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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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老一少并排坐在竹席上,安靜地看著月夜下安靜蒼茫的青山。 “今晚會下雨的?!表n戰說:“明早起霧,這里的景色會很好看,你應該看看?!?/br> 文珂低頭吃著葡萄,過了一會兒,終于輕聲道:“為什么只讓我來這兒?” 韓戰沉默了良久,就在文珂以為他已經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忽然道:“因為你總讓我想起小樓?!?/br> “我三十六歲那年,被家里的哥哥派人追殺,子彈擊中了我的一條腿,但是我不敢回城市里,就一路往鄉下逃——逃啊逃啊,這一路,腿越來越疼,失血太多,就憑著一股求生的勁頭兒沿著山路走到了半夜,后來實在是撐不住了,就昏倒在了路邊。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omega,那會兒他在我頭頂看著我,所以臉孔其實是倒著的,可是在我眼里,卻不知為什么好像非常的漂亮。然后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他已經坐到一邊了,這下臉孔正過來了,正對我笑呢——這一笑,更不得了了,他牙齒白白的,眼睛月牙一樣彎起來,對我說:你總算醒了啊。我都看得呆住了,這個omega,就是聶小樓?!?/br> 那已經是近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韓戰很少有這么多話,唯有在講到聶小樓時,連那個omega臉孔的一倒一正的迷人都舍不得省略。 “他救了你,是嗎?”文珂忍不住問道。 “嗯?!表n戰點了點頭:“聶小樓是學畫畫的,那年他在老家鄉下寫生,碰巧在河邊撿到了受傷的我。我那會兒不敢回城怕被我哥查到,腿上傷重又不方便找東西吃。聶小樓喜歡畫山水、畫小動物,所以總是在野外,種菜捕魚這些事樣樣都是會的。我們那會兒住在河邊的小屋里,他的畫架就支在外面,只有下雨天時才拿回來。他看著嬌弱,可是其實很了不得啊,夏天里,把褲腳挽上去,就站在小溪里拿個鐵叉子叉魚,晚上烤了給我吃。那段時間,月亮一直都又圓又大,夜里很涼爽,只有蟬鳴的聲音,叫人感覺好像是睡在大山的懷抱里,下了雨時,就更美好?!獎傞_始我睡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小椅子上,后來我和他說,一起在床上擠擠吧,我不做別的事?!?/br> 文珂聽得出神,一直到了這里,終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聲說:“真的嗎?” 韓戰也微微笑了,他眼角有皺紋,可是當說到這些往事時,眼里卻依稀有光。 三十多年的他,那么年輕,那么富有魅力,即使是在傷重落魄之時,仍然可以迷住年輕美麗的omega,他曾自信得認為他可以抓住一生之中的所有機遇,包括愛情。 “他真好啊?!?/br> 韓戰啞聲說。 坐在他身邊的,畢竟是另一個年輕的omega,許多年輕時的狂浪事情,是沒法說出口的,但是這幾個字,或許已經足以。 “我和聶小樓在河邊近三個月,其實我早該回去,只是總舍不得,拖著拖著,實在拖不下去了,我必須得啟程了。我和小樓說,等我再回來,我就帶他走,和他永遠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那時其實已經結婚了,也有了兆基,妻子家也是很有勢力的。說出誓言的時候,其實我的心里不是當玩笑,可是很多時候,事不遂人愿,回去之后和哥哥的爭斗太過險峻,我本來就顧不上小樓,更不能在那個時候離婚,等小樓進城來找我時,我才知道,他已經懷孕了。我當然是欣喜若狂的,可是他太倔強了?!?/br> 文珂和韓戰一同沉默了。 文珂是聰明人,其實不用韓戰說下去,他也能明白那是多么慘烈的結局。 過了很久,他終于輕聲說:“是你對不起他?!?/br> 他個性溫和,很少有這么尖銳直白地和韓戰說話的時候,但是這句話,還是這么說出口了。 “文珂,韓江闕不像我,我一直覺得他不聰明??墒锹牭侥愕匿浺糁?,我才發現,他不像我,但是卻是另一個我。人到了一定年紀,總會忍不住想年輕時候的事,想——那時候,如果沒走老路,走了另一條路,那今時今日是什么樣? “韓江闕就是走了另一條路的我?!?