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前方傳來一個極熟悉的嗓音,清清淡淡的,還帶幾分倦意,“剪了后別忘了把藥渣處理好,莫留在寺里?!?/br> 平譽應了聲是,立即小跑著到院子里,拾柴生起火來。 把宜臻丟在腦后不管了。 還是他主子偏過身來,自己問道:“哪個是宜臻?” 少女下意識抬起頭,椎帽前的紗被夜風拂起好幾道浮紋。 因隔著椎帽,眼前的景象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晰,只能望見一個高大頎長的玄衣身影。 “對不住了五姑娘,這么晚把你請出來?!?/br> 他的目光落向這邊,語氣聽不出半分波瀾,“只是母親十分想見你,生為人子,實在做不到無視她臨終前最后的愿望?!?/br> 明明只比亭鈺大了兩歲,應是還在變嗓的年紀,嗓音卻沉沉的,聽不出半分少年氣。 和下午在軒雅居里聽見的聲音一模一樣。 宜臻頓了頓:“可是令堂,不是三年前就......” “具體的事兒我之后再與你細說?!?/br> 對方朝她伸出手,“你先與我來,我母親,可能等不了多久了?!?/br> 若不是腳下有水灘,她定會拒絕這只手。 只是,少女沉默半刻,很快就搭住他的手臂,穩穩地邁過腳下的水灘。 夜風朝面吹來,椎帽糊在臉上,裹住口鼻,宜臻覺得,自己從對面看,樣子一定丑的很。 更何況此刻,衛珩離她不過半尺多的距離。 也不曉得那一刻心里頭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竟莫名賭了氣,抬起手直接揭開了面前的紗罩。 所有的影影綽綽都變成了耳聰目明。 ...... 宜臻曾經想過無數次衛珩如今應該是個什么樣子。 與幼年時那個精致昳麗又不愛笑的小哥哥究竟會有多大區別。 現在看來,也沒有很大區別。 只是相貌變得更有棱角了些,在月色里輪廓分明,眸色很深,仿佛藏了一汪深潭,可視線落在她眼底,自上往下,是她從未在旁人身上見到過的寥落和寡淡。 仿佛和看一件物品沒有任何區別。 果然。 她垂下眼眸,邁腿步入屋內,不知為何竟然莫名有些委屈。 果然不是她的雞蛋羹和木頭鴨小哥哥了。 就如大jiejie所言的,男人說變就變了。 你再怎樣尋也尋不回。 第29章 從小到大,打從弄明白這樁婚事意味著什么起,宜臻就從未去設想過,自己見到衛珩母親時會是個什么景象。 這讓人如何去想呢? 三年前她方才九歲,關于自己日后出嫁的人生大事兒,永遠只想到坐上花轎為止。 上花轎之后的,譬如婆家的請安規矩,丈夫的妾室品性,婆婆會不會研磨刁難兒媳,在她那樣的年紀,全都不是值得放進腦子里認真思量的正經事。 而還未等宜臻再長大些,衛珩母親就因病“逝世”了。 母親當時還嘆息道:雖說門面小是小了些,好歹嫁過去不用伺候婆婆,光這一點就不曉得要舒心多少。 畢竟她自己就在祝老太太那兒不知道受過多少委屈,對媳婦熬成婆的艱難有過深切體會。 所以,既然“婆婆”已經去了陰司天人兩隔,宜臻又何必要平白無故地想婆媳見面的場面呢。 在她心里,她和衛珩日后會不會成婚都不一定呢。 “你不必怕,我母親只是想見見你,或許還有些話想囑托。她性子最和善不過,絕不會讓你難做的?!?/br> 少年頓了頓,垂眸望著她不安的神氣,又重復了一遍,“你別怕?!?/br> 宜臻眼見著他推開了屋門,一副讓她進去而自己就要遠離的模樣,雖然竭力忍住了,眼里依舊冒出些許驚慌,“可我,我一個人進去嗎?” “母親說只想見你一人?!?/br> 衛珩頓了頓,“她不許我進去。我在外面候著,一有不對你便大聲喊我,我聽得見?!?/br> 少女沉默了半刻,心里頭其實很想再磨蹭一會兒,又不敢在這關頭拖延。 “你可不可以在門口等?” 她下意識攥緊了衛珩的袖口,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借口,“我是偷跑出來的,若是被府里發現了派了人來追,你守著屋門,也不怕人擅自闖了進來?!?/br> 衛珩不曉得她為何對自己有這般深重的信任,連屋門口健壯挺立的帶刀侍衛都信不過,非死心眼地覺得他才是武力值最高的那一個。 不過這等子小事,衛珩沒有理由拒絕她,很爽快地便點頭答應了。 在小姑娘要邁腳跨過門檻時,又認真地道了句謝謝。 