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祖母和二嬸的事,宋師竹只糾結了一下就不想了。祖母覺得值得去做,她作為晚輩難道還有評論阻止的資格嗎。 馮氏比她晚了兩日病愈。 她娘怕外頭天冷她會再病了,硬是把她在房里拘了兩日,直到宋師竹覺得自己再關下去就要臭了時,李氏才把她放了出來。 宋師竹重見天日之后,突然發現整個世界都大變樣了。 尤其是去看左跨院探病的時候,看著幾個堂兄弟在親娘面前鞍前馬后,她真是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以前宋大郎幾個,都不敢這般親近母親。如今卻是膽從天生,個個都上來表現。 宋大郎在外頭那么老實沉穩的一個人,在親娘面前,臉上卻有掩蓋不住的激動,他拿著一雙公筷,親自為馮氏夾菜,馮氏喝完一小碗白粥之后,他還體貼地送上帕子,不用丫鬟動手,自己就把案桌從榻上抬起來拿到外頭。 馮氏許是也被兒子的神力嚇住了,沉默了一瞬,再抬起頭來眉眼間便帶上了一抹暖色。 宋師竹看在眼里,臉上卻笑瞇瞇的,說了些別的趣事。 馮氏本來就喜歡侄女,這會兒聽她言語風趣,說起宋二郎為了爭寵,在去她院里探病的時候,還用一對金手鐲賄賂她說好話的事,表情也是哭笑不得。 她面色有些蒼白,突然輕笑了一下:“竹姐兒有心了?!笔钦娴挠行牧?。剛病好了就想著撮合他們一家子。 宋師竹覺得自己是拿人手短,不得不為,剛才出口的時候,她還擔心二嬸會怪她多管閑事。 馮氏心中卻沒有這個意思。她看著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釋然。她一直就知道,三個兒子都是好的。她這些年自己放不下心結,隱隱也對他們有遷怒之意,大郎幾個能長成這樣,都是自身的根子好。 就連婆婆—— 馮氏想起那一日她病中聽到的話,心里不是沒有動容。她在娘家時被人寵著長大,嫁人之后,和丈夫情瑟和鳴,婆婆也通情達理,這也讓她一直受不得半點委屈。老太太當日在她面前退讓道歉,她那句話,她過后想了好久好久,總覺得這些年的酸澀折磨就跟一場夢一樣。 孝道使然,馮氏從沒有想過婆婆會出口示弱。婆媳這些年跟她的關系勢同水火,老太太與她都是同樣倔犟的性子??伤谒胧植患伴g,婆婆突然就服軟了。那一刻,心中所有根深蒂固的憎恨宛如沙墻,崩塌的速度之快,讓她猶為驚慌失措。 沒了執念的支撐,馮氏這幾日心中一直有一種茫然感。 經了那場夢境之后,宋師竹對二嬸的情緒越發敏感。以前的二嬸在她心中就是一朵奄奄一息幾近枯萎的花,只是靠著心中的那股韌勁撐了下來;如今的馮氏,卻跟被人澆過水一樣,雖然感覺還是萎靡,但總算帶上了些生機。 宋師竹呼出一口氣,只覺得諸事順遂,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不過第二日她就覺得這股如意感打了個折扣。 她二叔不知道從哪里聽說隔壁縣里有一個專治小兒婦科的大夫,跟人打聽好了住址,上門請了好幾趟,可惜都是空手而歸,大夫回老家過年,直到正月十二才回縣里。 宋文朔的年假只有一個半月,來回就要將近二十日,為了等大夫回縣,這幾日宋文朔和三個堂兄弟都是火急火燎,排著班去大夫家里等著。 那老大夫一到家還不知道發生什么事,連人帶馬車就被劫持到家里來了。 