/br> 文珂的眼睛忽然有些發酸,低頭看著碗里鮮紅欲滴的小番茄。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吸了一下鼻子,很小聲地說:“我真的好想他?!?/br> “我知道?!?/br> 韓戰年邁的alpha深沉的眼里迅速地閃過了一絲心痛:“我知道?!?/br>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輕輕地、有點笨拙地撫摸著omega的肚皮,輕聲說: “你好好的,無論小闕最后還醒不醒得過來,你都已經是進了韓家門的omega,韓家會照顧好你,不會讓你無依無靠?!?/br> 文珂猛地抬起頭,他有些遲鈍地意識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失望,因為兆宇的事?!?/br> 韓戰嘆氣時,神情帶著一抹滄桑,他望著面前的青山,道:“可兆宇這樣……其實也不過就是走了我當年的老路,我責怪他,其實種下果的,是我自己。小闕是我的兒子,兆宇也是。我老了,承受不住一下子失去兩個兒子——但你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br> “文珂,” 韓戰轉過頭,他平日里總是威嚴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無奈的請求,輕聲說:“小闕是我和他的孩子——你肚子里的,是我和他的孫子。你……你要好好的,為了我的兒子,也為了小雪和念念,好好的?!?/br> 硬朗高大的老人不擅長用這樣柔軟的態度說話,他重復著“好好的”,眼睛殷切地看著文珂。 文珂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轉頭看向后院的外面,細雨綿綿,織成云霧,籠罩在青山上,繁星貼著彼此,像在耳語。 文珂仍然在想著那個三十年前的故事,那里有明月、有如黛的青山、有潺潺的溪水,有夏夜蟬鳴。 三十年后,這個孤獨的老人把當年的桃花源都搬到了自己的后院里。 可是他的生命里,再也沒有那個叫他說出“他真好啊”的omega的身影。 人生啊。 竟是如此的不圓滿。 一切的一切,都露水一般短暫; 只有不圓滿,才是永恒。 或許是在這個夜里,突然理解了這種永恒的不圓滿,反而從枯谷一般的絕望中漸漸走了出來,那是一種近乎禪意的頓悟。 到了清晨時分,墻角的青筍在雨絲中悄然鉆出土壤,就像是他腹中悄然躁動的小生命,一個新世界在悄然升起。 …… 文珂的狀態好轉之后,韓戰開始帶著他一起去每天看望韓江闕。 他們一老一少形成了奇怪卻又密切的情感紐帶,孤獨的老人、脆弱的孕期omega互相依靠著,掙扎著從傷痛中一點點走出來。 期待著小孫兒降臨的韓戰和任何一個平凡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預產期將近,韓家的大宅里擺滿了給新生兒準備的物品,從幾個月的到七八歲的衣服都買遍了,玩具更是堆得到處都是。 在臨近文珂生產日的家宴上,韓戰讓omega坐在自己左手邊,鄭重地宣布,無論韓江闕是否會清醒過來,文珂都已經是他作為父親所認同的伴侶。他提前為韓江雪和文念分別設立了基金,等到成年后由兩個小家伙自己決定用處。 第二件事,讓整個家宴的氣氛都凝重了起來,韓戰決定讓韓兆宇一家出國生活,沒有特殊理由不再回來,不再列為家族資產的繼承人。這個決定,大概整個韓家是有所預料的,韓兆宇面色鐵青一言不發,但是兩位大哥卻顯然表情輕松。 韓戰不理韓兆宇,直接宣布最后一件事——im集團的股權將會收回一部分,剩下一小部分留給韓江闕,這個部分暫由付小羽代持管理。韓江闕同時也不再將韓江闕列為家族資產的繼承人。 這個決定,多少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甚至還以為這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權衡。 但只有文珂很平靜地喝著湯,他是在場唯一一個明白韓戰真正心情的人—— 老狼最終決定將韓江闕放了出去,讓他按照自己所說的那樣,自由地做一只快樂的鹿。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文珂的預產期在六月最后一個星期,他算了算日子之后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兩個小家伙和他一樣,都是在春夏之交的時節出生巨蟹座寶寶,甚至連生日都和他自己的差不多。 