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不足三百人的騎兵列隊,在城外那條水漬未干的官道上,蜿蜒成一柄長劍。 這是顏若栩短短數月以來,第二次到城外送行。 陸垣蟄著一身兵甲,一舉一動之間,忽而有了上一世初見時的神態,人是清冽而孤傲的樣子,薄唇抿做一條細線,挺而直的鼻梁一側,在清晨微亮的晨光中被打出淡淡的陰影。 他與眾將士飲了壯行酒,隨后將酒碗投擲與足下,瓦器受力碎裂,周圍將士紛紛效仿,破碎之聲連綿不絕。 空氣里彌漫著清酒的凌冽氣息,沁入心脾,滿腹香甜。 陸垣蟄跨坐在馬上,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漬,低頭向顏若栩望來,方才那堅毅的眼神,在觸及顏若栩之時,仿佛軟和幾分。 “公主,我們要出發了,你早些回宮吧?!?/br> 陸垣蟄刻意放低了音量,卻還是被周圍耳尖的士兵聽見了,大家唔一聲開始起哄,紛紛調侃道。 “宣威大將軍,人就要遠行了,還不對未婚妻說幾句窩心話么!” 驀然間,顏若栩感到臉上燒得厲害,將頭垂下。 “閉嘴,誰在啰嗦軍棍伺候!” 陸垣蟄喝住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等著看熱鬧的士兵們,抓了抓頭發,聲音又緩和下來,“他們在兵營里粗野管了,別往心中去?!?/br> “軍營中的人,都這樣嗎?”顏若栩揉了揉發燒的臉龐,笑著問道。 陸垣蟄愣了愣,沒有多想,“是?!?/br> 顏若栩眼珠子轉了一圈,噗呲笑出了聲,“那陸公子也是這樣?” “呃?!标懺U萬萬沒想到顏若栩會有此一問,一時語塞。 “他呀,有過之而無不及?!币慌缘纳蛉徊遄斓?。 “胡說?!标懺U用馬鞭子指了指膽肥的沈然,做出一副黑面來。 身旁的士兵們再次起哄,后方沒聽清楚他們的開始看圖說話,道將軍這是在護妻呢! 這都哪跟哪??!顏若栩心中啞然,臉上不禁又熱起來。 “咳咳?!标懺U干咳幾下,用目光警告著為首幾個鬧的最起的士兵后,唇邊泛起一絲笑意,對顏若栩拱手,“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出發了?!?/br> 顏若栩點頭,輕嘆一聲,“一定要平安歸來?!?/br> 那一支只有數百人的隊伍,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顏若栩的心漸漸沉下來,方才滾滾發燙的臉頰被涼風一吹,也恢復原狀。 此去,路途艱險,是一場世人眼中必敗的行動,但是想起昨夜陸垣蟄所說的計劃,顏若栩不禁握緊了掌心,如此看來,也是有幾分勝算的。 沈然抄著手站在顏若栩身側,看著官道的盡頭發了會愣,聳肩搖頭,“公主,我們回去吧?!?/br> 顏若栩點頭,扭頭之時目光落在沈然那張驚艷的臉蛋時,不由的多看了幾眼。 原來,陸垣蟄身邊真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小廝,看來那些傳言,當真? “公主?”沈然疑惑的提高了音量。 顏若栩回過神,不自覺的挺直了肩背,對沈然點頭致意,“好,回城?!?/br> “……” 沈然摸摸鼻子,與顏若栩分坐兩輛馬車,往城內而去。 第29章 馬車行在坑洼的道路上, 有些顛簸,顏若栩拉緊了身上杏色的錦帔,身子往前探去, 撩開了車簾的一角。 風順著那一線縫隙鉆進來, 夾雜著nongnong寒意。 顏若栩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脖子。 