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葉冉眉心更是能夾死蚊子,脫口問出三人共同心聲:“你怎會知那是個什么死法?!” “馬上風還能是個什么死法?從前聽人含含糊糊提過,自己再大致猜一猜就知了?!睔q行云心中悶煩憂慮,答得敷衍。 她很怕衛令悅事前并未籌謀周全,無后手或沒掃干凈把柄。若真如此,替素循扶靈歸鄉恐成死路一條。 葉冉似個焦頭爛額的老大哥,又驚又愁地猛一拍桌,語氣有些重:“你小姑娘家家的,如何聽得這種污糟事?!希夷歲氏好歹一方望族,究竟如何教養你的?!簡直沒點好姑娘的樣子!” “要你管我家如何教養的!這與姑娘小子有何關聯?”歲行云眼眶突兀微紅,將他未盡之言強硬地頂了回去。 “世間有人出這樣的事,自就有人說嘴,有人說自就會有人聽見。姑娘小子都長了一樣的耳朵,憑什么你們聽了就叫‘增廣見聞’,我聽了就不算個好姑娘?!” 進府數月來,她一慣都是油滑隨和的模樣,極少當面這般強硬與誰沖突。 偶有與他們三人意見相左時,甚至被質疑被訓斥時,就算據理力爭,也會盡量溫和克制地尋求折中之道,幾乎從未如此刻這般暴躁地只顧宣泄情緒。 葉冉被噎住,飛星也有些手足無措,訕訕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歲行云卻稍斂了周身火氣站起身,垂首執禮。 “是我失態,這就自去西院領罰。請公子見諒,也請葉大哥海涵?!?/br> ***** 獨自退出書房后,歲行云整個人被一種突如其來的低落與憤懣包裹,一層層密密實實纏在心上,幾乎要喘不過氣。 葉冉沒有惡意,他年歲最長,理所當然是老大哥,愿提點著小的,也是想為她好,她懂。 可他的指斥之言無意間勾起了她記憶里的久遠過往,又偏趕在她正為朋友的生死大事揪心之時,她實在忍不下心中突然躥起的那股委屈邪火。 歲行云上輩子生于清貧的市井之家,父親因病早逝,母親靠在貧民聚居的街巷擺簡陋小食攤,獨自將她與兄長撫養成人。 那時“希夷歲氏”早已不存于世,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既無田產也無宅地,更無宗族蔭庇,小時許多年的日子都過得清苦破落。 幼時所居貧巷有一落魄書生為鄰,因受過她母親贈食之恩,便教授兄妹二人開蒙識字。 奈何她的兄長極有天分,沒到兩年,那書生就再沒什么可教。 后世的書并不算金貴,但那時母親的小食攤所掙微薄,還要攢錢,以便兄妹二人再大些時進書院正經求學,便拿不出買書余錢。 歲行云在坊間市井瞎胡亂竄,意外發現花樓與小倌館這兩處竟時常能得些不要錢的書。 因花樓俏姐兒和小倌館的小郎君們時常接待些風雅恩客,為投其所好,三不五時就會買些書“裝點門面”,也會囫圇讀一讀,以便與恩客們更有話說。 但他們中的許多人并無專門書房,已讀過不會再看的書沒處存放,隔段時日便會清理,讓人拿去扔掉或燒了,免得占地方。 歲行云是個久混坊間的小機靈鬼,沒什么拉不下臉的,得空就與兄長一道在花樓、小倌館后門溜達,瞧見有人出來燒書、扔書就湊上前去笑嘻嘻說好話討來。 日子久了,城中好些俏姑娘與小郎君都知有這么對好學愛書的古怪小兄妹,覺得有趣,也有幾分憐憫,便時不時將他們喚進去說話逗個趣兒,請吃些點心瓜果,再將不要的書給他們。 這種情形持續好幾年,直到她的兄長進了官辦書院,年年都因考績優異能得書院獎賞的“膏火銀”,這才不必再去問人討書。 所謂“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在那種地方混久了,區區“馬上風”算什么?更獵奇的事她都聽過! 但在這些場合里滾大,原本又出身清貧寒門,其后雖經三年求學及四年軍旅的磨練砥礪,市井氣息還是不可避免地烙進了歲行云骨子里。 吵嘴罵仗、打架斗毆,這種事擼起袖子就能上。與人言談從來葷素不忌,什么話都敢接。