左跨院的正房里,就連老太太都過來了,她坐在堂上的太師椅上,屋子里幾個小輩按著序齒站成兩排,目光灼灼有神地看著面前診脈的場景。 老大夫也不虧是身經百戰的人,對著宋縣丞家里的少爺女眷,面不改色,仔細為馮氏號了脈,看了她的面色和舌苔,問了好一刻鐘的話,才道:“血瘀日久,氣虛益甚,這些年又一直情志過激,身子落下虧損,要是再不調養,恐怕有礙壽元?!?/br> 前幾句與金嬤嬤前幾日的診斷如出一轍,只是最后一句,金嬤嬤卻沒有說得這般嚴重。宋大郎幾個都是頭一回聽說,晴天霹靂不足以解釋眾人的心情。 宋三郎甚至跳出來道:“你再說清楚一點,什么叫有礙壽元?” 老大夫心平氣和:“寒邪入體,又沒有好好調養,心思抑郁之下得不到緩解,除了難以受孕外,這些年二太太身上應該還有不少癥狀沒有及時重視?!?/br> 馮氏似乎早就知道了這樣的結果,并不覺得驚訝。 老太太看著大夫一說完、臉上表情就完全消失不見的二兒子,嘆了一口氣:“勞煩大夫好好看看,用些好藥,我們家不缺這點銀錢,只要能把人調理好最重要?!?/br> 這大夫能被宋文朔等了好幾日才帶回家,自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想了想,拒絕了老太太的提議:“直接用藥太過霸道,二太太這么多年下來身子虧得厲害,我怕她受不得中藥的療效。我手上有幾個合適的藥膳方子,要是能堅持每日吃用,過個幾年,應是能出效果的?!?/br> “這敢情好?!崩咸⒖虘铝?。 送走老大夫后,她立時就吩咐廚下去捉藥煲膳,頓了下,又道:“你有三個兒子,個頂個的孝順,只要能活得長久,什么事都不是事了?!边@句話真的是老太太的肺腑之言了,生了三個兒子,哪怕是比子孫的壽命,都能把仇人給比下去。 馮氏頓了頓,才道:“娘說的是?!?/br> 老太太原本也就是叮囑幾句,她這些年和馮氏一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狀態,沒有到必要的時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沒想到兒媳會突然應和她。 老太太愣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心中有些感懷。 屋里除了老太太外,存在感最重的還屬面色沉沉的宋文朔。 宋大郎幾個雖然極想上去表達孝心,可看著一臉有話要說的親爹以及若無其事的馮氏,忍了一下,還是都退了出來。 正月十三一早,送走了馮氏一行人后,看著仿佛空蕩了一般的府里,宋師竹頗感不適應。老太太這一回卻是沒有跟宋文朔一行人再回衡州府。 人老了,就該落葉歸根。她這些年不回來,是因著身邊帶著一個宋禎禎,不想把二兒媳的怒火也引到大房身上,如今宋禎禎被過繼出去,馮氏的怨怒也有消解的跡象,老太太覺得真是十幾年來都沒有這么舒心過。 天青云朗,就連外頭的白雪也顯得格外素雅。 兒子與她道,回了衡州府后會繼續上申請求調任京城。因著年前張知縣的事上他也有功勞,魏琛保證過會在奏章上為宋文勝兄弟倆請功。錦衣衛是直屬皇帝的親兵,這一回成功調任的可能性很高。 這就夠了。 無論這仇報不報得成,只要兒子態度到位,夫妻倆總有冰釋前嫌的時候。 看著面露不舍的孫女,她笑道:“你二嬸和你幾個堂兄離開前不是都給你送了禮物嗎,怎么還這樣?!坝绕涫窃跍蕦O女婿面前,都不好看了。 