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顧夕隨著人流,閑閑地逛了一會兒。京城的中心,街道向八個方向伸展。街上人很多,店鋪鱗次櫛比。 隨便逛了逛,顧夕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敖稚想m然熱鬧,但無非是賣東西的,還有雜耍,想你并不會感興趣……”趙熙那夜的話,果然是對的。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會因為對錯而被取舍。就像現在,明知沒興趣,他還是走在人群里,因為,無處可去。 一切都是各人的選擇。 在顧正君的事上他也做了選擇。本來做好了承受后果的準備。只是沒有料到需要承受的是這樣的情形。 那個己半瘋女人??!估計她清醒后,也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吧。顧夕甩甩頭,把畫舫、雨夜和趙熙最后看著他的樣子,以及狠狠頂在他丹田上的那膝……全數甩出記憶。 走吧,離開吧。先生也好,女皇也好,正君也好,這里的一切,他都不愿再憶起。 京城的紛擾與紛雜,不該是他的選擇。那個冰雨交加的深夜里發生的事,終是幫他下了這個決定。 他決定此刻便開始他的江湖游歷。 挺拔的少年,衣衫樸素單薄,在城門前久久而立。這畫面多少有些突兀。坐在他身側茶肆里的兩個人,已經盯著他看了許久。見少年似是想通了什么一樣,緩緩松下肩。其中一個人馬上探身對另一個低語,“快點出手吧,晚了該留不住了?!?/br> 另一個人郁悶地嘆了口氣。悄悄地在沿街茶肆、酒樓里布了那么些人,就為等這個少年坐下來,他們好演戲給他看??墒侨思移煌A?,讓他們有力無處使。城門露天的茶肆,是他們最后的機會,只是這樣太著于痕跡。 看著那少年已經抬步要出城,兩人趕緊當機立斷。 “哎,你可聽說了顧相府的事?”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 顧夕被吸引,轉目朝身旁那個露天的茶棚看過去。兩個男人分坐兩個桌子,正在大聲聊著天。 “喔,聽說了,京城里誰不知道,顧相如今可是難捱……”另一個男子也提著聲音附和。 顧夕皺著眉,只聽到了半句,就果斷抬步子,一溜煙地穿過城門口跑出城去。 那兩個細作看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面面相覷。 顧夕提著口氣兒,從城門跑出不近的距離。傷被牽動,叫囂著疼得他一身冷汗。顧夕扶著一棵樹輕輕喘。 身后巍峨城墻漸漸遠小,放眼城郊遠山,層疊染綠。只要放開心懷奔過去,從此天大地大,江湖兒女,快意人生。 顧夕卻駐了步子,久久凝視著遠天,眼睛眼全是迷蒙霧氣。 趙熙正在暖閣里。 那夜醉得厲害,又淋了冰雨,回來時就著了風寒。 此刻她吃了藥,正有些發汗,鼻塞好了些,卻仍有些暈眩。 趙熙呆呆地靠坐著,不事朝政。大臣們也知道皇帝陛下病了。先皇病故,正君病故,陛下能撐到這時才病,也算是堅強的。大臣們這樣感嘆著,紛紛上了請安折,請她千萬別再日理萬機,要好好休養。索性,她就什么也不理,這樣凈歇了兩天。 趙忠急急從外面進來向她見禮。從前日起,他就跟著入了京。 “人,出了城?!壁w忠稟了半句,停下,看她神情。 趙忠口中說的是誰,趙熙自然清楚。這兩日,趙忠是忙里忙外的。她因病了,只懶懶的。 此刻,趙忠似乎是終于得到了準確消息,才來回稟的。 趙熙想到那個清澈的少年,手執玉杯,微醉地倚坐在船弦,專注地看著自己彈劍而歌。那目光,如此眷戀,含著最幸福的光彩。他定是透過自己,想到了那人。在宗山上,曾這樣大醉著,狂放不羈,彈劍而歌的,定是那個寧可死也不愿留在她身邊的人。趙熙在那一刻,突然暴起最強烈的怒意。腦中所有的意識全聚集在這里。那個人,注定是她永遠邁不過去的一道坎,那個她最愛重的人,也是傷她最深的人,至死,她甚至都不知道原因。 