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接著她二叔就跟抬杠一樣,很是光棍地說了句:“你死了這條心吧!” 似乎是過于直言不諱,把馮氏給噎住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斬釘截鐵道:“你給我出去!” “不出去!你那腦子十多年來就跟生了銹一樣,沒了一個閨女,我們再生就是了。我欠了你,我娘欠了你,兒子們又沒有欠你,你非要弄得一家子都不安穩——” “滾,滾!你給我滾!”不知道是不是二叔罵得太狠了,宋師竹一直腦補二嬸惱羞成怒氣得發抖、又因氣勢不夠男人兇猛、只能一聲聲讓人滾蛋的模樣。 只是馮氏說出這句話之后,對面屋里又傳來震耳欲聾的重物倒地聲,似乎是馮氏氣怒之下,把什么柜子推倒在地了,“你混蛋!沒閨女了,我生不了了,早就生不了了!” 這句話,馮氏用一種聲嘶力竭的力道喊出來后,屋里突然就陷入一種如墳墓一般的安靜。 馮氏確實氣得渾身哆嗦,宋文朔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跑過來說這些胡話,逼得她非要把自己的傷口全都扒出來給他看,她在那回流產后,大夫就跟她說了,她不會再有孩子了。 什么都不會有了! 她沒了孩子,傷了身子,失了所有希望,可那個孽種卻在老太太的護持下,一路平安長大,這叫她怎么能不恨。宋文朔告訴她,孩子不是他的時,她心上的憤怒確實少了一些,可只要那個孩子一日有人護著,她就一日過不去。 她的丈夫,本來是最該護著她的人,可他卻在她受傷最重時,捅了她一刀。 當時沒人管她的死活,憑什么輪到那個孽種了,老太太就跑出來指責她心狠? 她過不去,一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 宋師竹屏著呼吸一直聽著,可馮氏那一聲大喊之后,對面屋里卻再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就跟剛才的那頓大吵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宋師竹本就生著病,等著等著,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 許是馮氏這一夜情緒波動過大,宋師竹居然和她的夢境相連接了,毫無阻礙,她一步便踏入了二嬸的夢境。 這個夢很長很長,她在夢里居然瞧見了十多年前剛中進士的二叔! 二叔當時還沒有如今這般持重,整個人清俊挺拔,意氣風發,與馮氏甜蜜起來比她爹娘還要黏糊,看著夢里宋文朔磕磕巴巴地為妻子畫眉梳頭時,宋師竹臉上突然起了些笑意。 生活一開始這般美好,宋師竹都不忍心讓夢境往后滾動了。 可惜這個夢不以她的主觀情緒為主導,所有絕望都是由那一回馮家的喪禮引起的。 整個夢的顏色從五彩繽紛開始變得灰白暗淡,又漸漸變得如毒藥一般苦澀。 宋師竹眼睜睜看著這種變化,心中真是十分難過。 許是這個夢境一直是從二嬸的角度出發,宋師竹突然就明白二嬸為什么對三個堂兄那么冷淡了。二嬸原來一直覺得,要是沒有這些沉重的拖累,她散盡錢財,報仇雪恨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京城山長水遠,仇人既有官身,身后又不知站著哪個靠山,要報復,要讓他們一塊共沉淪,卻還要考慮一旦事發,就會累及夫兒。馮氏好幾次午夜夢回都硬生生忍下了砸錢買兇的念頭。 直到這場夢來到半個月前,仇人之一不知為何突然來到她面前,宋師竹才從馮氏心里感覺到一絲快意。 