封恒一大早的,也恪盡毛腳女婿的職責,過來送宋二叔一家。此時他站在老太太身邊,也笑道:“宋二伯父一家人都是好相處的,別說竹姐兒,我都不舍得?!?/br> 宋文朔是進士出身,過年前他偶有一回提起功課上的一些疑惑,宋文朔便叫他每日請安過后抽個時辰到他書房,指點了他許多科舉上的竅門,后頭因著馮氏生病,他怕宋文朔分身乏術,便沒有過去打擾,宋二叔還派人來問他為什么不過去了。 另有宋二郎,兩人的交情雖然只有這一個月,他臨走前還把他爹指點他會試用的書單抄了一份給他,還跟他約好了,以后每半個月通信一回,宋二叔在家里給他開的小灶,也有他的一份。 宋家二房待他猶如家中子弟一般,封恒這句話說起來也是真心實意。 宋師竹的離別愁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就是覺得,要是能一家子都住在一塊就好了,這些天家里面熱熱鬧鬧的,她都有些不習慣家里只有幾個人的日子了。 她想起二嬸剛才在府門前給她的一個添妝匣子,有些不太明白馮氏說的那些話。 二嬸之前已經給她添過妝了,一副一看就是珍藏了不少年頭的寶石黃金頭面,上頭的紅寶石個個都有拇指大小,灼灼生輝。 宋師竹拿著頗感燙手,因為馮氏對她說這是她當年出嫁時她娘給她壓箱底的老物件,她也沒有閨女,便送給宋師竹。只看二嬸拿出來之后還念念不舍的目光,宋師竹就覺得她真的是忍痛割愛了。 可剛才在府門口,她還是又給了她一個小匣子,殷殷囑咐她回去后背著人再看,說是想了許久才決定要給她,讓她不要隨便讓人知道。 宋師竹估量著那盒子的體積,很是懷疑是不是銀票。要真是一盒子銀票,她肯定不能收的。添妝有添妝的規矩,要是比她娘給的嫁妝還要重,那就不叫添妝了。 不過宋師竹還是猜錯了,她一打開盒子,就看到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盒子細小瓷瓶,上頭用端正的簪花小楷注明了每個瓷瓶裝著的東西。 看著最普通的一瓶上頭寫著“蒙汗藥”,注釋“一刻便倒”,她臉上有些木木的。 二嬸的這份禮物,真是獨出心裁了。 許是收到了一盒子毒藥,宋師竹心中一動,突然想起李氏對她說過的,封恒先前在黃氏手下中招的事。 她伸手從盒子里拿出一個標注著“失衡散”的瓷瓶,這瓶藥上的備注只有一句“體質失衡”,宋師竹覺得這個瓶子里的,應該就是封恒當時服下的那些藥。 宋師竹想著那一日新春宴上見到的黃氏,一時面色古怪,心中蔓起一陣強烈的不適。 這份感覺雖然來得詭異,宋師竹卻是十分重視。老天爺的示警一向都是極有用的。 第37章 宋師竹心中有事,一向都是要跟李氏念叨一下的。 衙門正月十九才開印,她在過去百瑞軒前便做好了她爹也在的準備。 早上送走二叔一家之后,宋文勝看著情緒不是很好?,F在過去也能順便安慰安慰他。宋師竹自認是一件很好穿的小棉襖,讓他爹感受親情溫暖是義不容辭的事情。 可宋師竹到百瑞軒的時候,宋文勝居然不在。 正房里,李氏正坐在榻上拿著一疊子禮單細看,想要給閨女再添些嫁妝。 宋師竹湊過去看了一眼,有些慶幸宋師柏過了年才十二歲,否則要是新媳婦看到她娘要把整個庫房掏空給她,不得把她恨死。 李氏聽她說完,莞爾道:“你還真是什么都cao心?!?/br> 別說給閨女兒子的她提早都分好了,丈夫做事向來賞罰分明,閨女這個年做了好幾件好事,雖然外人都不知道宋師竹在這其中起的作用,可他們都是記在心里的。 