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文池垂首,安靜道:“已經粗選過了,這次除了何家和杭州穆家來的是少家主,其余幾戶,蘇州萬家,廣州許家,揚州齊家皆是來的府上伙計,今日初選,技藝都可,但捐銀一事,未必做得了主?!?/br> 太子眉頭微微皺起。 文池倆人說話間已經出了西園。太陽西漸,四下無人,文池回看來路,低聲問:“殿下,明日也要如此?” 園中之人,除了名門世家之后,便是京官子孫,新科舉人……今日太子沒有出面,已然引起大家非議。 “總要給那幾家準備的時間?!碧拥?,“戶部這幫狗賊,只知橫征暴斂,克剝小民。方成和枉為太傅之徒,竟連直言扛權的膽量都沒有。如今他一封上書,討好四處,深得帝心,唯獨逼孤做這了這等小人?!?/br> 文池知他心中憋恨,低聲道:“方謹之或許是顧及災情,如今眾臣黨爭攻訐,反倒對救災無益?!?/br> 太子:“你如此看好他?” 文池俯首:“或為忠臣?!?/br> “自古以來大jian似忠,大詐似信,這人年紀輕輕便有此城府,叫人不得不防……”太子搖頭一嘆,又道,“你讓人去傳話吧,今日到此為止?!?/br> 祁垣把方成和拉走之后,便聽到了內侍的傳話。 方才熱議的眾人不由面面相覷,隨后各懷心思地打道回府。祁垣回去之后,找陳伯一問,才知道今日在東殿,已經有香藥局的人考過他們了。 這前兩日的比賽是辨香料,自巳時起,每一時辰辯兩種香,既有真假之別,也又品級之分。直到申時末,八輪比試才算結束。 其實第一輪的沉香便已篩掉許多人,等再把檀香、麝香、龍腦香、安息香、木香、甲香等等一一辯完,東殿之中沒多少人了。 陳伯道:“老頭子今日實屬巧運,這香藥局最后比的竟是三佛齊國的熏陸香,不同品級一應俱全?!?/br> 熏陸香本是大食國所產,但大食國經常運去三佛齊國交換物件,隨后三佛齊國運到我朝,多在廣州泉州兩地交易。陳伯的那位本家香戶正好是廣州人,所以他對熏陸香的了解非常人能比。今日比試,也只有他和廣州萬家的老師傅分出了揀香、瓶乳、瓶香、袋香、乳塌等六種品級。而其他商戶,連這幾種名字都分不清楚。 而今日的比香結果,也提現在了眾人的腰牌上。 第一輪都沒過的商戶,等于被篩掉了,以后幾天也無緣披香宮斗香。 剩余幾輪之中,根據比試結果,眾人腰牌分別被換成了紫、赤、粉、白幾種。顏色越深,在最后正式斗香之時,位置便越靠前,更容易被太子看到。 陳伯今天表現的十分穩重,牌子已經拿到了最好的。明日在客棧休息便可。 祁垣知道老伯此次定然用盡了全力,略一琢磨,猜著太子是給大家通風報信的準備時間,不由稍微安定了一些,只讓老伯好生休息。 而他跟方成和未曾收到在家休息的旨意,因此每日照去不誤。 果然,接連兩日,眾人再去披香宮,太子依舊沒有出現。 不少人開始猜測太子是不是要辦砸了,等到第四日,祁垣仍跟方成和一早入園,便見門口的侍衛那不停的有人來傳消息,不是這家做壽,便是那家生病,竟是個個都不想來的樣子。 然而等倆人驗過腰牌,再次入園,卻是一驚。 披香宮中路兩側的走廊上,全是小內侍及侍衛。二人被一位青衣內侍引去偏殿進茶,那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辰時,又來了一位著紅色宮服的大內侍,教給眾人叩拜禮儀。 祁垣不由咽了口水,開始緊張起來。大約一刻鐘之后,又來了一位內侍,領著大家朝正殿而去。祁垣跟在最后,悄悄抬頭,隱約看到正殿正中已經坐了不少人,而太子似乎隱在了正中的珠簾之后,正居高臨下的審視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ps:人物關系沒那么復雜,什么太子看上圓圓,太子伴讀是原身的攻神馬的,不存在不存在 (雖然聽著挺帶感吼 pps:明天徐瑨回來了 第62章 若沒有之前的那一出,祁垣對太子的印象大概能好些。畢竟有兩位才子伴讀,估計本人也不會笨到哪里去。