小姑娘扭過頭,回了他一個干凈的微笑,以示寬慰。 到這時,衛珩才發現自己養大的姑娘就是好,最起碼夠聰明。 關鍵時刻不嘰嘰歪歪地問東問西,既然決定了要大半夜的來就無條件地信任到底,這份果決,委實讓人很有好感。 尤其是衛珩這種人,對旁人避如蛇蝎的許多古怪性子都能接受良好,唯獨不喜歡人有一個蠢笨的腦子。 宜臻雖然還算不上是多聰慧的姑娘,至少也算不得笨了。 成長環境那般糟糕,他遠在千里之外,僅憑幾封信就把她培養成如今這樣,真是很不容易的。 擁有好幾年育兒經驗的衛珩如是覺得。 ...... 衛珩此番上京,是瞞著家里的。 連特地去往越州尋他的祝亭鈺和在京城大本營的季連赫也不清楚。 他離家的理由和祝亭鈺一樣,都是游學。只不過祝亭鈺是真游學,而他到達延陵后便立刻改了道,從水路入京。 因為要來親自查一樁事兒。 他母親的死案。 三年前衛夫人離世,對外都宣稱是罹患重病,藥石無醫。 實際卻是因為中毒。 因衛成肅的側室白氏難以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越發鉆了牛角尖,在心底妒狠起正室夫人來,所以特地尋了一個衛珩和衛成肅都不在的晚上,給夫人送自己做的衣物。 那衣物上沾了劇毒,觸及皮膚不用多久便會全身潰爛,脈塞而亡。 白氏手段狠毒,自己大概也沒了活意,最終拿著這毒粉和衛夫人同歸于盡,等到衛珩趕回到府中時,便只來得及看到母親置于棺材內的尸身。 果然是全身潰爛,樣子可怖,看不清臉。 衛小妹哭的幾乎昏了過去,衛成肅也是大發雷霆,整個衛府一時之間是昏天暗地,沒個安定。 唯有衛珩,從尸身入殮到來年掃墓,從頭至尾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他半點不相信,這會是母親的尸身。 白氏那樣貪生怕死的人,連幼子生痘都不敢親自照顧,會因為嫉恨就選擇與母親同歸于盡? 這借口怕是騙傻子呢吧。 再有,那毒藥名叫蝕骨粉,乃是宮中秘藥,稀罕的很,白氏一個低等舞坊出身的妾室,如何能拿到這樣的毒藥? 她真要和母親同歸于盡,早就該動手了,也有的是方法,實在很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唯一能讓衛珩想到的非得用這毒藥的理由,便是為了混淆死者身份。 全身潰爛后,面部相貌和皮膚上的特征都再找不出來,誰能認得出那具尸身是不是真的衛太太? 可如果母親沒死,又是誰把她帶走的,為何要帶走她? 是發現了她“前朝余孽”的身份? 那外祖父和小舅又為何相安無事? 背后的人能拿得出蝕骨粉,又把局做的天.衣無縫,找不出絲毫證偽的實際線索,想必來頭和手段都非同一般。 母親常年深居簡出的,怎么會和這樣的人有聯系? 一個又一個謎團,繞成復雜又虛無縹緲的一個局,困在衛珩心中。 他查了整整三年,終于在今年六月,探出了一點端倪。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衛珩親自上了京,做了最周全的準備,果然,進京第二日,他就順著那條線索人的蹤跡和惠妃給的信息,找到了母親被藏的居所。 是京城白云山腳下的水月寺。 他沒猜錯。 而把她從霽縣擄走又藏在寺廟里的人,正是當今天子。 他也沒猜錯。 當年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訪時,偶然遇見了出街買簪花的母親,而后便有了一段露水情。 再往后,因為母親懷了身孕,而皇帝卻早已拍拍屁股回了京,外祖父迫不得已,只能將她低嫁給衛成肅。 這么些年,衛珩一直不得衛成肅待見,便是因為非他親子。 只是沒想到十年過去,皇帝再一次下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破緣分,竟又與上山禮佛的母親相遇了。 此刻早已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母親唯恐避之不及,不愿與他再有任何交集,但身為帝王,唯我獨尊慣了,不過一個女子而已,想要便一定要得到手。 由不得她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