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夕兒,醒了?”趙熙往前坐了坐,攬緊他的肩,輕輕喚。 顧夕初醒,筋脈劇痛,全身無力,他閉著眼睛,只感覺有一個溫柔愛憐的懷抱,將他所有的痛苦包裹。這個懷抱如此包容溫暖,讓他無端想到了宗山時的先生,兒時的秦嬤嬤……他顫著長睫,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 “三天,只要你再堅持三天?!壁w熙伸手指替他拭淚,低聲安慰,“三天,我定能救回你來?!?/br> 顧夕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本來明澈的目光只剩下微弱的亮點。他用力看,迷茫中,公主欣喜含淚的臉映入眼簾。顧夕迷茫了片刻,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心里的那道傷痕,又裂開。 趙熙攬緊他,傳遞著所有的希望,用力之大,整個人都在發抖。 顧夕只好用盡力氣牽起嘴角,露出個釋然笑意,可笑才做出一半,就又昏了過去。 三日后凌晨,正君出殯的日子。 東跨院里的顧夕,油盡燈枯,已近彌留。 大夫們都垂頭嘆氣,只有趙熙,堅定地握著他的手,一直守在床邊。 林澤帶著宗山首尊常劍一,于正午終于趕到了茂林縣。林澤又傷又累,入府便支撐不住了。首尊未經通傳,徑駕輕功,掠至房中。 他只來得及沖趙熙施一禮,便一步踏上床,盤坐在床里。 顧夕于彌留間,在夢中看到了一道金光,溫暖祥和。他潛意識知道自己將死去,即將從這無邊痛楚中解脫,唇角微微翹起。耳邊,那道聲音又執著響起,“夕兒,堅持住,夕兒,堅持住……” 顧夕皺著眉,那道金光退散,劇痛又襲遍肺腑。 忽然一道純厚真氣由脈門緩緩注入。仿佛干涸了數天的澤地,終于沐浴了甘露,空蕩蕩的丹田,在這股真氣帶動下,開始慢慢流轉。 顧夕渾身震了一下。他不用睜開眼睛,也感覺到這股真氣來自于誰。傳功與治傷方法不同,對傳功者的損傷也不同。他剛經歷過一次,明白其中的差別。首尊不是在給他治傷,而是正將內力緩緩注入到自己的筋脈中。 顧夕心里的裂口又一次裂開,他流著淚,振蕩起剛獲得的一點內息,全力抗拒。 首尊立刻感受到了氣流的異動。他睜開眼睛,一只大手按在顧夕腹上,吐力微震。顧夕剛聚起的內力,一下子被震散。更加渾厚的內力,全數涌進顧夕筋脈中…… 那一年的冬至后,南華帝國的政局,隨著一場初雪的降臨而塵埃落定。 街口刑場上的血跡未干,以嘉和公主為主戰派的遠征軍,閃電結束了征戰,正由京都正門凱旋。 女帝臨朝,舉國擁戴。 女帝登基,發布一系列政令,改國號為嘉和,三司未動,六部承襲,以穩朝局。后宮里,冊封已故正君為中宮,林澤位至貴侍。中宮陵柩并未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愿望,移陵至宗山。女帝準其遺愿,并頒明旨,在宗山正君陵旁留一墓xue,百年后,她要在旁相伴。 世人皆感嘆正君與女帝感情篤深,惜英年早逝,令人嘆息。 太子傷重,在府內休養。太子妃代他上折,言顧側妃無故失蹤,其中牽涉到顧家。御史們也紛紛上書,隱隱指顧家有犯上嫌疑。 顧相本就是太子一黨,如今竟至反目。朝中人皆觀望兩方動態。女帝把奏折留在御書房,半月未發還。正待大家猜疑不定,女帝頒下明旨,著顧相卸下首相職,出內閣,在文淵閣替皇家治經典。 旨意一發,內閣五名大臣頓失首輔。其余四人心懷各異,終難一致。女帝這一招也算各個擊破。 女帝關于江湖門派,還發布了一條圣旨。當值國家用人之際,江湖兒女學成武藝還需從軍報國。特別提到宗山劍宗,乃華國第一大正派。門下弟子中優秀人物倍出。宗山弟子當隨軍歷練,按軍功升遷。 入仕之門一開,僅宗山,便有千百名弟子投身軍中,各領官銜。 圣上又說,首尊常劍一因耗盡內功而故去,圣旨特指派尊者萬山繼任首尊。 一時宗山成了華國第一大派,風頭無兩。但明智之人不難看清,宗山弟子皆奉旨入仕,余下一座空山。禁錮門派中的,便是新任首尊萬山了。 