小馮氏就跟那只一直被二嬸期待的兔子,突然撞上了樹樁子,不僅渾身血rou淋漓,馮氏還把這些年所有想干而不能干的事全做了。她親自去百瑞軒拜托宋文勝狠狠處罰兇手,小馮氏在縣里養傷的半個月波折不斷,也都是二嬸讓人做的。 宋師竹醒來之后還有些抽離不出夢中的情緒,她摸了摸胸口,心中殘留著的傷心低落告訴她,昨夜一切都是另一個人的真實人生。 她觀摩了一個姑娘如何從珍珠變成魚眼珠的過程,看著二嬸一日日冷下心腸,她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涼透了。 此時屋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螺獅昨晚在她屋里守夜,也是把事情都聽全的,她的表情意味深長,似乎極想要發表些什么意見,不過因著如今還在二房的地盤,腮幫子動了動,忍下去了。 宋師竹與她靈動八卦的眼神對視一眼之后,才如夢初醒。 正月初七是人日,素來有放花炮的習慣,一大早的,外頭就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勺罂缭旱南氯私洑v了昨夜的變故后,都是噤若寒蟬,個個眉眼翻飛,就是不敢多說半句話。 看著宋師竹有些蔫蔫的,螺獅還以為她是病得太難受,想了想也不多說話了。沉默是會傳染的,二房的人鴉雀無聲,螺獅服侍宋師竹穿衣梳洗時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 整個院里就跟被蒙上了一層灰色一樣,十分壓抑。 宋師竹因著還受夢中情緒的影響,對氣氛倒是沒什么感覺。她心事重重的,去跟馮氏告辭時,見著她兩只眼睛都跟哭過一般,十分憔悴,心里立時也涌起一股難過。 她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實在是被夢境影響太深了。 不過二嬸回到縣里大半個月,確實還沒有這般憔悴示人的時候。 想著夢里二嬸的種種煎熬,宋師竹情不自禁過去抱了抱她,很用力的,想要給她一個關心的抱抱。 馮氏似乎沒想到她會這么干,愣了一下,臉上突然出現一個曇花一現的微笑,又溫言囑咐她好好養病,接著才讓她走了。 二房夜里的這場爭吵,不到一個上午,就連千禧堂那邊都聽說了。 宋師竹經歷一場大夢后,身心俱疲,本來想要好好窩在屋里養病,可老太太突然傳話要到她院里看她。她怕祖母身子病弱,會被她傳染上感冒,想了想便讓螺獅翻出了一個古代般的棉口罩,把眼睛以下都蒙了起來。 饒是老太太心緒不佳,見著孫女在榻上棉布包臉的模樣,也笑了:“就你會作怪?!彼屑毧磳O女一眼,發現她精神頭還好,才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會突然過來自然是為了左跨院的事。她是知道宋師竹昨夜在二房那里呆了一夜的,要說兒子兒媳吵架的事,除了當事人外誰還能知道的清楚明白,就只有大孫女了。 老太太問話,宋師竹也沒有隱瞞。 屋里角落的熏爐中散發著裊裊香煙,宋師竹定了定神,回憶著昨夜聽到的那場夫妻吵架,一句句復述了出來,就連馮氏傷了身子無法再生養的事也沒有漏掉,想了想,又把那場夢里能說的部分,挑挑揀揀又說了些出來。 如果可以,哪個姑娘不想一輩子被人捧在手里呵護寵愛,可惜痛苦和坎坷才是人生必經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在馮氏身上又被加倍放大了。 宋師竹想著這些年一直在苦海中不斷掙扎的二嬸,深深嘆了一聲,又看著眼前的老太太。 