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哎呀,夕兒不得淘氣?!鼻貗邒呔蜁艹鰜?,一邊責備他,一邊給先生拍雪。先生卻不起身,翻身仰躺著,在雪地里擺出個大字形,仰面哈哈大笑。 眾師兄弟早等這一刻,一擁而上,疊羅漢一樣,一個個撲上去。少年見狀,忙撇了劍,第一個撲進先生懷里……身后一個個家伙壓上來,雪地里亂做一團。 等到眾人玩鬧夠了,全身都是雪。秦嬤嬤又開始數落,把人一個個從雪堆里扯出來,趕回雪廬里,姜湯一人一大碗,必須一口氣灌下去。 他總是和先生坐在對面,兩人比著把nongnong的熱湯喝下去。 顧夕腦中定格在歡樂的笑臉上,掛著淚的臉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他睜開雙目,眸光中狂瀾難平。目光定格在面前這堵墻壁上,良久,一口血噴了出來…… 從靜室出來走回自己的院子,已經是后半夜了,別院里卻燈火通明。興許是臘月二十三的緣故吧,雖沒有大集,但各家各戶還是按例點了長明燈。 一路上沒遇見什么仆從。府內人員不多,公主回京當皇帝后,只有趙忠和幾個仆從,專為伺候他。此刻,夜靜更深,顧夕不想把人從熟睡中叫醒,自己悄悄回了房間。他坐在床上,簡單調息了一下,控制著丹田內微亂的氣息緩緩歸入,也不再吐血了。他顧夕也有練功分神被反噬的一天,顧夕拿手背拭了拭嘴角,無奈笑笑。 壓制住了內傷,顧夕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從宗山上下來時,他帶的東西都放在京城公主府了,顧夕自從被仆從環繞伺候著,自己也不會收拾什么東西,本就對這些身外之物也從沒在意過,所以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準備天明時,和趙忠辭個行,就悄悄離開了。 京城,他當初興沖沖地來,如今卻失意而去。估計有生之年,也不愿再踏入一步。顧夕也不想再回宗山去。他想好了,要學著先生的樣子,游歷江湖,快意人生。 門外,有仆從叫門。 顧夕開了門。 仆從躬身,“小爺,府門外車馬已經備齊?” “備車了?”顧夕奇怪。 仆從躬身相請。 顧夕只得放下小包裹,跟了出去。 府門臨街。顧夕站在階上,看到一輛青呢馬車停在街角。 他疑惑走到車前。 車簾被侍從輕輕掀起。車內暖意暗香,柔和燈光輕輕流溢。一個著雪白輕裘的女子,坐在車里。云鬢低垂挽,素顏含著溫和笑意。正是女皇趙熙。 顧夕迷茫地上了車。雖然療傷時,趙熙朝夕守望,但畢竟沒在清醒的狀態下,與她獨對。顧夕略尷尬地在她對面坐下了,才驚覺自己好像挺沒規矩。 他只好后找補,抱拳道,“參……參見陛下?!?/br> 趙熙好笑地看著頗具江湖氣的行禮,笑著不出聲。 顧夕不好再敷衍,只得從座位上蹭下來,雙膝跪下。 車內雖寬敞,但畢竟空間有限,顧夕這一下幾乎是跪在趙熙膝前了。他略局促地動了動膝,卻也沒騰出多大距離。女皇安坐,并未叫停。顧夕只好繼續全禮。 雙手按地叩拜時,他盡量動作小小,也擦著了趙熙的裙擺。 正尷尬不已,一只素手輕輕伸到眼前,顧夕一只手臂被拉上來。 顧夕迷茫片刻,眼見趙熙兩只手脈搭在他脈上,才醒過神來。他輕輕翻腕,一個巧勁就掙出。 趙熙手指停在空氣里。 “傷已經無礙了?!鳖櫹擂蔚氐吐暯忉?,悄悄地把腕子藏回袖子里。 趙熙在半空中搓了搓手指,“喔,好了就好?!?/br> “走吧?!彼疽忸櫹ψ厝?,命令外面開車。 顧夕向外看了看。 “去京里?!壁w熙笑道,給顧夕倒了杯茶。 顧夕明顯沒緩過神,隨手接下來喝了兩口,又后知后覺。 趙熙微微挑起唇角。這小家伙迷糊起來,還挺有趣。 “聽趙忠說,你要去京城大集去逛逛?”趙熙溫和道,“對不住呀,今年國喪,民間一律不許歡慶。所以大集也沒了?!?/br> 顧夕忙擺手。他又不是真想湊熱鬧。 “夕兒正是愛玩愛熱鬧的年紀,我料想大集即使有,無非是些貨物和雜耍,你也未必喜歡。