氣急或樂過頭時爆些粗俗口癖,那就更如家常便飯了。 此時此刻,她落寞行在通往西院的路上,前所未有地想念那個此生再回不去的來處。 在那里,也有人會說她粗魯,也有人會笑她鄙俗,甚至有人會斥她潑皮混不吝,無奈地說些“求你學學好,做個人行不”之類的話。 可她聽了不會難過不會生氣,最多挑釁地“略略略”做怪相,一笑則過。 因為,那時的姑娘與兒郎已甚少被人區別要求,假若有個小子也是這般德性,同樣是要被人說、要被人笑的。 沒誰會特地挑出來講,“姑娘家該如何,所以你如何如就不對”。更不會有誰說,你粗魯鄙俗混不吝,不是個好姑娘。 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那些粗魯鄙俗確是壞習氣,但與是男是女沒有關系??! 歲行云握拳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心中破口大罵:混蛋大黑臉葉冉!枉我平日尊你一聲大哥! 先前書房里四個人都知“馬上風”是怎么回事,憑什么光指著她一個說。 ***** 如今西院訓練吃緊,若有人做錯事也不再以杖責為懲處,改為罰做沖陣方,供練習各種軍陣的同伴們摔打。 歲行云進西院時,明秀等九人正準備加練一次“回雁破軍陣”,此陣做變陣指揮的“旗語兵”金枝正滿院請求別的伙伴幫忙湊沖陣人數。 沖陣方說穿了只有挨打的份,大家苦練整日下來都很疲憊,加之葉冉又不在,許多人便都做有氣無力狀,苦笑著擺擺手。 歲行云自去場邊兵器架上取了木制長刀,面無表情地走過來道:“我來。我說錯話了,領罰的?!?/br> “你自己?可葉大哥說過,沖陣方至少需十二人以上,我們才能真正得到磨練。若單你一人沖陣,只怕走不過三招啊?!苯鹬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那身板。 這幾月的訓練下來,歲行云進展神速是眾人有目共睹的。但她這身骨底子到底還是被嬌氣養大的,再如何進展神速,也不至就變得力大無窮、皮糙rou厚。 “此陣雖是近身rou搏陣,卻絕非‘力大者勝’,否則明秀不會入選?!睔q行云眼眶微微有些發燙,穩了穩喉間突如其來的哽咽,才環視眾人,扯了扯唇角。 “今日給你們瞧瞧,什么叫一人能當百萬兵?!?/br> 這話還真不算托大,成陣九人毫無實戰經驗,對此陣奧妙又尚未吃透,若當真是短兵相接的戰場上,歲行云就是耗也能將他們耗死。 從黃昏到日落,將近一個時辰,歲行云幾乎將上輩子所學的單兵沖陣技巧運用到了極致。 精準預判陣型變換,幾乎次次搶占先機;對布陣九人中的最薄弱處洞若觀火,無視另八人招呼到自己身上的重擊,身移影動只追著最弱的明秀打,逼得他們手忙腳亂,合陣艱難。 雖多次因力量上的弱勢被反沖,甚至有兩次被三隊合陣的強悍威力掀翻在地,貼地背滑近半米,大家算是平手,但她在氣勢上始終處于壓制地位。 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以一敵九,孤獨而凌厲地沖陣劈殺,不知有傷,不覺有痛,只是視線漸漸模糊。 她本是山地戰精銳,是北國門上固若金湯的鋼鐵之盾,是北境戍邊軍前哨營先鋒小將歲行云! 縱觀兩千年滄海桑田、世道變遷,她絕非完美無缺的姑娘,但她就是個好姑娘! ***** 歲行云這場全力以赴的沖陣在西院造成極大震撼,先時還懶散在旁的伙伴們全都驚訝起身,紛紛圍攏過來,屏息凝氣地看著。 誰也不曾留意場邊是何時多了李恪昭、葉冉與飛星三人的。 葉冉臉色瞬息萬變,飛星則是扶著下巴觀戰全程,而李恪昭就是一慣的波瀾不驚。 “葉冉啊葉冉,看你給人氣的,”飛星喃喃道,“這架勢,若給她把真刀,恐怕她能將你這院里三十來號人全耗到半殘?!?/br> “若給她把真刀,恐怕她頭一件事就是找我拼命,”葉冉惴惴撓頭,“我方才話說得有那么重?怎就將她惹炸毛了呢?!?/br> 李恪昭望著場中那個力壓全場的身影,平靜道:“葉冉,叫旗語兵收陣……” 葉冉如夢初醒:“哦,哦,對?!?