她覺得,二嬸這些年一直那么過不去,除了殺母之仇與無法生養外,老太太的不理解也是一部分原因。 老太太半響沉默,之后才道:“我是真不知道她這么在乎……” 她當時去衡州府時,宋禎禎已經在府里了。孫子孫女都是宋家血脈,小姑娘那么小,馮氏卻那么厭惡她,老太太從年輕時看戲文,心中就有一幅鋤強扶弱的俠義心腸。她覺得兒媳重男輕女,便免不了多護著小孫女幾分。 六年間一切都是她以為的正義,可之后兒子與她說出真相,老太太才知道自己的正義走錯方向了。 因著可憐兒媳的身世,她就算知道一切都是馮家人惹出來的事端,她也沒有埋怨過馮氏半分。 婦人在這世上的路,總是要比男人難走。老太太大半輩子都在縣里,可在這點上卻一直十分明白。 后來,如果不是馮氏歇斯底里的模樣著實超出她的底線,他們婆媳間也不會是這樣。 她一輩子沒有傷過半條人命,也不能接受兒媳一狠起來就要人性命。婆媳在這點上觀念不同,才會走到今日這樣的地步。 宋師竹卻覺得一切都是命運的捉弄,到如今二嬸看著也沒有半分想要和二叔和好的意思,她想了想,對老太太道:“祖母不如讓金嬤嬤去給二嬸看看?” 金嬤嬤是老太太身邊的醫嬤嬤,從昨夜的夢來看,馮氏已經許久沒有讓人請過平安脈了,也虧得她未嫁時底子好,才能康健那么多年。 不過老太太似乎誤會了她要請金嬤嬤幫馮氏調理身子,看看會不會有轉機。 她微微頜首,接著又嘆口氣:“我看你二嬸許會把人趕出來?!彼龥]有那種婆婆就一定要高高在上的念頭,可就算她愿意示好,馮氏也不一定會答應。 還是那句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宋師竹想了想,也不隨便出主意了。她一味讓祖母低頭是沒用的。家務事糾結難解,祖母和二嬸都對她好,這種讓一方的熱臉一直去貼冷屁股的事,叫誰不停去做,她都不舍得。 不過馮氏當夜還是用上了金嬤嬤。 不知道是不是經歷了一場大吵免疫力下降,馮氏當夜突然就發起燒來,病情來勢洶洶,馮氏整個人燒得都糊涂了。宋師竹帶著病不好過去探望,螺獅一直在幫她盯著左跨院的情況。 當聽到二叔一整夜都守在正房時,她才放心下來。 螺獅過了早上那一陣后,也知道自家姑娘沒有心思跟她八卦二房的事了。她邊伺候著宋師竹泡腳,邊道:“太太一早就把管事們找過去敲打了一遍,說是不許讓人胡亂往外傳話。不過我剛才碰見跨院里的周嬤嬤,她倒是跟我說了幾句,說是二太太病中一直在喊著一個叫珠珠兒的名字,二老爺跟幾個少爺說,珠珠兒是二太太當年給閨女取的小名呢?!?/br> “珠”和“竹”只有一音之差,難怪二太太會對他們家姑娘那么好。因著二太太實在太慘,螺獅也不覺得忌諱了,反而覺得二太太十分可憐。 宋師竹默默地泡完腳,又讓螺獅把她在屋里供的天地神牌擺出來,她覺得她以后一定要多加一個禱告,祈禱二嬸能夠以后能夠報仇雪恨,手刃仇人。 左跨院一整晚都是燈火長明,老太太卻是一直想著孫女與她說的那些話,半宿無眠,第二日一早就坐不住過來了。 這還是老太太第一回到左跨院來,她一見著馮氏的屋子便止住了腳步,屋內擺設十分簡單,除了家具外,半點別的金玉瓷器都沒有,簡直不像是一個官家太太的住處。 看著滿眼血絲胡子拉撒的兒子,還有外頭不放心守著的三個孫子,她搖了搖頭,道:“你們回去休息一會兒,商量一下,排個班出來,這樣幾個人都在這里,要是都倒了怎么辦?!?/br> 宋文朔苦笑道:“我就是不放心?!瘪T氏這些年一直如冰一樣堅硬,昨日卻是說倒就倒,他真怕她會出什么事。 就算兩人一直僵持著,他也希望馮氏能夠活得長長久久的。 老太太見他說不通,就道:“你好歹先去洗把臉換身衣裳,玉容最好潔,看著你這樣邋遢,都不愿靠近了?!?