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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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御駕回鑾,沒幾日,京城地界便接連秋雨綿綿,無晝無夜,滴滴霏霏,久不見晴,皇帝因天氣轉陰,怕溫蘅外出受寒,勸她莫出建章宮,每日里扶著她在殿內行走,強身健體一陣后,便扶她至已換鋪軟毯的窗榻處坐下,親自剝切應季水果予她吃。 這日,宮侍捧進新摘洗凈的上林苑葡萄,皇帝扶溫蘅在窗榻處坐下,盥洗雙手后,拿了果碟上的葡萄,邊剝皮邊道:“鄭太醫說孕婦食用葡萄,可健脾胃,利于安胎,夫人多吃一些?!?/br> 他將剝了大半的葡萄,遞至她的唇邊,看她就著他的手、低頭抿吃了,心中比自己吃了,更甜百倍,笑著問道:“是不是十分清甜可口?” 溫蘅抿嚼著口中的葡萄果rou,是覺十分清甜多汁,且有一股特別香氣,與從前所吃不同,微點了點頭,皇帝邊另拿起一只輕剝,邊笑道:“這是長在上林苑的玉香葡萄,品種來自西域宛月國,培植起來不易,旁處沒有,如今正是應季,夫人若愛吃,就讓底下人日日呈上一盤……” 他說著說著,忽地想起小的時候,秋日里與明郎同往上林苑騎馬打獵,渴了累了,便跑到果苑里,尋摘成熟的玉香葡萄,洗凈開吃,還要比誰吃得快,輸了的那個,就要將所射的獵物,都輸給對方。 記得一次狩獵,是隨父皇同行,他在與明郎的“比賽”中輸了,輸得一無所有,在入夜父皇命人清點諸皇子所獵時,杵站在那里,等著內監清出個一無所有來,等著被父皇責罵,被一眾皇兄皇弟奚落。 他原也已經習慣了如此,可等父皇內監清點了,眾人看他的眼光,卻都變了,原來他獵物眾多、名列前茅,原來明郎不但沒有拿走他的獵物,反還將他自己所獵的,都悄悄地給了他。 往事如線,略想起一點,便連起千絲萬縷,紛亂如麻地占據了人全部的腦海,皇帝心事浮沉,剝葡萄皮的手,也不自覺緩了下來,溫蘅看他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樣,自拿了一只葡萄,慢慢剝著,皇帝見狀回過神來,忙道:“夫人別臟了手,還是讓朕來吧?!?/br> 溫蘅仍是自己慢慢剝著,邊剝邊問:“陛下在想什么?” 她從前才不問他在想什么,從前他的一切,她都是不想了解也與她無關的,皇帝聽溫蘅這樣問,心中高興,卻又因所想為明郎,不免難于直言,只道:“朕在想幾樁朝事?!?/br> 溫蘅微垂首剝著葡萄道:“范汝死得蹊蹺,他那病都得了七八年了,平日里藥吃著,一直沒有大礙,怎就在將抵京城時,突然病入膏肓、無可救藥,這事也做得太讓人生疑……” 皇帝原先還擔心“范汝暴死”一事,會令她希望突然落空,會刺激到她,好在她雖因此事有些失落驚顫,人倒還好,只是這些時日以來,心里一直念著這件事,可不利于安胎,此刻聽她又提起,在旁安慰道:“朕知道,你哥哥這刑部郎中也不是白當的,他心里也敞亮得很,此事定會深查到底,這樁事的真相,定國公府謀逆案的真相,終有一日,都會水落石出的,夫人別擔心,當下重中之重,是安心養胎,等著我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來到這世上?!?/br> 溫蘅眼望著自己隆起的腹部,想著再過一月,就可與腹中的孩子相見,眉眼柔和,蘊滿慈情。 皇帝看她這樣,心中自然高興,起身挨坐到她身邊,側躬著身子,貼著衣物與他們的孩子絮絮說話,先是言辭微厲,令孩子要乖乖地來到這世上,不許鬧騰他她母親,接著又委屈訴苦,說給他她選挑了好多好多好聽的名字,可都被他她的母親給否了,這就離預產期還剩一個月了,名字還沒定下呢! 