/br> “然后,和我打一架?!崩钽≌训曊f完,低頭卷袖。 “嗯?!”葉冉寒毛直豎,“我為何要與你打一架?” “行云明日須隨我前往苴質子府吊唁,我不想看到苦瓜臉?!崩钽≌焉裆淠?,卻理直氣壯。 “她看到你被打很慘,或我被打很慘,想來心情都會好些吧?!?/br> 葉冉倒退兩步,咬牙怒罵:“無恥之尤!” 他比李恪昭年長近十歲,可從李恪昭十三歲那年起,單打獨斗他就再沒贏過一次了。 擺明就是準備將他這老大哥吊起來打,好去討小姑娘歡心! 第33章 翌日清早, 歲行云路過中庭回廊時, 就見葉冉門神似地擋在過道口。 待她詫異近前, 葉冉指著大黑臉上的“精彩紛呈”的淤傷, 悶悶說了句:“那什么, 恩怨兩清了啊?!?/br> 且不說以葉冉的地位與資歷,府中不會有誰會輕易挑戰他;單就他的身手, 便是有膽挑戰也勝他不得,更遑論將他揍得這樣慘。 歲行云疑心他這是與外人沖突所造成,趕忙關切:“葉大哥,你這是怎么了?” 葉冉愣了愣, 尷尬假咳一陣:“無事。就是閑的, 昨夜與公子連打兩場……” 歲行云松了口氣, 單手叉腰,哈哈笑出聲:“你也有今天!還‘與’公子連打兩場呢,分明是‘被’公子連打兩場吧!欸,公子為何揍你?” “我為何要告訴你?”葉冉哼道。 “不說拉倒, ”歲行云滿懷幸災樂禍的笑意, 左右端詳了他的傷勢, “我那兒還有半瓶化瘀生肌散, 是我歲氏獨門秘方。若不嫌棄,待會兒自去南院讓容茵拿給你?!?/br> 葉冉不太自在地干咳了兩聲:“你自個兒留著用吧。昨日瞧你沖陣, 好幾次背滑出去, 想必擦傷不輕?!?/br> “我還行。對了, 你昨日瞧見我沖陣了?”歲行云看了看天色, 匆匆道,“昨日沖陣發現不少破綻,我有些想法。這會兒得趕著與公子同去苴公子府吊唁,下午回來再與你商討。走了??!” 語畢,隨意揮揮手,大步越過他。 葉冉扭頭,疑惑地沖她背影道:“你不氣我了?” “氣啊,”歲行云止步回首,挑釁地抬起下巴哼哼笑,“可瞧你被打成這樣,我心頭惡氣出了大半,舒坦多了?!?/br> 她明白,葉冉對待姑娘小子的觀念差異源于出身、經歷及所受教化,并非他心懷惡意,也絕非她與他之間誰對誰錯的問題。 當世許多人都是同樣根深蒂固的觀念,還需更長時間,更多人去身體力行,許多事才會得到改變。 葉冉舒了口氣,咧嘴笑問:“既還剩一半氣,那你為何肯分藥給我?還有心思琢磨訓練的事?” “牙齒總有咬著舌的時候,還疼著就不吃不喝啦?”歲行云呿了一聲,“你我是自己人,大家同舟共濟的。氣歸氣,該做什么還得做什么啊?!?/br> “你這家伙,真真豪爽得不像個小姑娘,”他笑著搖搖頭,走上前來將拳頭遞到她面前,“昨日我說話重了,對不住?!?/br> 觸拳禮,在軍中與武人間都是表達問候、和解與善意的。 歲行云心領神會,也握拳重重與他一碰。 口中卻還不忘糾正:“聽你這么說話就來氣!世間小姑娘千千萬,哪樣的性情不能有?豪爽的、嬌羞的、外放的、內向的,那不都是小姑娘?你也講講道理啊老大哥?!?/br> “原來你是氣這個。受教了,”葉冉若有所悟地頷首,又問,“你的意思是,姑娘小子都一樣,不該被分而論之?” “至少在為人處事的許多要求上,不該說什么事小子做來就無傷大雅,姑娘做就罪大惡極。對就對,錯就錯,憑什么分著男女來論好壞?” 歲行云邊走邊回頭看著他,喋喋抱怨。 “就像你方才想夸我,直接夸不就完了?就說句‘真是個豪爽的姑娘’,那我聽著得多美?你偏要講‘豪爽得不像個姑娘’,合著只有小子才能豪爽?你自個兒想想荒不荒唐?!?/br> “似乎有點道理,公子也常這么說,”葉冉站在原地,撓了撓頭,“細想想,就咱們西院,原本二十二個姑娘,八個小子,這幾年大家都做同樣的事,是沒什么區別哈?” “區別,還是有點兒的?!睔q行云嘀咕偷笑。 葉冉好奇追問:“哪點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