但現在他的感覺就有些復雜了,心想也不知道這位太子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平時方成和他們雖然議論國事,但還從未提起過太子和二皇子如何。 祁垣心里打鼓,但見周圍禁衛軍森然而立、內侍、樂工、茶酒班殿侍也都安靜在側,整個大殿落針可聞,也不敢有什么小動作,只跟著眾人一起規規矩矩行禮,隨后按著內侍指引,在偏殿的席后站立。待他們站定之后,卻又有內侍領了一群人上來。 當頭的一人戴著黑漆帕頭,穿著黑綠羅大袖襕袍,腳踩皂靴,赫然是教坊司的的奉鑾。 他身后跟著左右司樂,再往后卻是十幾個少年聲伎,皆穿寬衫,以軟巾裹頭,形色清麗秀美。祁垣在其中果然看到了云霽幾人的身影。云霽他們卻是見慣這種場面的,無需內侍指引,齊齊躬身下拜,口中唱喏。 珠簾后的人這才有了一絲反應,卻是問那奉鑾:“今日斗香,已有樂工助興,如何再勞動這許多人?” 聲音清冽,倒是意外的好聽。 奉鑾忙躬身下去:“回殿下,此班少年皆是我教坊司伶人,他們既習鐘鼓司相傳院本,又奉命采聽外戲,因此精通弋陽、海鹽、昆山諸曲。今日斗香,高手云集,若有他們在此助興,更能得雅俗并陳之美?!?/br> 太子聞言,倒是笑了起來。 “怪不得你們教坊司有耍樂院之名,這等事情上想的甚是周到。如此,便都留下吧?!?/br> 眾人再拜,隨后分列兩側,各自好生站著。 內侍再傳,這次進來的卻是一眾商戶了。 商戶們來自五湖四海,平日里不問詩書,只愛講究甘食美服,倚紅偎翠,又最怵官家。今日被太子召見,大家雖才學過許久規矩,但哪能跟眾文人雅士一般淡定,才一進殿,便有人慌慌張張地下跪行禮,其他人見狀也爭先恐后拜下去,口中或是唱喏或是大喊太子千歲,一時間殿中嗡嗡央央,亂成了一團。陳伯也在其中,戰戰兢兢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身側有人輕嗤一聲,祁垣看著殿中磕頭不已,甚至瑟瑟發抖的商戶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再看陳伯,已是花甲老人,一輩子害怕官家,如今卻要為了齊府冒死進言,更是慚愧。倘若這太子好說話還罷,萬一…… 祁垣咽了口水,忽然就聽上方珠簾玲玲作響,太子邁步而出,走到了眾人面前。 “我朝天香一脈,幸有諸位先人著籍傳承,才得以延續數年,今日舉此斗香盛會,大家也要不吝技藝才是?!?/br> 眾商戶受寵若驚,唯唯稱是,伏地不起。 祁垣悄悄抬眼,見太子穿了一身大紅色纻絲窄袖圓領袍,胸背兩肩各飾有蟠龍紋樣,頸部有白色護領,頭戴翼善冠,一雙劍眉濃密修長,目含笑意,竟有幾分儒雅的樣子。 祁垣正悄悄打量,冷不丁那人霍然抬頭,朝他這邊看了一眼。 祁垣心中一驚,飛快垂眼,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來。 殿中的青衣內侍很快將眾香戶引席入坐。 太子又令一切從簡,因此教坊司樂工奏樂,眾人進茶三巡之后,斗香盛會便開始了。 因前三日已經比試過辨香藥一局,因此今天所比試的是合制香篆。各香戶每人一席,各自挑選香料,然后自行磨粉稱量,合制香品。磨粉的活計也可請香藥局的小侍童來做,最后香粉合成之后,再用各自的篆模脫印,沒有篆模和印香盤的同樣可以從香藥局領取。 有太子在此,香戶們自然不能沉住氣慢慢磨蹭,所有人都是一炷香的時間。好在有小侍童可以差使,能省下不少功夫。 祁垣雖然知道齊府祖傳的各種香方,對印香一道卻不怎么了解。因香篆原本是寺院用以誦經記時的,齊家主做熏焚家局香,賣的也都是香丸、香餅、線香一類。倒是穆家主做禮佛祭祀香,或許勝算更大。 然而今日,只有陳伯的香篆引起太子注意,才能讓太子記住揚州齊府。祁垣暗暗擔心,再看老管家,連個小侍童都不用,只自己一樣樣的親手稱量磨制,不由著急起來。 方成和坐他左側,始終抿著嘴不發一言。眼看著一炷香將要燒盡,殿中已有不少香戶脫模出印,陳伯仍然進展緩慢,他才低聲道:“垣弟?!?