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不會,朝廷不會放任災民不管?!彼壑型蝗欢嗔藥追謬烂C之色。 話題略有些沉重,映容便不再問下去了。 馬車行至城門口停下,側門處已有一輛青帷小車停在那里,旁邊站了個體態圓胖的婆子。 映容掀開簾??吹竭@一幕,回身問道:“這是誰???” 傅伯霆緩聲道:“我送你回去不方便,已經另叫人安排了一輛馬車送你回伯府,若你家里人問起來,你就說遇到了靖寧侯府沈太夫人,是太夫人派人送你回來的?!?/br> 映容的身影頓了頓,眸中微動,目光深遠,剔透晶瑩的眼里盛滿萬千心緒起伏,片刻之后,咬著唇道:“真的,謝謝你!” “是真心的!” 傅伯霆彎彎嘴角,揉揉酸脹的眉心,輕聲道:“你早些回去吧!” 映容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么,摘下腰間佩戴的香包遞給他,淺笑道:“這個給你,是結香花的香包,有舒緩寧神的功效,比安神香管用?!?/br> 傅伯霆接過香包細細看了一遍,香包的樣式很精巧,打著如意結,緞面上繡著寥寥一朵杏花。 不是他說,這花繡的實在一般。 握緊了手里的香包,他抬起頭微微笑道:“好,我收下了,多謝余二姑娘?!?/br> 映容莞爾,轉身走下馬車。 厚重的簾幔再次落下之時,寬闊的馬車中只剩傅伯霆一人。 他抬手,將那枚香包放在鼻尖輕嗅,輕柔到似要消散的淡香,只有湊近了才能聞出些許,但卻格外沁人心脾。 * 回到靖寧侯府已是深夜,書房內燈火未熄,傅伯霆仍在埋頭案前查閱南方水患的急報,就著幽幽的燭火,夜晚顯得格外寂靜。 許多個深夜,他都是這樣坐在書案前度過。 從幼年讀書起,到入宮伴讀時,再到家中罹難,朝中巨患,他披甲上陣之時。 到如今,成了朝廷里的權臣,成了世家中的首位。 十數個年頭,他手握重權,翻云覆雨,站在了許多人望而不可及的高峰,這一切,是用一身的舊傷頑疾,心病難醫所換。 入朝的這些年,不寐已成了常事,他睡眠極淺,一點點動靜便能吵醒他,醒過來之后便再難入眠。 斷斷續續的夜里,他時常夢見父親,教他讀書習字的父親,教他騎馬射箭的父親,那樣威嚴,那樣慈愛的父親。 他也常夢見大姐,幼年時他總是愛追在大姐身后要糖吃,他讀書挨訓時大姐會溫柔的給他擦眼淚。 可父親已經死在亂軍的萬箭之下,大姐倒在皇宮巍峨的宮殿里,在一片血泊之中香消玉殞。 那年她十九歲,可宮殿仍舊是宮殿,年年舊人換新人。 那座奢麗的宮殿,那座長明殿,如今是荀家六歲的元妃住著。 再后來,父親的畫像被掛在了太廟中,大姐的畫像被掛在了皇陵里,襁褓之中的侄子坐上了皇位,他成了權傾朝野的外戚。 傅家從前是皇家的權衡利弊的 棋子,不論是他入宮伴讀還是大姐為妃,都是先帝深思熟慮的決定。 只是精明一世的先帝未曾想到,他的性命將斷送于他的算計之中,甚至江山都險些付諸于人,里里外外死了多少人才為他填了這窟窿! 多少次他厭惡極了皇家,厭惡極了為朝廷心力交瘁,可一看到幼帝那張像極了大姐的臉龐,想到那是他的親侄子,是大姐用命換來的孩子,是身體里流著大姐的血脈,流著傅家的血脈的孩子。 他只能深深嘆一口氣,果然皇家的人都是精于算計,攻與人心,先帝是如此,長公主亦是如此,知道如何抓住一個人最脆弱的地方。 這些年,他似乎和喜悅二字永決,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樣子,早已如前世一般,跑馬場策馬揚鞭的樣子再也不會出現了。 但他不能表現出自己脆弱,孤獨,甚至可憐的一面,有千千萬萬雙眼睛盯在他身上,他只能永遠,永永遠遠的理智冷靜,慧于眾人,胸有山河,運籌帷幄。 甚至對于母親,他也從來不會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憂慮,他是傅家的支撐,是母親的支撐,他從不對母親訴苦,只會讓她放心,因為他會解決好所有的困難,不讓家人有半分的擔驚受怕。 很多年前,他曾希望自己將來的妻子才貌雙全,名動京城,可多年之后,他只希望身邊能有些許關懷。 