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幾個月就這樣眨眼而過,再等一個多星期,他就真的要做爸爸了,其實想來,總是有點虛幻的感覺。 許嘉樂知道之后逗他:“文珂,看來你家以后就要成螃蟹窩了啊。說起來,巨蟹座是什么性格???” 文珂還沒立刻回答,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星座的事。 說到這里,倒是付小羽好奇地掏出手機搜索起來,然后念道:“網上說……顧家、溫柔、負責任?!?/br> “那看來星座還挺準啊——天生的好爸爸?!?/br> 許嘉樂推了推眼鏡:“文珂,你就要生了,這幾天身體感覺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心情怎么樣?” 文珂回答道:“我這邊一切都好,韓家也很照顧我?!?/br> 但他即使這樣說,付小羽還是神情因為關切帶著點憂慮,他拍了下文珂的肩膀:“lite和im這段時間事情很多,我還必須得回去處理事情,但我下周末就提前趕回來?!?/br> 他的語氣很認真,倒像是帶著一種alpha式的責任感一樣。 “好?!蔽溺嫜劬ξ⑽⒉[起,他笑起來還是很溫柔,也很輕地握了下付小羽的手掌:“放心?!?/br> 韓江闕昏迷的這段時間,他和付小羽的關系也在無聲無息地發生著變化。 有很多感情或許是只存在于兩個omega之間的。 那種情感的聯系和共振,就連多年老友許嘉樂都不能體會—— 只有omega能夠真正懂得生育歷程的艱辛,更何況這條幽深的路上,文珂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前行。 文珂知道,付小羽心疼他。 但是其實更重要的是,某種意義上,他也心疼付小羽。 韓江闕陷入昏迷的第三個月,對于在乎韓江闕的所有人來說都是更上一層樓的艱難時刻。 最絕望往往并不是剛剛獲得噩耗的時候,那時候大家總覺得還有很多的希望,可是當時間一天一天地推移,過了整整幾十天之后,無論多么不愿意承認,很多人的內心都在漸漸意識到—— 韓江闕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有一天晚上,文珂睡不著來到醫院里看韓江闕時,沒想到撞見付小羽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里偷偷地哭。 文珂記得自己走過去,安靜地坐在付小羽身邊。 過了很久,付小羽喃喃道:“對不起?!?/br> “對不起,文珂,那時候你答應人工標記的時候,我在心里松了口氣?!备缎∮鹫f:“我太想讓韓江闕醒過來了?!?/br> 付小羽說著閉上了眼睛。 那是驕傲的omega從來沒有暴露出來過的、孩童一般的脆弱瞬間。 “我明白?!蔽溺鎿u了搖頭,他輕輕用手抱住了付小羽的肩膀,低聲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和我一樣想他?!?/br> “文珂……”付小羽沒有掙扎,就這樣疲憊地靠在文珂的身邊:“我真的很害怕?!?/br> “我也是?!蔽溺嬲f。 我也是。 這三個字,大概比“別怕”要更有力量。 這段時間,付小羽在b市主持im集團和lite繼續發展的事務,末段愛情在他和許嘉樂的打理下蒸蒸日上。他還在同時按照文珂打下的基礎,繼續完成對卓家勢力的清繳。 文珂當然能明白付小羽。因為他們其實是一樣的。 他也是同樣迅速收拾起崩潰的情緒投入過戰場的強硬omega,他們的“害怕”并不是欠缺勇氣。 成年人的情感世界很少向彼此敞開,但是在這個夜晚,他們無疑是相依為命的。 …… 許嘉樂帶了一兜子新鮮山竹過來,這會兒就在一旁慢吞吞地掰著山竹。 掰出來雪白的果rou之后,一瓣遞給了文珂,想了想,又遞了一瓣給付小羽。 付小羽轉頭看許嘉樂,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什么也沒說,低頭吃了一瓣之后,許嘉樂又給他掰了一個,過一會兒,又掰了一個。 他們之間那一瞬間的微妙和奇異的氛圍并沒有讓文珂察覺。 許嘉樂自己倒沒吃幾個,掰完了山竹之后走到窗前,他本來是想要看看外面的風景,可是卻在走到窗邊的那一側時,看到了半藏在韓江闕被子底下的文珂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