/br> 這個宋文朔倒是聽進去了,他去了隔間梳洗,老太太坐在兒媳的床榻旁,聞著刺鼻的中藥味,看著她燒得通紅的臉上不復初嫁時的肌膚光滑,眼角也帶上了絲絲細紋,突然嘆道:“當年是娘不好,應該跟你好好說才是?!?/br> 要是她當時沒那么生氣,能聽一聽兒媳的心底話,這些年雙方的關系就不會那么僵硬了。 老太太這句話說出來只是有感而發,也不是想要馮氏做何回應,只是她低頭一看,馮氏燒得發紅的臉頰上,眼角居然有淚滑出,又愣了一下。 只是馮氏卻一直沒有睜開眼睛,老太太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又低低嘆了一聲。 第36章 (改錯) 宋老太太前腳剛從左跨院出來,后腳消息就像長了耳朵一樣飛遍府內了。 這一個多月來,老太太和二兒媳之間關系疏遠到了何種地步,府里人有目共睹。她親去看望病重馮氏這件事,不亞于婆婆主動對兒媳退讓。這種大八卦,下人們明面上雖不敢說三道四,暗地里也是感嘆不停。 宋師竹在屋里養病,知道的也不算晚。且她的消息還是來自她娘的。李氏每日早晚都要過來看她,怕她無聊,便把府內的事撿了些說出來。 宋師竹對今日有誰過來拜年不感興趣,對祖母疑似和二嬸有合解苗頭的事,倒是多問了幾句。 知道祖母做的事后,宋師竹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祖母真是……”宋師竹話說了一截,便止住了。老太太是長輩,她能做到這一步真的算是突破時代局限。 宋師竹昨日想的最多的,不過是讓祖母身邊的金嬤嬤去幫二嬸調養身子,卻從沒有過讓老太太道歉的意思。退一萬步說,老太太當年保住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真不能說她錯了。 她長長地嘆了一聲,抬起頭來見著她娘的面色有些不對頭,便問了出口。 李氏直言:“你二嬸確實有些過了?!?/br> 宋文勝昨日一直與她念叨,覺得馮氏太狠了,十多年下來,自個除了恨就是恨,虧得三個侄子沒長歪了。 李氏雖然能理解馮氏的煎熬,可她同時也是一個母親,對馮氏有些作為也不認同。天大的仇恨,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嗎? 她想著這幾日一直爭相在馮氏榻邊伺疾的三個侄子,還有面容憔悴的小叔子,便搖了搖頭。 她有兒子,以后也是要為人婆母的,她覺得,要是換在她自己身上,她應是做不到宋老太太這樣服軟的。 不過二房的事她也不想多參與,李氏與馮氏雖是多年妯娌,可來往卻少,只是與閨女略略說了幾句就止住了。 她看著養病養得紅光滿面的宋師竹,李氏這大半個月一直任由閨女親近她二嬸,除了看出馮氏確實是真心待宋師竹外,也想讓她多見識一些人事。 閨女的婚期訂在二月十六,眼看著時間一日日臨近,李氏心中總有種焦慮,恨不得把自己大半輩子的人生經驗都灌注到閨女腦子里,這幾日夜里醒來總是睡不著。 只是宋師竹養病養得半點煩惱都沒有,臉上笑呵呵的,看著閨女這般快活,李氏不免有些郁悶。 宋師竹確實接收不到李氏溫雅笑容下的悶悶不樂。 她的嫁妝在年前已經置辦齊全了,再加上這個年過得十分忙碌,她正好趁著生病忙里偷閑,還不得好好放松一下腦子。 她覺得自己就算養病也半點都不用人cao心,叫喝藥喝藥,叫忌口忌口,算得上一個很聽話的病人了,待到金嬤嬤終于為她作保她沒事后,宋師竹真是深深呼出一口氣。 病號飯是真難吃,螺獅每日都從廚房雷打不動拎回來一食盒清粥小菜,對比過年時旁人的大魚大rou,宋師竹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