對于映容,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 人都是有執念的,當年他看到的余映容,和現在的余映容,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一個是稚氣未脫的女孩,一個溫柔明朗的少女,除了那雙有靈性的眼,幾乎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有時候命運是無比重要的一步,或許是他初入朝堂氣焰正濃時遇見的女孩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或許是多年后在園林中重見的機緣。 他沒想到還能認出那個女孩,可能在他脫口而出的那一刻才發覺自己從未忘記。 她已經長大了,變樣子了。 她是待嫁之齡,他是未娶之身,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時機總是安排的恰到好處。 緣分始于當年的初見,心動始于相隔數年的再見。 他心中竟然縈繞起想娶她的心思。 他不是那么輕易敞開心懷的人。 一分回憶,一分心動,一分執念,余下全是未知。 可偏偏這些,已經足夠讓他魂牽夢縈! 第六十章 四月下旬,春闈放榜,羅孝然中了二甲第二十四名,趙氏聞此喜訊,在府里大擺宴席給羅孝然慶賀。 趁著羅孝然中榜之際,趙氏正好跟余文軒透露了想把映容許給羅孝然的意思,可余文軒聽了卻不大樂意,兩人在屋里商量許久。 趙氏說了一大通,余文軒就端著茶杯冷哼兩聲,“你那侄子在你眼里是朵花兒,可我瞧著他也就那樣!中了進士就了不起了?也不過補個從八品的小官罷了,這就值得你把閨女舍出去了?” 趙氏瞥他一眼,語氣不悅道:“說的你有好大本事一樣,連進士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自個連舉人都挨不上邊兒,還敢瞧不起人家?然哥兒可是憑自己真本事考上的,一點沒靠著家里邊,要是換了你,別說從八品,你連品都沒有!要不說你這人見識短淺呢,好歹還是個工部郎中,眼界忒淺,然哥兒如今才幾歲,你就指望他高官大位了?憑他的真才實學,將來在官場里積累資歷,你怎知他不能當大官,不能入內閣輔臣?” 余文軒好笑道:“你說他真才實學我沒話可說,可你說他一點沒靠著家里邊我就不信了,他的衣衫吃食,小廝書童,馬車盤纏,筆墨紙硯難道都不是家里給的嗎?再說他自小就有名師指點,中了進士之后不用先去翰林歷練,而是直接進了六部,你敢說這跟他家里沒關系?” 趙氏冷冷瞪他,“你就抬杠吧你!” 余文軒拍拍腿笑道:“不是我說,既然我跟他都是靠家里,你干嘛把我貶的一文不值,把你侄子說的天花亂墜的?” 趙氏氣的想抽他,“你可要點臉吧!” 余文軒也不貧嘴了,面色嚴肅起來,嘆了口氣道:“哎呀,反正說什么你都有理,可我們家好歹是伯府門第,映容又是嫡女,我為何非要尋個低位的女婿等著他發家出息?我怎么就不能直接直接找個門當戶對的呢?” 趙氏黑了臉,沒好氣道:“門當戶對!虧你說得出來!倘若咱們家當年不出那檔子事,如今還是響當當的昌順侯府呢,配什么樣的人家不行?門當戶對還用你說,我不比你更會說?” 余文軒呷了口茶,撇嘴無奈道:“隨你便吧,左右映容是你親生的,你要是覺得配給羅家不委屈就隨你,省得到時候好壞都要數落我,反正這回是你做的主,將來是好是壞你給她擔著!” 趙氏哼道:“本就沒指望你什么!” * 前院之中,羅孝然正與映容說話。 不在堂屋里,而是在側間的耳房中,屏退四周,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八張山水仙鶴祥云刺繡圖掛在墻壁上,蒙上一片迷朦與秀麗,映容與羅孝然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架檀木紫漆小幾。 映容先開口問他,“表哥叫我來是有什么事嗎?” 羅孝然咳了兩聲,輕聲道:“沒別的事,只是想問問你,姨母可跟你說了與羅家,額……” 他猶豫片刻,默默揣量著道:“與羅家結親的事?!?/br> “說了?!迸c羅孝然想象中的嬌羞扭捏不同,映容神色很是平靜。 羅孝然凝目望過去,“那你的意思呢?” 映容淡淡一笑,“大約跟你一樣?!?