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惠妃娘娘寫的信,即便是宜臻不說,祝老太太也會一字不落地細細看完。 愈發深的夜色里,周遭都是一片寂靜,不聞人聲,唯有庭院內的桂枝葉在夜風中颯颯作響。 祝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眼神有些不好,只是這信又無法輕易給了旁人讓人念,便只能高高地舉在手中,微瞇著眼,神色有些復雜難辨。 老實說,大房二房三房,三個兒子中,她最看重的是嫡長子,最疼愛的是小兒子。 更何況三老爺外放出京多少載,就算回京述職,也是寥寥數日,這么些年,越發成了最想最念也最愧的一塊心頭rou。 可孫子一輩中,她最寵的卻是二房的庶子亭詹。 因了寄禪大師當初的嫡長子轉世一說,亭詹甫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壽安堂,被老太太當做眼珠子心肝rou地寵大,就算如今告訴她不是,情感上也難以割舍。 而惠妃的信中,提到的正正好是她最放在心上的兩個子孫。 這叫祝老太太如何不動心,如何能拒絕。 她抬起眼,審視著廳堂中還乖巧站著的孫女兒,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這信真是惠妃給你的?” “是?!?/br> 宜臻輕聲道,“祖母若不信,也可請了人親去問的?!?/br> “那倒不必了,再如何,你母親也不至于在這事兒上做手段。只是我老了,耳聾眼花的,竟不知你母親還與惠妃有這般交情?!?/br> 雖然宜臻道這信是惠妃托人給了她的,信里也說是受了昭華郡主的托請。 可惠妃是什么樣的人物,宜臻自小在祝府長大,在哪樣的交際圈子,與昭華郡主有沒有往來,祝老太太清楚的很,自然認定是二媳婦在背后使的力。 二媳婦是九牧林氏世家大族出身,與惠妃有些交情,也不算太稀罕。 只是祝老太太不明白,林氏既能說動惠妃寫了這么封信來,為何不直接拿上頭的條件來與她談,非要這么大費周章的,平白耽誤了時辰。 少女垂下眼眸:“回祖母,母親并不曉得此事,惠妃娘娘說,是昭華郡主心善,念著舊情,這才拜托了她多照顧宜臻的?!?/br> 祝老太太半闔著眼,單手盤著佛珠,老神在在的,面色平靜非常。 其實心里頭為難的很。 京官被遣往地方就職時,妻妾子女須得跟著——這規矩前朝并沒有,還是本朝.祖爺定下的。 原是當年一連出了一位冀州地方官仗著天高皇帝遠,在地方上另置妻室的糟心事兒,原配嫡妻擊鼓鳴冤,而后竟一頭撞死在城墻上.太.祖大怒,下令徹查此事,結果是越查牽連越多,光冀州就揪出好幾位兩頭置家的官員。 后來不得已,太.祖就定下了這么一道規矩。 但這規矩也只是口頭一提,并未寫進律法里,可嚴可松的,全看個人自己。 就如宜臻所說,留她一個姑娘家在京中,并不算什么大事兒。 便是圣上知道了,看在祝老尚書的面上,又有代父盡孝做由頭,也不會多么深究。 之所以今日上午張氏提議要把五丫頭從莊子上請回來,好叫她跟她父親一塊兒去黎州時,老太太沒有反對,一確實是考慮到亭詹,二也是因為,宜臻在她心里頭并沒什么分量,對老太太來說,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結果話都鐵錚錚地說出口了,五丫頭忽然就掏出這么一封信來。 如今竟是不答應不行,答應了又自打臉面,讓威嚴慣了的祝老太太如何開得了這口。 “我曉得祖母為難?!?/br> 廳堂中忽的響起少女清亮的春嗓子,宜臻又行一禮,輕聲道,“畢竟圣旨難違,因為宜臻一人就連累了整個祝府,便是宜臻自己也不愿?!?/br> 祝老太太捻佛珠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一只眼皮。 “不過惠妃娘娘說,若是日后有人拿了這做罪名,她必在圣上面前活動說話,絕不讓連累府里......自然,祖母若實在覺著不好,也千萬別為了宜臻勉強自己,宜臻不怕去黎州,只是怕去了后母親思多念多,愁緒結腸,身子又不好?!?/br> 這便算是給了臺階下了。 堂屋內靜了好片刻。 老太太把信紙放置在一旁,閉上眼眸,一副倦得很的模樣:“你先回去罷,這事兒我須得想想?!?/br> 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但這便是同意了。 ...... 祝老尚書雖已逝世,因老太太還在,圣上并未收回賜下的府邸。 夜間走在青石小階上,望著皎潔月色,聽著叢間蟋鳴,是這富貴府邸難得的寂靜好景。 宜臻停了下來,站在青石階上望著不遠處的客院。 這院子因離得遠,已經好久沒人住了,此刻院門緊閉,只能瞧見墻內探出來的一枝杏枝。 她記得上一次住了人,還是好些年前衛珩隨他父親入京時。 到如今,也有十載了。 祝府內院是怎樣的地方呢。 大伯父早逝,大伯娘一個寡婦,素日里吃齋念佛,慈眉善目看著最慈悲不過,心思卻是最深,時不時挑上幾句,就教的母親在老太太面前里外不是人。 