溫蘅手撫著隆起的腹部,淡淡瞥看著叨叨抱怨的皇帝,“陛下選的字,都不大合適?!?/br> 皇帝十分不服道:“個個都是朕精心選挑的,寓意極佳,就如新近選的這個,‘燁燁榮光’的‘燁’字,寓意光輝燦爛,好得很,怎會不合適呢?” 溫蘅淡道:“‘薛燁’‘血液’,聽起來像見了血似的,不大吉利?!?/br> 皇帝默默,心中叨叨這孩子定是要姓元的,元燁聽起來就吉利得很,他無聲暗叨片刻,又聽她靜道:“還是選這二字為好,若是男孩,就叫薛冀,希冀之冀,若是女孩,也叫薛霽,雪霽之霽,寓意雪后天晴、未來可期?!?/br> ……媽呀,元冀,元霽……這剛生下來,就直接圓寂了,這還了得??! 皇帝結結巴巴道:“這……這兩字……不大好……不大好……” 他看溫蘅看他,又補道:“朕選的那個字,也不大好,不大好……” 皇帝默默片刻,折中道:“要不這樣吧,咱們將選挑的名字寫在紙上揉團,等孩子生下來了,讓他她自己抓,抓著哪個就取哪個,若是男孩抓著女名,抑或女孩抓著男名,就重新再抓一次,讓他她自己定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這般,他可暗箱cao作一番,讓他的心愛的小皇子或小公主,去抓他精心選定的佳名…… 皇帝心里在笑,面上也在笑,牽著溫蘅的衣袖問:“好不好?” 溫蘅不置可否,其實鄭太醫一早把脈判定了腹中孩子是男是女,身為太醫院首席、當世圣手的鄭太醫,應是不會出錯的,可不親眼見到孩子,溫蘅就總覺得是男是女都有可能,遂還是將男女之名皆備了,皇帝也是如此,甚至比她還要迷糊,有時竟會說鄭太醫會不會老糊涂了,其實她腹中藏著一男一女雙胞胎,是老糊涂的鄭太醫,只把知了一個出來…… 溫蘅正這般想著,就聽皇帝憨憨笑道:“也許到時候出來了兩個孩子,到時候男孩抓到女名,女孩抓到男名,也不用重抓的,讓他們兩個,彼此交換就是了?!?/br> 皇帝這般笑說了一句,也覺自己是異想天開,他又笑同溫蘅腹中孩兒,說了好一會兒話后,輕握住溫蘅的手道:“姓元吧,這個孩子得姓元,這是為他她好,也是為夫人好,朕雖想要個貼心小棉襖,但看眼下時勢,這個孩子,若如鄭太醫所說是個男孩,最好不過,姓薛的孩子,可愛的女兒,咱們往后,再慢慢生好不好?” 秋雨打窗的淅瀝聲中,皇帝深深凝望著溫蘅,溫蘅靜默不語,只將手中剝好的玉香葡萄,放入口中,無聲嚼咽。 碧翠清甜的玉香葡萄,亦在第二日清晨,被賜送往了武安侯府,宮侍回宮恭聲稟報,“武安侯如儀收下賜禮,叩謝陛下隆恩?!?/br> 皇帝問:“他可吃了?” 宮侍面露為難,“奴婢只看見武安侯命人將賜禮收起,至于后來武安侯有沒有享用,奴婢不知……” 皇帝又問:“你去時,他人在府中做什么?看起來精神如何?” 宮侍回道:“武安侯來正堂前叩收賜禮時,這樣的陰涼天氣,身上面上卻似有汗意,瞧著先前像是在練武,看起來精神干練、英姿颯爽?!?/br> 皇帝沉默片刻,沒再問什么,只擺手令宮侍退下。 他人在御書房,無言孤坐許久,起身走至百寶架前,拿起那柄烏金匕首,撫望著其上“斷金”二字,心里絮絮亂亂想了一陣,又繞到了那場噩夢上。 那噩夢,自在紫宸宮將他驚醒,就一直在他腦中縈繞不散,且似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近來雨寒秋夜里,又斷斷續續夢見幾次,令他越發不安,皇帝撫握著烏金匕首,沉思許久,終是傳趙東林進來,命他領人在絳雪軒準備一桌夜宴,宴請武安侯。 