/br> 祁垣的手心都是汗,聞聲看了他一眼。 “若陳伯不成,一會兒我自有辦法,”方成和道,“我會保齊府無事?!?/br> 殿中的士子們都在嗡嗡央央小聲說話,一會兒香戶們焚香比試時,他們也要賦詩助興,不少人已經打起了腹稿。 祁垣朝前看了一眼,卻緩慢地搖了搖頭:“不用?!?/br> 方成和道:“你還在怪我?” 陳伯終于磨完了最后一樣香料,正拿煉蜜和勻。香篆多是粉制,陳伯的樣子卻是在做香丸。 要輸了? “沒有?!逼钤粗惒蛣蛳阃璧氖謩?,與幼時自己在鋪子里學的一模一樣,不知怎么,心里反倒鎮靜了下來,“孤臣最忌左右逢源,你若為了齊府去求太子,先前的作為便成了投機取巧,唯利是圖。更何況你并非為了一己私利,如今不過是你有你的取舍,我有我的命數罷了?!?/br> “我知道?!狈匠珊桶櫭迹骸暗闶俏規煹堋?/br> “你師弟是京城祁府的祁垣?!逼钤此谎?,“不是揚州齊府的公子……不必如此?!?/br> 前面的樂工一曲奏畢,正好一炷香燒完,殿中立刻安靜下來。 太子率先起身,內侍也香藥局眾香匠人緊隨其后,眾士子跟在后面,挨個去看大家的成品。 最靠前的一位便是杭州穆家的少家主。 這位少家主長得十分清瘦,身前的香席擺放也十分齊整,正中放置一鼎香爐,爐蓋鏤有數枝寒梅,花瓣刻“管領春風第一枝”的詞句。 太子垂眸,忽然笑道:“不錯,比什么水剪冰綃裁一枝大氣的多?!?/br> 這話一講,旁人不知緣由,后面的幾個監生卻驀然一驚,隨后漲紅臉,訕訕地停下了腳步。 穆家的少家主卻只淡淡一笑,將爐蓋掀開,香爐中已經填好了香灰,他用小板將香灰壓實,隨后輕輕放下一片梅花形香模,捏著香匙填好香末,隨后取走模具,點燃香篆。 這香便由一角燃起,卻是個“幾”字。 殿中頃刻充盈起一陣淡淡梅香,清遠雅致,祁垣在后面,聞出這正是穆家的返魂梅,不由心中暗贊。 而那香篆卻是雙鉤出來的“幾生修得梅花”,燃盡之時正在梅花花心,又有功德圓滿之意。 太子撫掌大贊。穆家少家主卻仍是清淺一笑,將爐蓋蓋上,那香煙仍徐徐散出,這人手執香筷,在煙中輕點,隨后在空中寥寥幾筆,那香煙竟如流水般隨其引動,須臾之間,便在空中畫得一枝寒梅。 這下所有人都驚嘆起來。 穆公子這才起身下拜。太子含笑把人扶住,仔細看了看,隨后道:“看賞?!?/br> 一旁內侍領旨,正要宣賞,卻見這穆公子神色一肅,再次跪拜下去:“殿下,草民有事要稟!”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就見太子仍是含笑看了那人一眼,“如此,便讓德善帶你去登聞鼓處吧?!?/br> 隨后竟若無其事的走開了。 祁垣:“……” 他懵了一下,隨后瞬間明白了——穆家情形與齊府相似,恐怕也是打了主意想要讓太子庇佑。然而這幾日太子怎會不了解他們的底細?一介商戶,想要耍些心機上太子的船,也要看太子稀不稀罕……萬一他們觸了這人的逆鱗…… “這位老伯?!碧右呀浻迫货獠降搅说诙?,對陳伯道,“香篆何在?” 祁垣心中一凜,正想沖出去把陳伯攔住,就覺胳膊一緊。方成和緊緊扣住他的手腕,輕輕搖了搖頭,又以眼神示意旁邊。 祁垣微怔,循著他的目光朝旁邊一看,便見不遠處,有個皮膚雪白,長相略顯陰柔的青衣內侍正好奇地打量他。 第63章 “是我?!毙飕捠箘疟Я吮?,這才松開手,應了一聲。 祁垣有些恍惚,抬手去摸他的臉,一時間不知道是夢是醒。若是夢,這感覺也太真實了些,若是醒著,徐瑨如今離京十幾日…… 似乎知道他此時的詫異,徐瑨微微抬頭,任由祁垣的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低聲道:“我在半路遇到了登州知府,所以提前回來交差了?!?/br> 祁垣有些晃神,半晌后點了點頭,去扯他的衣角,讓他上床來睡覺。 徐瑨卻遲疑了一下:“我再過會兒要入宮,你睡吧,我就是來看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