車夫揮舞著鞭子在前頭馭馬, 蹄聲清脆, 在寂靜的山野間格外清楚。 道兩旁的樹木多黃了葉子,垂頭喪氣地彎著腰。 顏若栩看得出神。 “公主可是擔心陸長公子的安危?” 墜兒將她的神情看得分明, 幫她掖了掖衣角,輕聲問道。 顏若栩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搖搖頭,伸出手指戳了戳墜兒的腦門,“你滿腦子想什么呢, 我是擔心他,也擔心大燕的勇士們, 不僅僅是對他一人?!?/br> “是是是,公主說得極是?!?/br> 墜兒忙捂住額求饒,主仆兩人嬉笑了一會,行走的馬車卻漸漸停下。 車夫跳下車, 湊近車簾稟報道:“公主, 咱們偶遇了陸將軍?!?/br> 偶遇?顏若栩抿嘴輕笑,這分明是陸將軍刀子嘴豆腐心,來城外為陸垣蟄送行,卻又礙于面子不愿露面, 誰知在歸城途中相遇了。 “臣陸如卿, 參見公主殿下?!?/br> 車簾之外響起一道音色疏朗,聽起來中氣十足的嗓音。 聲音如此之洪亮, 難怪那一腳能踹得陸垣蟄半晌起不來身。 昨夜眾人都散去后,陸如卿黑著一張臉,徑直到近陸垣蟄的身旁,許是憤怒到了極點,連顏若栩在側都未注意,二話不說,抬起一腳就踹在陸垣蟄腿上。 陸將軍那一踹沒留余地,使了十足的氣力,又令陸垣蟄猝不及防,他皺起眉,倒吸一口涼氣,唇緊緊抿著,好半天神色才緩和過來。 “我怎么會生出你這種忤逆的兒子!從今往后別管我叫爹,我擔不起?!?/br> 這是陸如卿的原話,話說到這個份上,第二日自是不便露面送行了,只怕現在遇見顏若栩,他面子上已經有些掛不住。 顏若栩不愿讓陸如卿難堪,示意墜兒撩起車簾,臉上帶了幾分笑意,“陸將軍免禮,我……” 她話只說了半截,忽而如鯁在喉般,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已經許久沒想起的臉,安靜卻又猝不及防的浮現在眼前。 在血rou之軀中跳動的心臟,忽然受了刺激似的擂動不止,藏在錦帔之下的雙手,輕輕的發顫,不受控制的攥緊了拳。 是陸垣韓,他就站在離顏若栩兩丈遠的地方,一雙漆黑的眼睛,云淡風輕地望過來。 這樣的陸垣韓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年少入仕,好不風光,可他的眼神卻陌生至極。 上一世陸垣韓看顏若栩的眼神一直在改變,從一開始的冷漠,到關系惡化后的視而不見,最后進化到憎惡與鄙夷,最后的那段日子,他們已經稱得上水火不容。 可無論怎么改變,陸垣韓是從來沒有過這般溫和的看過她,哪怕一眼。 “公主?你怎么了?” 身側的墜兒見顏若栩臉色蒼白,似乎極不舒服,心中不免擔心她身體不適,又想到此刻還有陸將軍在場,連忙小聲問道。 顏若栩一驚,錯開陸垣韓的目光,吞了吞口水,對陸如卿頷首道:“我今日有些倦了,陸將軍,我便先行了?!?/br> 說罷,墜兒放下車簾,車夫甩了一記鞭子,馬車繼續往前行進。 墜兒握住了顏若栩的手,極涼,她一邊為顏若栩搓手一邊問道:“公主是不是冷了?回去奴婢給您熬一碗nongnong的姜湯,一口氣喝下去睡上一覺,保管就舒服了?!?/br> “好?!鳖伻翳蛐Φ妹銖?,目光頓在腳下繡了花樣的地毯上。 今日重見故人,她忽而覺得幾分夢幻,上一世被她視若珍寶,住在她心尖上的人,現在出現在眼前,不過是顆魚眼睛,失去了令她著迷的光華。 回到宮中已經過了正午,素心道皇后娘娘在宮里等了半日,半個時辰前才回瑞康宮,聽說是太子妃進宮了。 