趙熙覺得心內虛空痛楚,大大空洞的心里,全是不甘。壓制了數日的情緒,在那一個瞬間全數傾瀉…… 趙熙目光望向虛空,眼中一片迷離。想到那夜的自己,她甩甩頭…… 趙忠眼巴巴瞅著她,終于等到她神魂歸位,補充道,“在途中聽說了顧相府的事,小爺就又折回來了?!?/br> 趙熙回目看了趙忠一眼。趙忠惶恐垂目。作主留下顧夕,是他派的人。那沿途排下多少暗衛,只為讓這小爺留下來。不能放他回歸江湖,不能讓他離開,這是趙忠最清醒的意識。他知道,如果顧夕離開,女皇陛下的心結,便永遠也解不開。這兩天她的陰沉,讓多少人都跟著膽戰心驚,如果不想她一生都這樣,必須留下顧夕,留下這個與曾正君關系最密切的少年。 “你便如此篤定?” 趙忠聽到陛下探問,急忙用力點頭,“在公主府時,林侍君用殺氣試他,他先擋在老奴身前,再才是還的手?!壁w忠感慨,“小爺啊,江湖俠義裝了個滿心,若知顧相府出事,他怎么著也不會撒手而去?!?/br> 趙熙默然半晌無語。 那夜她離開后,留下的暗衛們遠遠近近密切留意。顧夕怎樣自己解了綁縛,怎樣在艙里留到半夜,怎樣從農家順了衣服蔽體,她都一一獲悉。 趙忠也曾提議把人帶回來。 未得響應。 趙忠只得命人細細盯著,將上報的時間,縮至半個時辰一次。 就這樣,一直到了今天過午,才傳來顧夕確切的消息。 趙忠只是頗有些想不明白,顧夕為何又從西城門出城去了。 “他得等天黑再去顧府?!壁w熙語氣雖淡,卻很篤定。 趙忠細想了下,恍然。果然就是應該這樣的。他與顧相府本無任何聯系,貿然上門,恐怕會被排斥。所以,他得等天黑,悄悄地探進去。 顧夕出了城,在一家農舍里借宿。他沒錢,提出要替那戶人家做活抵宿費。那戶人家瞧他那樣子,也不像是干活人,堅持不允,讓他白住。顧夕轉身上了山,替他們獵了幾只野味。 這會兒,一家人和顧夕正圍在一起,吃烤野味呢。 趙忠嘖嘖嘆息,在府里時,珍肴美味,珍惜藥材,流水般地供著,卻只見這位小爺瘦了下去。如今撒到鄉野里去,卻如魚得水??磥磉@位真的很適合快意江湖的生活呀。 “召顧硯之來?!壁w熙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悄悄地?!?/br> 趙忠嚇了一跳,“???是?!鳖櫝幹褪穷櫿母赣H,剛失了一子丟了一女,又被御史臺盯著使勁參,沒了首輔之銜,一夕之間老了十歲?,F在在編修院里,主持編撰皇家典籍,也算是榮養起來了。 趙熙卻像是一下子精神起來,坐起來仿似自語,“一個兩個的,都似有天大的秘密。朕就不信,我貴為天子,卻連個人的身世都查不清?!?/br> “顧老大人未必知道小爺的事吧?!壁w忠狐疑。 “他知不知道,不打緊?!壁w熙穿好常服,目光露出銳利光彩,“朕會自己查個明白?!?/br> 趙忠脖后生出冷風,忙出去傳人。 夜。 顧府。 遭逢大變,以往門庭若市的顧府一夕之間門可羅雀。 顧夕是在夜里,探進顧家去的。 顧府人丁不旺,一子一女都去了,余下老夫妻倆。老夫人久居佛堂,一心理佛,不理外事,如今更是連外人也不見了。偌大府里,只有顧老爺一個主子了。 大管事顧常海扶著顧老爺子,站在一個偏僻的耳房的窗前,看著外面的動靜。起更時,果然見一個身影,輕盈地從房脊上縱下來。 這個院子,本是顧家大少爺舊時所居,現在的靈堂就設在這里。那個身影只在院里停了片刻,就進了靈堂。 “老爺,真的來了?!鳖櫝:5偷偷?。 顧老爺子面色沉肅,目不轉晴。陛下今天白天突然見召,說出的話耐人尋味。 女皇陛下寬坐在大桌案后面,一杯香茗,是她親手斟給自己的,“卿失子之痛,朕無以安慰。御史們只揪著顧側妃的事不放,朕讓卿暫時從內閣里退出來,也是為了保全銘則的身后之名?!?/br> 顧硯之親子早逝,謫女不知所蹤,心中早淡了那些爭名奪利的念頭了。聞言只有道謝。 “顧氏一族人丁凋零,頗令人惋惜。朕聽聞銘則在宗山時,有個同宗的子弟相伴,哎,幸而你們顧家還留有一個血脈?!毙禄屎攘丝谙丬?,淡淡道。 “???”顧碩之怔住。