就連老太太也與她說過,家里好幾個孫子,就只有一個孫女,要他們多給宋師竹一些嫁妝。 李氏把這些道理跟閨女說了一遍,宋師竹這才明白了她娘這么大手筆,是在論功行賞。 ……這樣她就不用有打劫了家里的罪惡感了。 李氏手上的禮單不少,干脆與宋師竹一塊看了起來。今年家里開了三場新春宴,頭一場過后,宋師竹便病了。剩下的兩場筵席帖子都是提前發的。 李氏將近一個月沒有管家,臨時上陣,因著宋師竹年前便把宴會的章程一一列了出來,李氏接受過來時也是游刃有余。 只是越是得心應手,她對閨女過了正月便要嫁人的事,越不舍得了。 李氏的情緒一向內斂,不過宋師竹還是從她筆下越勾越多的紅圈圈中,察覺到了她的患得患失。 她娘真是一腔慈母心思,宋師竹很是感動了一把。 李氏好笑地看著閨女在她肩膀上蹭了又蹭的小臉,道:“還當自己是奶娃娃嗎?”她伸出手把宋師竹抱在懷里,又嘆一聲:“年前覺得時間還長著,過了初一之后,總是感覺時間走得太快了?!睅缀跏且徽Q?,就到了正月十三。 宋師竹還有一個月就要出門子了。 宋師竹也撒嬌道:“我也舍不得娘?!本退闼c封恒之間的情苗若隱若現,但宋家永遠是她最安心的港灣。 祖母的性情溫和豁達得出乎她的想像,宋文勝和李氏對一雙兒女也都是真心疼愛,還有二叔一家子,縱是家里有些糟心,對她的關愛都是不帶一絲雜質的。 就連宋師柏那個熊孩子,在外頭對她的維護也都是真誠滿滿。 這輩子她能在宋家出生,真的是投胎時錦鯉運氣發大水了。 李氏聽著閨女說起家里眾人的種種好處,笑了笑,覺得在宋師竹心里就沒有不好的人了。 要是宋師竹知道李氏在想什么,肯定會覺得她娘把她想得太良善了。要是需要的時候,她也會有很多心眼的。譬如她先前便很少參合小堂妹與二嬸之間的事,不發表意見,不主動說人閑話,大家覺得她嘴緊,才會對她放心。 宋師竹在李氏面前發表著自己的小心思,李氏摸了摸她的額頭,笑:“那你之前還一個勁兒往左跨院跑?” 這兩日她都以為閨女是幫別人養活的了。 宋師竹道:“那不是因為受人所托嗎?”宋大郎和宋三郎兩個知道二堂兄私下賄賂過她后,出手也很是闊綽,宋師竹得了實惠,不好不干些實事。 說到幾個堂兄,宋師竹又問起她爹了。李氏搖了搖頭道:“你爹與柏哥兒在書房呢?!?/br> 在對待兒子的問題上,李氏向來是和丈夫站在同一邊的。家里就這一個兒子,過于溺愛只會把他養成一個紈绔,李氏只要一想起自己兒子會成一個游手好閑、只會靠著小心思欺上瞞下的人,就十分支持丈夫好好教育他。 男孩子不打不成器,要她說,宋文勝當日打那小子打得還不夠狠,不然宋師柏怎么還會有心思跟他爹做對。想著兒子除夕時的調皮搗蛋,李氏就氣不打一處來。 宋師竹很是同情弟弟,宋文勝和李氏對待一雙兒女可算是厚此薄彼的最高典范了。她爹娘對待她時如春風拂面,對著她弟時就跟秋風掃落葉一樣。 有時候她也挺能理解宋師柏的心情,小時候宋師柏還跟她吐過苦水說寧愿生成一個閨女。 等到宋師竹終于和她娘看完了正月的禮單后,她終于想起自己的來意了。宋師竹懊惱了一下,都怪他們母女倆相處的時候太愜意,她就把正事給忘了。 閨女的預感已經發揮了好幾回作用,李氏也沒有不當一回事。她聽宋師竹說覺得黃氏身上有古怪,想了想道:“莫不是她還想著害人?” 宋師竹這就不知道了。她只是覺得黃氏身上有種強烈的違和感。怕事有差錯,才想著和她娘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