多才到呢?!?/br> “好遠?!?/br> “你以為呢?火車得翻山,還隔個大省呢,晃晃晃的?!彼豢诳谖镏C鏈?,“小朋友又想找快活呀?過完年回來我就漲價啦,一次一百包夜三百,全活兒就得加五十塊了?!?/br> “我沒錢了,那次都用了?!?/br> “耶?你怨得著我?”她咯咯笑:“這行飯不興賒,沒錢小姐不張腿?!?/br> “沒說怨你......” 又嘎啦啦一串笑,笑完了說:“小朋友,好好成個人,才有錢花,沒誰是你媽?!?/br> 鳥一掠,米漿里劃出道淺淺淺淺的灰線。 柳亞東一想事情就容易饞煙,像不嗒個焦油的味道,腦子也面柔柔的不筋道。羅海著了,柳亞東蒙頭蒙腦鉆出被子,他五臟一不鬧,痛感就浮頭了。蘭舟盤腿坐床沿,倚著鐵爬梯看著本小書,手里抱了個裝了熱白開的鹽水瓶,瓶子在他兩掌間滾動,熨出手心一層粉紅。柳亞東探下去半截身子,在他頭頂上發了“哈”的一聲,嚇了他一跳。柳亞東倒吊著啞笑,蘭舟瞇眼看他,架起彈腦門的手勢。柳亞東忙挺回上鋪,周身酸痛片霎作大,嗯哼著癱平。蘭舟下頭一陣翻找,站起來碰他小腿,指指門外。他手里一瓶紅花油,夾著兩根軟塌的紅塔山。 寢室樓廁所破了扇毛玻璃,辯證的說,倒沒那么黑黢黢臭烘烘了,但躥風,夜里還吊著嬰泣似的短嘯。因此羅海晚上蹲坑的速度快如打閃,柳亞東老懷疑他腚眼門子就沒揩干凈。蘭舟點火“呋”了兩下,柳亞東奪了火機打了第三下,引燃煙,倆都耐不住貪婪地抿了口重的。柳亞東用眼眉問他:你就非得看么?蘭舟嘴巴結成道短橫。柳亞東腦袋低下去點點,成吧。 脫了四層才露rou,柳亞東身上連片的烏云,肋骨那團色最深重。蘭舟擰開藥瓶,手心里倒上藥,兩掌抹開,油光光要往柳亞東肋骨上貼。柳亞東迷迷糊糊懸著一個膽兒在——怕勃了。他就克己地定著面孔,轉過身說你涂我背上夠不著的,前面我自己來,輕重更有數。 藥油里薄荷腦夠猛,迷得眼珠里霧虛虛,得不停擠弄。蘭舟算個細微到顯拖沓的人,關懷于一點,常像時間人力不計入成本,世界停格,縮減至眼下唯一,付諸進無限的精心與專注。柳亞東挨了老廣一勾腳,肩上一片發紅的鼓脹,他就慎而又慎地順斜方肌橫拉豎捋,五指繞圈撫摩,揉到藥油全然吸收,如對待一件易損的文物。說白了,手法單看是曖昧的,夠人浮想翩翩,本人卻不察覺。 柳亞東幾乎要以為他拿鹽水瓶捂著手,是為此時他手心發燙,發軟,不冰著他,不銼著他。柳亞東情愿他煙灰大喇喇地掉自己背上,燙萎他的狗雞/巴心思。 南面兒一株大榕,高得綠頭綠腦冒在窗口。柳亞東按滅煙嘴,等一會兒沖進下水道毀尸滅跡。順窗戶扔不行,有回一傻/逼這么干,煙嘴長眼,準準彈進樓下一墻根下小便的武教襯衣里,燙了他紫紅的小奶/頭。違反校紀加受辱的私仇,武教掄著高粱掃帚追殺了這傻逼四層樓,走廊里圍觀的站了里外三層,熱鬧如動物園看猴兒。那傻/逼一戰成名,后來被尊稱“龍虎奶王”。 柳亞東扇著余煙,問蘭舟:“你怎么想的?去不去?” “實習那個?我都行?!?/br> 換羅海這么含糊他就一巴掌蓋過去了。蘭舟他兇不了,光笑,說:“讓你跳火坑你也都行?!?/br> “我又不傻?!碧m舟“嘁”了一句,“你去我就去?!?/br> 柳亞東頭皮發炸,不確定背上冒沒冒疙瘩。他慶幸這會兒寒冬臘月,能解釋自己是凍的?!案陕镂胰ツ憔腿??”柳亞東顧自緊張。 蘭舟給問住了。他拉高柳亞東外褲遮上他一圈內褲沿,不響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哪里都差不多,上學還是干活我沒什么要求,有口飯吃就行?!?/br> “光有口飯吃去不了香港啊?!?/br> 蘭舟聽了笑,鼻息撩在他后頸子上,好像這問題弱智,她說:“那就不去唄,這也不是一日三餐,離了就活不了?!