當然,此宴自不會對溫蘅說,天將入夜時,邊批看奏折邊陪了溫蘅一下午的皇帝,只對她道有緊急朝事需處理,讓她待會兒先用晚膳。 他人將離開建章宮時,回身看去,見溫蘅坐在窗下,微低身子,似同腹中的孩子在說什么,燈光柔攏,清影映窗,只這么一個簡單的剪影,就令他心中生出家的感覺,暖意滿懷,秋雨冷意撲面打來,亦覺不出半分寒意,人還未“離家”,就已想歸去,回到她的身旁。 皇帝心中啞然失笑片刻,念及等在絳雪軒的明郎,沉重的心事,立又壓上了心頭,他再看了溫蘅一眼,登輦離去,在前往絳雪軒的一路上,都在想見著明郎,該說什么,要說什么,可等真見著了,看明郎面無表情地朝他如儀叩拜,卻又是不知該說什么。 ……說什么,都回不到過去,說什么,明郎心中的怨恨,都無法徹底消除,他做下那等事情,也不敢奢望能與明郎和解如初,他只怕那夢境成真,他和明郎約好了,要年老落牙了時,再比拼誰抿吃葡萄吃的快,要白發蒼蒼時,一起坐看大梁太平江山…… 皇帝抬手親扶明郎起身,明郎并沒有避讓,只是身上的秋衣微涼,觸在手里,沒有半點溫度。 皇帝想,一旦定國公府謀逆案被查明為冤,炮制冤案的華陽大長公主,就將是死路一條,明郎知道此事嗎……他若知道,他會怎么做,他會在溫蘅、在他母親的性命、在他武安侯府的世代榮光中,怎么選…… ……其實沒得選,這冤案,他定是要翻的,事已至此,他沒得選,明郎更是沒得選,他們只能被時勢裹挾著向前,預想著到塵埃落定的那一日,會是何等光景,卻又無法改變…… 滿桌佳肴幾無人動,只是貯滿佳釀的酒壺,在淅瀝的雨聲中,漸漸空了,又一杯涼酒入腹,皇帝低道:“明郎,朕望你長命百歲?!?/br> 明郎似聽得微微一怔,但仍是未說什么,只是恭聲道:“微臣多謝陛下關心?!?/br> 秋雨不絕,靜軒沉寂,入口的清醇美酒,也像是苦的澀的,皇帝微啞著嗓子,正欲再度啟齒,忽聽軒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不多時,侍守在外的趙東林打簾入內,滿面惶急,“陛下,楚國夫人要生了??!” 皇帝驚得站起,“不是還有一個月嗎?!” 趙東林急道:“侍女報說夫人突然早產,瞧著情形極壞,產婆也說夫人本就體虛,如今又突然早產,怕是和龍裔,都會有危險……” 玉瓷碗碟被倉皇離去的身影,拂帶落桌,聲音尖刺地摔得一地狼藉,皇帝急走出軒,也不待侍從打傘,即沖跑入了秋夜冷雨中,他心神欲裂地想著離去前所見的明窗清影,驚怕到了極處,一路發足狂奔,心驚膽戰地急跑回建章宮,看殿內人影幢幢,似個個慌亂無比,更是驚惶。 ……不能亂……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她的丈夫,他不能亂……她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他們一家人,是要長長久久的…… 皇帝強忍住徹骨的驚懼,急走入寢殿,在看到榻上的溫蘅痛到緊咬著唇、面色蒼白如紙的一瞬間,所有強裝的鎮定,立刻潰不成堤,臉色也慘白如紙一般,倉皇上前,緊握住她的手道:“朕在這里,朕在這里,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然而臨產的溫蘅,痛到渾身汗下、心神恍惚,根本不知身邊有何人、在說什么,一陣陣劇烈的痛意猛襲后,她像是被冰冷的潮水推入了深淵中,意識越發模糊,連疼痛都似漸漸離她遠去了,只想沉在那片深淵里,就此睡去,不復醒來。 產婆看楚國夫人暈過去了,急讓人取針來要扎夫人指腹,十指連心,皇帝見狀破口大罵,產婆急跪地道:“奴婢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傷害夫人半分,奴婢只是想讓夫人清醒,若是夫人一直暈厥,無力生產,那不僅龍裔難保,夫人怕也會醒不過來了!” 