/br> 羅孝然愣了神,耳根處微微泛紅,忽然反應過來,激動的有些無措,“那就算你答應了?!?/br> 他咧著嘴道:“我已經補了吏部修錄的職,下月便可上值,以后我就留在京城安家置業,你也不用遠嫁,也可時?;啬锛襾砜纯?,咱們倆置一座三進的小院,種些花草樹木,買幾個仆役隨從,家里全憑你安排,你喜歡什么就置辦什么?!?/br> “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 ,”說到動情之處,羅孝然一把握住映容的手,“你相信我?!?/br> 他的目光很真誠,真誠到映容無法拒絕。 她回以一個和煦的笑容,“好,我信你?!?/br> 映容的手就握在掌心之中,白皙滑嫩的肌膚,手也是軟軟的,這一切好像一場夢一樣。 羅孝然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片刻的溫馨有些短暫飄渺。 他沉了沉氣,鼓足了勇氣道:“我們將是夫妻,有些事我也不想瞞著你,我今日告訴你一件事,算是我對你最大的信任!” “你說?!庇橙萦行┎唤?。 羅孝然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眼神下意識的躲避開,“其實,其實我是庶出?!?/br> “什么?”映容驚訝道,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事,恐怕連趙氏都不一定知道。 許是映容反應有些大,羅孝然的聲音越發微弱,“我之前想過,如果我告訴你這件事,你會不會嫌棄我,會不會瞧不起我,會不會不愿意再嫁給我了,可是如果不說出來,我一輩子都會害怕被你發現,一輩子都不能安心?!?/br> 他抬起頭,眼中有些許水光,“其實我從小就知道這件事,只是母親從不在我面前說,她一直視我如己出,我也一直將她當成自己唯一的母親?!?/br> 當年趙姨媽的確產下一個男嬰,只是不到半月便夭折而死,她怕自己沒有兒子失去地位,正巧當時家中有一個妾室即將臨產,待那妾室生下孩子之后,趙姨媽便命產婆勒死了妾室,隨便用一個暴病的理由發了喪,而后將那孩子抱來了自己身邊,羅孝然的境遇,便如同余家的承祖。 羅家老爺也是知道此事的,但比起名門所出的正妻,一個枉死的妾室根本算不得什么,或許是看在夫妻情分上,或許是看在趙家的權勢上,羅老爺不僅沒有阻止過,甚至心中默許妻子的胡來。 不過趙姨媽當時年紀尚輕,本想著待自己生下男丁之后便把羅孝然送走,誰知道再孕之后生下的是一個女兒,那女兒便是羅孝蓮。 生完羅孝蓮之后趙姨媽就傷了身子不能再生了,她自個也死了心,于是羅孝然就一直養在她的膝下,羅孝然自幼也是聰慧勤懇,用功讀書,把家里別的庶出子女甩出不知道多少條街,讓趙姨媽格外長臉,心里更是疼愛他,十幾年教養下來,母子二人感情深厚。 再則當年參與此事的人都被趙姨媽處置打發了,如今還知道內情的人已經微乎之微,趙姨媽自己也是要面子的人,從來在外只表現出諸事順遂的樣子,又豈會自打嘴巴說兒子不是親生的?便是連娘家這邊也未曾告訴過。 羅孝然是十歲那年得知的,是從前伺候過他生母的一個丫鬟告訴他的。 那丫鬟當年年紀尚小,不過十一二的樣子,出事之后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趙姨媽看她年紀小竟然心慈手軟的放過了她,還留她在府里做雜活。 待到十年之后,羅家要放出去一批大齡的粗使下人,那丫鬟的名字赫然在列,求情不成之后心生怨恨,便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腦全告給了羅孝然。 雖然那丫鬟后來被趙姨媽打死了,但羅孝然的身世秘密也瞞不住了。 對于此事,羅孝然一直心懷芥蒂,此刻見映容不說話,心里陡然荒涼,等了半晌,才敢小心翼翼的問一句,“二meimei,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沒有,”映容有點說不出話來,“我只是,需要平復一下,這件事我真的沒想到,但是你能對我坦誠,我已經很知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