我今天帶去你個地方,倒有不少新鮮玩意?!?/br> “???”顧夕驚詫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傳說中日理萬機的陛下,是特意來接他去玩的? 趙熙好笑地看著這雙絕美的眼睛,睜成了滿月的圓形,好好地解釋了一句,“我這幾天微服私訪呢,順便……” “喔?!鳖櫹σ膊恢佬排c不信,瞪成圓月般的眼睛忽閃了兩下,長睫象刷過夜空繁星,輕輕垂下一半眼簾,遮住滿天的星輝。 馬車行的很快,入城時,早有差役等候,也沒驚擾人,從城門開啟的一條縫進去,城門即合攏。又穿過寂靜街道,走京城的中軸線,穿城而過,由西城門出了城。 西郊毗臨濟水。濟水河蜿蜒向遠方伸展。河道上,畫舫座座,絲竹聲輕輕從水面飄過來,猶如仙樂。 “濟水河綿延三十里,最是熱鬧去處?!壁w熙下車,負手站在燈影里,回目招呼顧夕,“下來呀。我包下一座畫舫,咱們游河去?!?/br> 顧夕跳下車,好奇四望,滿河的燈影,河面長橋,河邊兩堤,華衣男女或成群為游,或成對相依,他疑惑道,“不是說不許舉樂笙歌?” 趙熙笑笑不語。 顧夕跟著走了幾步,忽然有一個念頭油然而生。此刻已經是后半夜,若不是女皇下令撤了西城的城防,留出一線余地,這三十里濟水河上的畫舫怎能又做起了生意? 顧夕不會設想這是專為女皇游玩,而預留的特例,但他跟在那挺拔背影的身后,跟著她的步子,走進這片美侖美奐的不夜天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來自趙熙的落寞與失意。 這些日子顧夕一直不敢設想,真假難辯的那兩個人,哪個才是真正的顧銘則,哪一個才是正君?或許他也渴望著今朝一醉,讓烈酒蕩滌紛亂的思緒。顧夕想及這些事,心緒又開始不穩,內息牽痛。 畫舫上絲竹雅樂陣陣,美酒盛在玉杯里,散發著甘冽的香氣。兩人放開羈絆,喝得很盡興??駳g末尾,女皇陛下說要親自奏樂。顧夕笑著說,好,愿聞。 他憑欄坐著,看她走到船頭與樂工混在了起。喝盡一個美婢獻上的美酒,顧夕目光空洞看向遠空。夜宴狂歡,揮灑的是積壓在心里最深處的陰霾。天邊已經放白,夜宴馬上就要進入尾聲,空下來的心里那道裂痕又緩緩裂開,越來越痛。顧夕落寞地再笑不出來,眼中含滿霧氣。 耳邊有人彈劍而歌,在這片絲綿軟滑的絲竹聲中,頗出人意表。顧夕轉目看向船頭,一眾樂師中間,素衣的女皇陛下,正彈劍而歌。發絲烏長隨風飄飛,衣角輕揚,仿佛欲飄然飛去。 此情此景,何其相熟。追憶往事,何其徒勞,一首高歌,狠狠地戳著顧夕的心。顧夕仰頭,飲盡壺烈酒,淚滴混著酒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滴進他的脖子里。 不知何時,天已經放明。女皇陛下腳步略虛浮地走回來。顧夕眼前一花,下巴就被人抬起。 趙熙半醉半醒,目光癡迷地描畫著少年的眉眼,明明與那人絕不相像,卻無端契合。是那淡然的性子,還是隨遇而安的平和?趙熙無從分辨。面前的少年,與他相伴十年,舉手投足間,全是他的影子。趙熙晃了晃頭,眼前的人與正君交替輝映,讓她頭痛欲裂,心跳如鼓。 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然落在酒盞里。不知是淚,或是天空降下的冰雨,聲音幾不可聞地,滴的一聲,讓她心中最后一根弦應聲而斷。 對著那淡色的唇,狠狠地,吻下去…… 顧夕猝不及防,眼前放大的臉,唇上一痛。 血腥味在口中彌散,顧夕清醒過來,用力推開她。 內傷未愈,酒意牽動愁緒,紛亂的內息在被強吻的劇烈沖擊下,全數暴發,他側過頭,一口血噴出來。 趙熙被推開,懷里突然的虛空,讓她的眸子里現出痛楚迷茫。她滯了半瞬,突然強勢地按住已經軟倒的人,就按在桌案上掐住他脖子,另只手捏緊他下巴,迫他不能別過頭去。 “為何又推開我?為何總是把心意藏起來?明明有情,為何走得那么決絕,不給我留一點余地?” 趙熙凌厲的低吼,仿佛是從胸膛里迸出,含著最深的失意。 