完全沒聽說過這個血脈啊。 “銘則常提起的,說是叫夕兒。為人忠孝至純,又善武藝,等長大些會把他薦到軍中效力。哎,可惜銘則未看到這一天……” 顧碩之細細品味陛下的話,一時怔忡。 “喝茶?!壁w熙抬手虛讓。 顧碩之茫然喝了一口,香氣清淡,口味怡人。從沒嘗過這種茶,低頭細瞧茶葉,不知出產哪里。 “銘則最愛這茶,每年山上也只出這么點,他說的那位族弟夕兒每年都會親自采了,孝敬了銘則和卿的府里……”說到這,趙熙眼里有些霧氣,她拿起茶盞遮掩在眼前。 顧碩之緩緩端起茶杯,再品了一口。 “是,果然出自宗山?!彼F出了然神色,長長嘆出口氣,“夕兒真是有心了,是個孝順的好孩子?!?/br> 趙熙微微牽起嘴角。明明從未嘗過,卻能順水推舟,一句夕兒,叫得毫無障礙。顧硯之久浸官場,確實是極善體察人心。 她目的基本達成,又與之閑談了幾句,拿人將茶包了一句,才放他離開。 顧夕入了靈堂,剛站住,便聽身有響動。他回頭,看見一個老者站在門口。瞧氣度甚是威嚴,又帶著幾分憔悴。顧夕只瞧了一眼,便篤定,這人神似先生,定是顧老爺子。 “閣下是……”那老者向顧夕面前走了幾步,步伐虛浮,顯是病中。 顧夕執子侄禮,撩衣襟下拜道,“在下乃是曾受顧先生大恩的人,特來拜祭,驚擾老大人,請恕罪?!?/br> 顧碩之走近前,細打量端正跪下的人,不覺目中現出驚訝之色。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孩子,又清雅又英氣,萬里挑一。他唯一的兒子十幾歲便離開家,臨走那年,還不及眼前這孩子大。也是清雅英氣,光華內斂。顧碩之想到經年前的一幕,當年端正拜別的孩子,如今已經與他天人分隔,心痛如絞。 自銘則病逝,他便渾渾噩噩,全無往日雄心,準備就這樣度過殘年??扇缃癖菹聟s親自將另一個顧銘則送到他面前,他心中已經冷卻的火焰重又燃起。 顧碩之向前踏了一步,仿佛這一步里,又年輕了十歲般,目中現出光彩,“可是夕兒?”聲音打著顫,蘊滿了失而復得的喜極。 顧夕怔住。 “可是夕兒回來了?”顧碩之老淚縱橫,已經摟住顧夕,一套說辭說得頗哽咽,“你娘親為生下你,乃至殞命。你生下來身體贏弱,太醫都說養不活,為父只好送你到宗山去,那里人杰地靈,最適合修身養氣。后來銘則念你孤單,又趕到宗山一手將你帶大的。父親心中對你有愧,十多年來不敢相見。今次你來府上卻不認為父,可是心有恨意?” “???”顧夕如被大錘重擊,腦中接收了太多信息,一時轉不過彎。 他扶住哭得搖搖欲墜的老人,“您……您老人家病著,不要大喜大悲,傷身?!?/br> “哎,哎?!崩先讼矘O撫顧夕額頭,“銘則說你純善至孝,果然不假,你既心里掛念父親,來府上豈有不認之理?!?/br> 顧夕腦中紛亂,疑惑道,“老大人,您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自然?!鳖櫝幹矞I還掛在臉上,眸中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 這少年并沒有什么受寵若驚或是驚怒的表情,應該是個性格豁達,為人冷靜的人。顧硯之垂下目光,心里暗自計較。 “先生并未同在下提及?!鳖櫹μ寡孕闹兴?,“您手中可有先生相關的信件,賜在下一觀,以解心中疑惑?!?/br> 顧碩之心中暗定,命管家常海把信件拿上來。 顧夕接過厚厚的一撂,從中間抽出一封。 “失禮了?!彼麤_顧碩之一揖,才把信打開,雙手捧在手里。 顧碩之關注著顧夕的一舉一動,進退有禮,舉止有度,看來是在銘則身邊長大的孩子,銘則也用心培養了。 信紙泛黃,是多年前的東西。先生那時的筆體與他所見,還是有些不同,略顯生澀,顯然還是孩子時書法不成熟。顧夕一目十行看下去,果然有先生談及他的段落。顧夕讀了一遍,眼中就溢出淚來。 “這些都是?!鳖櫞T之示意他接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