顧夕得到首尊的內力,這條命算是從鬼門關上被搶了回來。趙熙把他圈在府中,大醫隨侍,珍藥不斷,如此休養了半年,才艱難恢復。 公主府內有了很大變動。除趙忠外,舊有侍者皆被發往莊子里。夏禾再沒能回來,麥冬也在某個午后,被拘捕帶走。顧夕身邊曾有從宗山帶下來的暗衛和侍從,也被公主一并換掉。如今隨侍他的,都是新選上了的內監。 顧夕是宗山天閣掌劍,但因年紀太小,未能入仕。公主將他手下百名劍侍收在手下,分別安排進御林軍、京郊大營等處。 對此,顧夕未有任何異議,默然接受。 這一年,南華的冬天異常寒冷。 顧夕披著長披風,站在廊下,看雪花紛紛揚揚。畢竟是南地,再冷,也不如宗山風厲。飛舞的雪花輕柔曼妙地飄落下來,落在地上,便化為晶瑩水珠。只有占在樹尖上的雪,屯了小小一撮,象是綠葉捧起的白絮團,絨絨的,煞是嬌嫩。 顧夕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身后有腳步聲。 一個御醫帶著小童過來,在他身后急喚,“小祖宗哇,還敢在廊下吹風?”顧夕大病未愈,身子虛弱,上回就著了寒,燒了好幾日才清醒。陛下聽說此事,特傳口諭,讓照顧好。簡單的一句話,就牽著一干人的性命,至此,大家自是又加上了二十四分的小心。 顧夕斂了斂長衣,跟著大夫回了房間。藥,藥膳,藥浴……按序等著他呢。 顧夕站在屋子中間,瞧著這幾批人,忽地伸手把他們擋住,“不用了?!?/br> “不成”“不行啊”……眾人七嘴八舌。 趙忠進來解救了他。 室內兩人獨處,顧夕明顯放松了許多。 “從今天起,我就閉關練功了?!鳖櫹π币性诨苓?,一手玩弄著筆洗,一邊如此通報。 趙忠拿眼睛瞅他,養了半年多,半大的小子似是又長了些個子,人也長回些rou。不過長大了些,性子也變了不少。不似年輕人那樣愛說愛笑,時常沉靜思考。他只當這小子是將成人時的迷茫,如今仔細打量,才驚覺,那深潭一樣清澈的眸子里,竟有愁緒縈繞。 趙忠沉吟下,故意笑道,“喲,多大的人兒,也知道閉關了?成仙呢?” 顧夕渾不在意,認真解釋道,“成仙都是世人愚信,但閉關確實能讓人心智清明?!?/br> “那何事讓你心思不屬了?”趙忠敏銳地把握住重點。 顧夕滯住。 茂林別院里,如今只住著顧夕一個小主子,陛下入宮前特地把大總管趙忠也留下照顧他。 這幾日,大夫來診脈也說顧夕已經無妨了。估計過幾日,京中的陛下便會有安排了。趙忠這么想著,估摸這幾日便是顧夕僅有的清閑日子了。于是,他回身招呼侍從給顧夕安排間閉關的靜室。 趙忠負手在房間里站了一會兒,想起一事,“小爺呀,你生辰快到了?” 顧夕正在案前鼓搗著文房四寶,聞言背上僵了僵。 趙忠怕他心內郁結,引著他高興,“待到了正日子,咱們就在府里熱鬧熱鬧,如何?” 他本想提議讓顧夕把朋友叫上,可顧夕只身入京,并未交友。他手下原倒是曾有不少師兄弟,聽說都叫劍侍的??扇缃裆罹痈?,也是一個也見不著。趙忠頗頭疼地咳了幾聲。 “不用擺酒,我又喝不了?!鳖櫹Φ故峭φJ真地打算了一下,道,“那天,我想進京都逛逛去?!?/br> 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三,京里有大集。 趙忠思索道,“這個我得安排安排?!?/br> 顧夕起身,“那就這樣吧,我閉關去了?!?/br> 趙忠待他入了靜室,趕緊派人去宮中把顧夕的要求如實稟報。 女帝正在暖閣會見大臣。 江北三郡郡守林傲天,正襟危坐。因著這一年京中連續變故,他年前才得入京。未及見獨子林澤,便被傳至暖閣見駕。 女帝寬坐在大桌案后面,和藹笑道,“江北這一年風調雨順,官倉充盈,郡守大功呀?!?/br> 林傲天謙遜起身,“不敢居功,江北三郡是當年您的封地,根基本就好?!?/br> 趙熙笑笑,示意他寬坐。 又頓了一會兒,趙熙自語道,“光三郡仍不夠?!?/br> 林傲天垂著目光,不敢接話。 不多一刻,內侍報稱貴侍奉旨候傳。 林傲天仍正襟危坐,目光卻望向門口。 與兒子分別,又是兩年未見。林澤進來時,林傲天眼睛都濕了。 林澤含笑瞅了父親一眼,先撩衣跪下給陛下請安。 