皇帝聽得越發心驚,他看了看那冰冷尖細的寒針,猶是不忍,趴在榻邊,急在溫蘅耳邊高喚“夫人”“阿蘅”,如此看她仍是不醒,越發驚惶,緊攥著她的手,急到語無倫次,一時道“夫人快醒醒,朕和夫人約好要一世長久的”,一時道“只當是為了薛家,為了薛家醒過來好不好”,一時道“夫人不能拋下朕,夫人若還恨朕怨朕,那必得好好活著,才能折騰朕一輩子”,如此顛三倒四地高聲急說著,終見溫蘅烏睫微顫,似要醒來。 溫蘅原似在混沌中沉沉浮浮,無盡的倦意,似要她就此沉入淵底睡去,遠離塵世間一切苦痛,就此平靜深眠,可心底,又另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呼喚著她,一直在告訴她不能睡去,不能睡去…… ……是誰……是誰在喚她…… 她像是想喊一個人的名字,可微張開口,卻又不知道是要喊誰,她掙扎著去想,人也在深淵中掙扎著上浮,在將見天光時,一個激靈,忽地醒覺,喚她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是溫蘅,也是薛蘅,她不能睡,不能睡! 皇帝緊盯著溫蘅微顫的烏睫,見她掙扎著睜開雙眼,大喜過望,緊攥著她的手,重重地吻了幾下,產婆等自也大喜,大喜之余,請圣上出去。 皇帝想要一直守在溫蘅身邊,不管產婆們如何相勸,都不肯離開時,見溫蘅忍痛朝他看來,唇齒微動,似是說了什么。 皇帝沒聽清楚,急貼到她面前問道:“夫人說什么?” 下一刻,氣弱而冷厲的“滾開”兩個字,重重地砸了過來。 皇帝似被這兩個字砸暈乎了,怔怔坐直問:“……夫人說什么?” 一旁的產婆訥訥須臾,結結巴巴道:“……夫人……夫人請陛下離開……” 溫蘅人一醒來,即被徹骨的痛意襲卷,她需忍受疼痛、集中精力生下孩子,哪忍得了皇帝在旁這般唧唧歪歪,見他還緊攥著她的手,像只呆頭鵝一般賴坐在榻邊不走,心里更是煩不勝煩,又咬著牙道:“滾!” 皇帝立馬乖乖松手站起,卻也未離開,一直在旁不遠處,探著頭站看著,將這一夜,過得提心吊膽,煎熬無比。 身上為雨打濕的衣裳,一直貼穿未換,可憂急的皇帝,哪兒感覺得到自己身體的不適,他的心,全被溫蘅和孩子給占滿了,每聽到溫蘅一聲痛呼,就像是有刀子,在他心口用力地剮了一下,一時急得來回踱步,一時怕得僵站不動,枉為九五至尊,一整夜都只能干著急,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在心中向滿天神佛祈佑,祈佑她們母子平平安安。 這一夜,真似如年,好在最后,煎熬終于過去,天將黎明時,淅瀝落了一夜的秋雨停了,寢殿內,也終于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皇帝心中的重石終于落下,感謝滿天神佛地急走上前,一邊拿毛巾為溫蘅拭汗,一邊探看產婆們動作輕柔地將嬰兒清洗干凈,包入襁褓抱近前道:“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個康健的小皇子!” 按理皇帝此時該重賞眾侍,博個喜慶意頭,可他喜得唇顫,話都說不全乎,望著襁褓中哭啼的男孩,想要將他抱起,但竟又有些不敢,直到聽榻上的溫蘅虛弱地說“給我看看”時,才鼓足勇氣,伸出雙臂。 懷中小小的孩子,竟似比江山還重,皇帝小心翼翼地將他抱放在溫蘅身邊,看她輕握住孩子的小手,眼淚如珠落下的同時,唇際微彎,綻放了自驚知身世以來的第一抹笑意。 