顧夕無力出聲,一股凌亂真氣,在筋脈里狂亂游走,讓他痛不欲生。他顫著手想再次推開大醉的趙熙,可是趙熙用了真力,按著他喉嚨的手用力收緊。 顧夕五內如焚般痛楚,他無力強壓住氣血翻騰,反噬之力,頓時侵入四肢百脈。 “殿下……”顧夕拼著力氣,聲音也只咽在喉嚨里。耳邊,是刺耳的裂帛聲。 長襟被挑起,下身一涼。素色的長褲被褪到腳踝。顧夕羞慚難當,急切間艱難伸手到身側,撈到桌上一只筷子。他以筷當劍,凌厲回擊。奈何招數再精妙,內力無以為濟。趙熙單手便制住他的反抗。 趙熙伸手在案上一推,滿桌的碗碟推落一地,濺起的碎瓷,劃破了顧夕的臉頰。雪珠濺起,和著冰雨,甚是凄迷。 趙熙忽地頓下,扼住他喉嚨的手有一刻松動。 顧夕艱難地喘息,“殿下,醒一醒,我是顧夕?!?/br> “偽裝,都是偽裝?!壁w熙眸色又漸凌厲,她緩緩探手,堅定地扼住顧夕的喉嚨,“你果然狠絕,面具撕脫了一層,還有一層,連死,都在演戲……” 冰雨從天而降,打在仰躺在桌案上的顧夕的臉上,他看到頭頂,趙熙眸光里全是錯亂,噙滿了淚水。將趙熙的心戳傷,那里,也有他出的力。 趙熙一步踏到桌案上,單膝壓住顧夕丹田,狠狠低語,“你裝給我看,連死都在演戲,你好狠厲?!?/br> 顧夕眸色暗得縮成了一個光點。唇角溢出血跡。 執念如狂。 顧夕雙腿被自己的衣物縛在桌腳上,大敞著,迎接冰冷的雨水,還有趙熙的暴虐。 不知多少次傾泄,不知耗了多長時間。 他于昏迷中醒來,太陽在頭頂,高高掛起。人仍仰縛在桌案上,全身又痛又冷,夜里的冰雨打濕了船上一切東西,包括他自己。冬日的陽光不及曬干,到處都是冰冷潮氣。 顧夕攢回些力氣,艱難坐起來,看到身下一片狼籍。雙腿青青紫紫的痕跡,觸目驚心。 他翻身從桌子上下來,打量了一下周遭。畫舫上空無一人。 身上的衣物已經被撕爛,尤其褲子,縛住他時,已經被扯成細條,再難還原。 顧夕試著走了兩步,腿軟無力。是內傷未濟,也是縱情過度。他才十七歲,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即使初通人事,也不過是去歲的事情。顧夕從不知情愛是這樣的慘烈,他無力地蹲下身,小腹也痛得難受。 顧夕一直等到夜幕再次降臨,裸著腿,潛進旁邊農舍悄悄順了衣褲。顧夕回到船上,在艙里睡了一會兒。加上前夜,他三日夜未合眼睛,又沒吃東西。又餓又傷,又困又冷。次日正午,顧夕終于醒過來。 濟水河面,再無一艘畫舫的影子。清平和面,北邊凜冽。 那夜的事,就像是一個夢,難以追憶。 顧夕久久站在船頭。 遠水悠長,遠山迷茫。他竟不知該往哪里去。 第19章 茂林別院(四) 午后的京城,街市繁華。 新年的氣息從各個攤位上,撲面而來。 一個少年,從西城街道走過來。 少年雖有些憔悴,但容顏絕美,氣質清雅,只站在街角,光華自現。凜冽的北風,挾著薄雪,呼嘯地卷過地面,那少年雖只著單衣,卻仿似未覺。路人有注意到的不免低聲議論。 顧夕入了城后,就盡量避開人群。他身上這套衣服還是農舍里順來的,內里什么也沒有,又空又冷。一走動,大腿內側斑斑點點擦傷處,澀澀的,又蟄又羞慚。 顧夕撐著走過一段繁華街道,街角有一處成衣鋪。他站在門口觀望了一下,成衣鋪里倒有貼身衣物出賣。他進店挑了幾件清爽些的內衣和中衣,因出來的急,身上沒帶多少錢,棉衣終究沒買。 顧夕從小到大的衣物皆有專人管。沒穿過外面現成的衣服,何況是貼身的。不過他也不是拘泥的人。挑好衣服,借用店家內室。 穿衣服時,顧夕稍稍檢視了一下,臀上的杖傷好了大半,只是青青紫紫的,很是觸目。大腿內的擦傷是新的,因為沒上過藥,都紅腫了。腹下丹田處,一大塊淤青。那個冰冷的雨夜,趙熙用膝壓住他小腹時挾了內力,傷他內息最重。顧夕試著提了口氣,疼得幾乎岔了氣兒。他惆悵地嘆了口氣,放棄自我診療,快速把衣服穿戴好。 出到街上,他精打細算地在街邊食肆里用了生平最簡單的午餐,囊中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