趙熙招手讓他過來,拉住他手對林傲天說,“這大半年,阿澤可是累壞了。幸好年輕底子好,若是有個什么,朕無顏跟卿交待呀?!?/br> 林傲天驚惶起身,連道不敢,“澤兒是您的人,自當一心為您。我們林氏一族,誓為陛下肝腦涂地?!?/br> 他是武將,說起話擲地有聲。趙熙抿唇笑了笑,拍拍林澤手背,“自然要倚仗的?!?/br> 又囑咐林澤與他父親聚聚。 等兩人退出去。趙熙略疲憊地閉目養神。新皇登基,有無數事務等著她去處理,她這些日子,每天也只睡得幾個時辰。人也瘦了一圈。 她靜靜閉目養神,趙忠的大徒弟,太監副總管得力站在一邊,小心看她臉色。 半晌,聽陛下仿似自語道,“今年是國喪,臘月里的大集斷是不能有了,否則御史們要說話的?!?/br> 得力目光落在大桌案上,從茂縣送來的線報,正撂在那里。 趙熙起身在案前踱步,明黃金龍暗紋的常服,隨她動作仿佛周身有金龍環繞。轉目,看向窗外。冬雪仍紛紛揚揚地下著,仿佛上天溫柔地把撫慰灑遍大地。她目光迷離許久,吩咐,“傳旨下去,今年臘月二十二起歇朝三日,國喪期間不得舉宴笙歌,眾大臣即與家人敘天倫吧?!?/br> “是?!钡昧π⌒膽?。 “準備一下,臘月二十二,朕私服回茂縣去?!壁w熙停了一下,“別走漏消息?!?/br> 第18章 茂林別院(三) 茂林別院。 靜室。 室內四壁素凈,并無陳設。顧夕自己提著個蒲團進來,面壁而坐。 只微微行功,丹田內那股內力仿佛一直等待被喚醒,立刻強勢運轉。更淳更厚的內息,如濤濤洪水,泄入他的七筋八脈,撕扯著,一遍遍擴張著。這滋味,猶如洗髓。顧夕煞著著臉色,艱難運轉百周天,每一次都似經歷筋脈重塑,這感受真是難以名狀。 一日夜后,顧夕緩緩收功,睜開雙目。眸子里,猶有波瀾,仿佛深海起濤。面前只有一堵素白墻壁,顧夕長久凝滯。 習武,到了某個階段后,不再執著于招式的精妙轉而修內力時,便成了熬人又孤單的活動。凝神靜思于某一處xue位,或是試著導引內力經過某一條經脈,微小得幾乎察覺不到的進境,往往需要幾個月時間甚至一年時間,才能做到。那種枯燥的痛苦,常人難以忍受。滌經洗髓,乃逆天而行,在宗山常有師兄弟們練功出了錯,就算是師父們,也有內傷纏綿一生的例子。顧夕從小到大,在練功一事上,從未出過差錯。他其實并不怎么用功,在山上時,整日和先生四處游蕩玩樂,也就是師父查問功課時,他突擊一下,就比其他師兄弟勤學苦練得來的,還要好。首座曾當眾說過,顧夕就是宗山上歷代傳說的那些天縱奇才中的一個。面對師兄弟們的艷羨,他總記得戒驕戒躁,可私下里肯定是沾沾自喜過。 顧夕長長吐納換了口氣,丹田氣息強勢流轉,不以意志為轉移。全身筋脈都極度興奮地迎接著這股新生力量的加入。既痛苦又輕快,難以名狀的感受。 顧夕眼角、睫毛全濕了。他抗拒了大半年,卻仍逃不過這個結果。他與首尊的內力,融為一體,也不過用了百周天。不知首尊當年斷言天縱奇才,是否預料到今天的結局。顧夕想到首尊,想到宗山,淚濕了前襟。 靜室外,隱隱傳來更漏。子時了。臘月二十三這個特殊的日子又闖進他的腦海里。每逢這一年,先生和秦嬤嬤都會給他cao辦,還有他的那些侍從,暗衛,山上的師兄弟們相熟的,也會過來給他慶生。 雪廬,溫酒,彈劍高歌。 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一片粉妝玉砌中,腰帶未束,衣袂隨風飄起,披著的長發揚起灑脫的弧度。他一手執劍,另一手用小酒壺指點他,微醉著笑著,“夕兒,來,聽你師父說你進境了?咱倆走兩招?!薄昂??!憋w揚的少年被挑戰,甚是雀躍。象一道閃電從席面上騰身而起,張揚地從大家頭頂飛身出去,引得碗盞叮鐺作響,大家一片怨聲。 雪地里,兩個素色的身影,裹在一團劍影里。雪花簌簌地飄落,被劍氣裹帶著揉成無數小冰凌,刮在臉上又冰又疼。大家一邊倒替先生打氣。因為先生在幾年前,就已經不是顧夕對手。 果然,一個錯身,先生的劍氣一滯,少年玩心大起,合劍在身后,反掌一拍,正中先生后背,人就向前踉蹌了幾步,撲進厚棉絮般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