第176章 天明 精致的御用玉瓷碗碟,被倉皇帶起的玄色衣袖,拂掃在地,尖刺的碎瓷摔裂聲中,宮侍追隨御駕匆匆離去,偌大的絳雪軒內,唯留沈湛一人,他僵如冰雕般怔坐在桌邊,手足寒涼,耳邊嗡嗡所響,盡是趙總管那句“突然早產……情形極壞……都有危險…” 指節戰栗愈烈,虛握在手中的酒杯,亦隨之搖顫不止,終在某一刻,猝然滑落,摔得“砰呲”一聲四零五落的脆響,如一道陡然轟鳴的驚雷,炸響在沈湛的耳邊,令他如是突然驚醒,倉皇起身,將所有的顧慮都拋之腦后,不管不顧地沖跑了出去。 秋雨侵衣,秋寒鉆骨,然沈湛感受不到半分外界寒意,他遍體的寒涼,都由心底生出,無盡的恐慌驚懼,在他心中滋生蔓延,渾身血液都似結冰,人疾跑在淅瀝的秋雨中,卻如置身在冰天雪地里,天地風雪侵襲,遮他的眼,絆他的腳,可阻不了他向前去,阻不了他的心,憂急地朝她飛去。 ……阿蘅……阿蘅……他在心里急喚著她,相識分離以來的所有所有,自眼前如走馬燈匆匆掠過,今生無緣至此,難做夫妻,難做友人,甚至連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都做不得,血海深仇如天塹徹底隔開了他與她,世事殘忍到這等地步,他心中余下所愿,唯盼她安好,唯盼她今生平安,盼她能好好地活著,再展笑顏,哪怕是在別的男子身邊,可若上天,連他這最后一點小小的希冀,都要殘酷無情地奪去…… 沈湛心神顫裂,在幽冷的雨簾中,沖跑至建章宮前,狂奔的雙足,僵滯緩停,他望著高高在上的巍巍宮闕,望著殿內倉皇嘈雜的幢幢人影,滿心惶急,雙足卻如陷在泥潭之中,滯粘不動,難以前行。 ……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孩子的父親,不是她的知交朋友,甚至連一普通路人都不是……他對她來說,不再是沈湛沈明郎,而是武安侯,是華陽大長公主與老武安侯的獨子,是她的仇人之后,又有何立場,在這樣的時候,到她的身邊去……她如今正歷險境,見著他這仇人之后,是否會因此心神震動,傷及身體……他如何能入內…… ……如何能…… 御前總管趙東林閱人無數,處理過大大小小的事情,可對這女子有孕生子之事,實在是半點不通、一籌莫展,只能人侍守在外殿,望著端盆捧水的宮侍進進出出,望著鄭軒等太醫聚在簾邊實時商議,心中祈佑楚國夫人與腹中龍裔,俱要平平安安,千萬別出半點差池,若楚國夫人和龍裔真出了事,圣上會有何反應,他簡直不敢去想…… 憂心忡忡聽著內殿動靜的趙東林,也不知這般惶急等待了多久,忽見徒弟多福入殿走了過來,輕朝他道:“師父,武安侯人在外面……” 趙東林聞言一怔,快走至殿門處,打簾看去,見殿廊明燈輝映下,竟真有一人,站在御階下凄楚幽涼的秋雨夜里,渾身都已為雨淋濕,濕發流水順頸而下竄進衣里,看得人都肌骨發冷,他卻對自身處境似無所覺,整個人僵直不動如石雕木偶一般,只一雙漆亮的眼,關切緊盯著御殿方向,昭示著他是個尚有些許生氣的活人。 ……楚國夫人與龍裔,正處在危險之中,圣上正在內殿守著楚國夫人,憂急如焚,武安侯與楚國夫人與圣上,又是那樣特殊的關系…… 這樣的特殊情形擺在眼前,饒他趙東林是人精中的人精,也不知該不該在這種時候,入內稟報圣上,武安侯人在殿外一事,他沉吟良久,終是暫壓不言,只命人搬椅熬姜湯取暖毯,讓徒弟多福,去請武安侯在殿廊下坐等著,驅驅寒意。 