徐皇后看不上那朱邪拓,也不喜滿世界惡評的陸垣蟄,依她看,徐衣臣才是公主駙馬的絕佳人選。 顏若栩揉一揉太陽xue,蹙眉思索著該用什么理由說服母后,邊乘了轎輦,往瑞康宮中去。 半道上路過了一隊捧著錦盒的小丫鬟們,說說笑笑地,見了公主立刻駐足行禮。 她們有幾分面熟,像是皇后宮里頭的人,“你們這是干什么去了?” 顏若栩不過是隨口一問,那些小丫鬟卻笑得合不攏嘴,其中一個機靈地說道:“回公主的話,宮里出了大喜事,皇后娘娘賞了闔宮上下三個月月奉,您快去瞧瞧吧?!?/br> 在腦中苦苦細想了片刻,顏若栩怎么都想不起來今年宮中出過喜事。 她人還沒有踏入宮門,就聽見了里頭傳來的歡聲笑語。 其中有道女聲極為陌生,音調高昂,走近了顏若栩才認出來,這位此刻口若懸河的貴婦人,正是太子的岳母,一品詔命夫人,蕭氏主母馮氏。 “若栩,你快來瞧瞧,你皇嫂有喜了?!?/br> 徐皇后滿臉欣慰地笑容,自太子大婚以來,她一直盼著蕭嘉柔能誕下皇嫡孫,可數年過去,他們夫妻二人一直沒好消息傳來,期盼一次次落空,徐皇后干脆就死了心,沒想到今日太子妃攜馮氏入宮,竟是告訴了她這樣一個好消息。 馮氏掩嘴咯咯直笑,撫摸著自家女兒尚未顯懷的小腹,柳眉一挑,“大夫還說了,太子妃脈息強健,胎象穩妥,定是個男胎?!?/br> 此言一出,徐皇后更是喜不自勝,撫掌嘆道:“那樣更好?!?/br> 蕭嘉柔此刻正躺在榻上,身上蓋了件暗紋金絲軟毯,面上帶著幾絲羞怯的微笑,似乎對自己母親這般說感到不好意思,她眼波一轉,對站在一旁的顏若栩招了招手。 “若栩,過來坐?!笔捈稳岬纳ひ粢琅f溫柔甜美,她坐直了些,低聲問道:“今日可是去送那個人了?” 顏若栩抬眸,直視著蕭嘉柔那張神色自若的臉,勾了勾嘴角,“皇嫂說的那個人,是誰?”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笔捈稳岽鬼?,鬢角邊一縷青絲墜在耳邊,愈加顯得人嬌弱,睫毛還在微微顫抖,柔和的像是一汪清泉。 可惜了,顏若栩在心中暗道,她已經不是那個心無城府,只會直來直去,被人輕易窺探心意,最終傷的面目全非的顏若栩。 “那個人是未來的駙馬爺,是大燕的英雄,皇嫂連他的名諱都不肯稱呼,未免太失禮了?!?/br> 顏若栩強壓下去心頭的怒火,不就是逢場作戲說鬼話嗎?欺負她顏若栩不會? “皇嫂,安心休養吧,女子孕期不宜多思,您要時時記得?!?/br> 蕭嘉柔臉上的微笑僵了僵,隨即飛快地掩飾住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經意似的道:“我還以為若栩meimei不情愿嫁他?!?/br> “哦?皇嫂多思了,我與他是情投意合?!?/br> 顏若栩定了定神,說完后還看向門外嘆了一聲,倒真像個剛送走了心上人的少女。 蕭昌呈自作聰明領著百官逼乾景帝答應和親之事,不料作繭自縛,在圣前失了寵,這本該是對蕭氏的重擊,誰知道在此刻,蕭嘉柔卻忽然告訴所有人,她有孕了。 這事情未免太巧和了,也太會挑時機了。 顏若栩的視線定格在蕭嘉柔的小腹上,如今看來她有喜,皇兄也是極其欣喜的,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皇兄對他們母子二人情薄到那般地步。 如此想著,顏若栩心中感到一絲惡心,她只盼著蕭嘉柔是為了護住家族榮光,才來她這里套話的,她的眼神堅定幾分,暗暗發誓道:“總有一天,她要將蕭氏這顆大燕的毒瘤除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