蓖A似逃盅a充:“那就是個念頭?!?/br> 柳亞東問了第三個弱智問題:“要我去胡孫兒不愿去呢?” 這不是個主觀題,沒第三個答案。柳亞東一層層穿回衣服,心里擂鼓篩鑼,面上嚴絲合縫。蘭舟挓挲著十指去水槽那兒洗手,水流細小,堪比前列腺炎患者呲的尿柱。淅瀝瀝,涼絲絲,靜悄悄。蘭舟擰上龍頭,“我去他肯定去,都不用問他?!?/br> 大榕的葉子在柳亞東臉畔唰唰翕動,像它涎皮涎臉搭他肩上叨叨,謔笑說:哎喲德行,你緊張那個龜慫樣子。柳亞東又慶幸,他不需要向一棵樹去解釋什么。他下意識一揉眼,一陣刀殺的銳痛,藥油就是這么歹毒。在他短暫丟失視覺前,他虹膜里滯留的最后一抹影像,是蘭舟在褲子上擦手,繼而拔腿奔向他。 魯歪頭老娘的果決刁蠻他兒子沒能承襲一分,這黑臉老太太寬肩大個兒,猶如牛羊rou滋養出的草原兒女,光面暗紋的葡萄灰夾襖一罩,陡然又一股地母之氣。黃德雄一比,李蓮英之于西太后,老太太慫高兩肩一叉住他脖子叫罵,他就認慫放了行。后話都給自己琢磨上了:廢他媽話!老子脖子剛開的瘤,rou嫩,禁得住那瘋老婆子掐?老太太踏踏朝著校政樓去了,黃德雄呼了內線到校務辦:來人了來人了,提防起來。 防不住。校長室門正鎖緊,隔著玻窗看影,一會兒是葡萄灰飛來,一會兒是葡萄灰飛去,鏘鏘啷啷,文武帶打,摻著鑼鼓點兒的叫罵。隱約就倆“戲碼”,你腐敗亂搞不是個東西逼我兒犯法!千錯萬錯你得拿錢!邵錦泉不擅拉倫理架,更不擅和稀泥充大輩兒,他脫身溜了,倚著圍廊拔煙。 龍虎之所以是龍虎,譚壽平原先告訴他,是取龍之精神虎之意志;他問何謂精神何謂意志,譚壽平大笑,說你這就好比問少林主持何謂阿彌陀佛,問陳近南何謂反清復明。邵錦泉才更懂,這兒是個建構信仰幻象,踏破不過滿地污糟的螻蟻窟。龍飛虎走,硬把神性勾連獸性,注定也只是個騙局。 曛然的赤金漂染了一地,色澤正潤的黃昏。邵錦泉夾煙遞進嘴,瞇著眼,注視cao場遠處步來的三個身影。他幾乎有點兒慨然了,他記起自己十七那年,已不再被世界諒解,已踽踽獨行。他一年也就這么詩意一回。 第7章 羅海沉默之后紅了眼,繼而大哭,驚落時序入冬的又場雪。 這算個小別么?理論上是,但柳亞東覺得這頂多叫遛狗,意思拉你出去繞一圈,趕晚還得牽回來。脖上勒著名牌呢,屁股上蓋著方章呢,上頭寫:龍虎之犬,哪跑?圍屏的不定是山,是自己。胡自強的不舍里包含了他對羅海那對兒“豪乳”的依戀,柳亞東不愿意氣氛詭怪,才借故“煽風”,邊拾掇邊說胡孫兒,臨走你抓點緊,別到那兒給你想瘋了。 羅海一聽,哭聲驟停,站起來拔腿沖著蘭舟方向就跑。蘭舟正用把形貌粗獷到野性的大鐵剪銼著手繭,他臉孔再澄凈,佯裝出來的一撇冷光掃過去,也挺他媽悚人的。羅海cao了蛋了,前有無常,后有流氓。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亞東,對方站起靠近,黑眉戲謔地左高右低,伸著十指做了個大肆揉捏的齷齪動作。羅海原地抱臂,仰頭嗷嚎,破涕為笑。 三個人按倒羅海在床,從他腋窩搔到前胸,前胸搔到褲襠,高亢的尖叫,摻著三支變調的“yin嬉浪笑”。小別掉到了地上,sao亂里被踩了幾腳,沒人去拾,很快被遺棄。羅海很快樂到脫力,腦袋瓜缺氧,里頭一片雪點。他攤平成一摞,一下兒忘了哭是什么。胡自強笑,蘭舟笑,柳亞東也笑,都晶晶亮亮、嫩生生的一雙眼,都拂過春風浸過夏雨,滾過秋霜蘸過冬雪,都顧自一眨,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 靜下來,各做各事,等著熄燈。屋里照舊被煤爐熏得干干臭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