但武安侯,卻像是聽不見外界半點動靜,仍是僵站在秋雨夜中,趙東林無法,只能讓多福在旁給武安侯打傘遮雨,他倚窗而立,透窗望著雨夜中宛如石雕的年輕男子身影,再側首朝重簾深處看去,見那隱約的玄色身影,正在內殿來回急走,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沉默許久,終在心底,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天將黎明,淅瀝落了一夜的秋雨,終于停了,喧嘩了一夜的御殿,也終于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多福將心放下,也將舉了數個時辰的油傘放下,見一夜僵站不動的武安侯,在聽到殿內傳來齊刷刷的“恭喜陛下,恭喜夫人”后,冷無血色的薄唇微顫,幽漆的眸光,亦微微閃爍著,中似藏了千言萬語,但最終都如星沉幽海、隱沒無蹤,垂下烏青的眼簾,在嬰兒清亮的哭啼與眾侍響亮的道喜聲中,挪動僵硬的雙足,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一步步地,離身后的嬰孩哭啼、歡喜喧嘩,越來越遠,形單影只的,慢慢地隱入將明的天光,身影消無。 寢殿之內,皇帝終于能從狂涌如潮的巨大歡喜中,略略醒過神來,他眉眼帶笑地望著一眾御前宮侍跪地道喜,高高一揚手道:“賞!建章宮所有宮人,俱按功行賞!” 一眾宮侍,自是忙不迭叩首謝恩,趙東林也恭聲遵命,命手下幾個徒弟循按宮規,計今夜諸侍功勞,去擬開一個行賞單子,而后自己侍在簾邊,一邊望著圣上趴在榻邊與楚國夫人和孩子含笑說話,一邊在心中暗暗思量,武安侯在殿外站了一夜之事,究竟當不當說。 皇帝第一次見到新生的嬰兒,才知嬰兒剛生下來時,小手是緊緊蜷著的,他問過產婆,知道嬰兒的小手,要過些時日才能伸展開來抓東西后,無奈地笑對溫蘅道:“原想著將擬好的佳名,寫在紙上揉團,讓他自己抓選自己的名字,看來是不行了,他是朕的第一個孩子,又是皇長子,不能拖延取名,現在就得定下了?!?/br> 溫蘅愛憐地輕撫著嬰兒柔嫩的臉頰,目望向殿窗將明的天色,輕道:“就叫‘晗’吧……” 皇帝一時不解,問道:“是哪個字?” 溫蘅道:“天之將明之晗?!?/br> 這字寓意既佳,又恰合孩子出生的時辰,更重要的是,這是溫蘅取的,皇帝立將他所想的那些佳名,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連聲笑道:“好好,‘晗’字極好,就聽夫人的!” 他輕握著嬰兒的小手,柔聲笑喚,“晗兒~晗兒~” 已經喝過母乳的嬰兒,終止了哭聲,但對這個新鮮的名字,也沒有什么反應,只是眨巴著清澈的雙眼,輕輕揮蹬著藕節般的小手小腳。 其實剛出生的嬰兒有些紅皺,要過些日子才會變得粉嫩白皙,可皇帝看他的寶貝兒子,就是越看越覺可愛,哪哪兒都好看得緊,天底下再沒孩子能比得了的,心里nongnong的父愛,滿得都快溢出來了,忍不住小動作頻頻,一會兒去親他的小手小腳,一會兒去戳他的小臉小鼻,又見溫蘅累了一夜,已是極倦怠了,卻還是勉力撐著,無限慈柔地凝看著襁褓中的孩子,似是舍不得闔眼,在旁柔聲勸道:“夫人安心睡一會兒吧,晗兒有朕看顧著,不會有事的?!?/br> 他一直望著溫蘅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地將襁褓中的孩子抱起,令侍女放下帳幔,好生照看夫人,而后邊輕手輕腳地往外殿走,邊輕對懷中孩子道:“乖乖的,不許哭鬧吵醒你母親……” 襁褓中的孩子,也似無哭鬧的精神,吃飽喝足的他,輕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靠在皇帝懷中,也像是要闔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