四伯娘是庶子媳,最愛攀比,日常便是和母親過不去,連帶著三jiejie也愛與她過不去。 至于母親,守著世家大族的規矩,最愛臉面,私下里抱怨連天,到了外頭卻總是吃虧,有時還要宜臻出面去替她爭。 祖母......祖母就更不必說了。 自小到大,這府里其實都是沒有人護著自己的。 宜臻知道。 有些時候,譬如像今日出了這事兒的時候,她就會想,倘若沒有衛珩,自己會成個什么樣子呢? 幼年時或許會被大伯娘哄了去,日日只曉得吃糕點,不念書也不練字,對外頭的世面一無所知。 稍大些便只和三jiejie攀比爭搶,眼睛里頭什么都瞧不見,只曉得在這府里頭打鬧。 如今更沒任何法子,只能隨著父親往黎州去,既讓母親憂心,自己也懵懵懂懂的,一輩子一望就望到了盡頭。 倘若沒有衛珩。 她如何也不會是如今的宜臻。 可衛珩又憑什么這樣幫她呢? 當初受了恩的是她祖父,這些年得了好處的是她自己,衛家不欠他們家的,衛珩也不欠她的,這恩越積越多,到最后如何還的干凈。 “......小棗,我當初救了你,你可曾想過,要如何報答?” 回到屋內,丫鬟上前來給她斟茶,宜臻忽然就抬頭這樣問她。 小棗不曉得她為何這樣問,驚惶之中又撲通一聲跪下了:“姑娘、姑娘大恩大德,小棗永世不會忘的。那日半青jiejie叫我簽了契紙,小棗就心甘情愿把命賣給姑娘了,日后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姑娘,為姑娘赴湯蹈火,便是叫小棗此刻立馬死了,用命還恩,小棗也不會有一句多的話?!?/br> ....... 噢。 宜臻蔫蔫地垂下眼眸:“我知曉了,你下去歇息罷,我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br> 那她總不能也把命賣給衛珩罷。 總不能也去伺候衛珩為他赴湯蹈火罷。 倘若衛珩叫她即刻去死,她肯定也是不甘愿的呀。 倘若衛珩也遇上個什么難事恰好需要她幫忙就好了。 她一定會竭盡全力在所不辭的。 “姑娘?!?/br> 剛合上的門忽然被扣響,屋門外傳來大丫鬟紅黛略顯驚慌的嗓音,“姑娘您睡了嗎?” 宜臻挑了挑眉:“進來吧?!?/br> 紅黛是幾個大丫鬟里性子最沉穩的一個,能讓她慌成這樣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還不等宜臻問,她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姑娘,衛公子派人來請您?!?/br> 少女微微一怔:“哪個衛工子?” “衛珩少爺,他派了人來傳信,說是有急事相求,希望您能隨他出府一趟?!?/br> “這樣急的事?是什么?” “傳信的人沒說,只說著急的很?!?/br> “傳信的人在哪兒?” “......就在院子里?!?/br> 衛珩派來傳信的人是平譽,估計也是念及宜臻下午剛在軒雅居見過他,比較有可信度和說服力。 平譽趕路趕的滿頭大汗,也不知是怎么混進的府里,一見到宜臻出來就在院子里嘭嘭嘭磕了三個響頭,說有實在著急的事兒,希望五姑娘能隨他走一趟。 這個時辰,幾乎已經是丑時了,讓一個還未出閣的閨閣少女出府去見自己的未婚夫,簡直是荒唐至極的請求。 是個有腦子的姑娘都不可能答應的。 而祝宜臻恰好又是非常有腦子的那種姑娘。 所以她當然......答應了。 不知什么原因,沒帶大丫鬟紅黛,反而帶了小棗。 換了身衣衫做男公子打扮,繞過平譽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迷暈的看門婆子,從角門處悄悄出了府,踩上馬車,疾駛向皇城西邊的水月寺。 水月寺是一座尼姑庵,坐落在白云山腳,寺廟不大,往來也無多少香客,平日里清凈的很。 若不是因宜臻的大伯娘十分信佛,在京城許多寺廟都捐過香火錢,她也不會知道有這么一座尼姑庵。 可即便是她再見多識廣,她也完全不知曉,這水月寺里,居然住著衛珩的母親! 先不說衛珩的母親為何會在京城,她記得三年前,衛家的母就因病去世了,當時母親還讓她寫了封吊唁信去,也因為守孝,衛珩正巧錯過了當年的秋闈,得再等三年。 那這水月寺里,住著的又是衛珩的哪個母親? “沒有旁目前,就是少爺的親母?!?/br> 平譽在前方引著路,腳步急促,還喘著氣,“祝姑娘,這事兒來的突然,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煞蛉爽F下身子有些不好,臨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想見您一面,少爺這才命奴才急急地請了您來......少爺,祝姑娘到了?!?/br> 宜臻一直盯著路,沒注意前方的情形,因平譽陡然止住的腳步也連忙停下,且方才走的急,驟停之下差點沒摔了。 “你回來了正好,把這藥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