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不說,說了你又要訓我。呵,我又不缺罵?!睔q行云神清氣爽地背著手,搖頭晃腦往外走去。 ***** 雖說素循死得不名譽,但他終究還是苴國公子,出于禮數,儀梁有頭有臉的各家皆有人前往吊唁,連蔡王與蔡國上將軍卓嘯都各派了人前往。 衛令悅身披縞素麻衣,神情肅穆,領著稚齡的素玚及兩名小妾于靈前跪謝答禮。 歲行云記得衛令悅曾提過,素循是有三名小妾的。如今看來,其中某位已被處置,只不知那位是否“恰好”是素玚生母。 這般場合人來人往,自尋不到機會密談體己話。 歲行云無從確認素循之死是巧合還是人為,更不知衛令悅是否已替自己謀劃好后路。 只能在衛令悅答禮時半蹲下去,握住她的手狀似寒暄:“事已至此,還請節哀。不知夫人何時歸苴?此行路途遙遠,道中必多險惡,隨護人手可都得力?” “明早啟程,自東門出。諸事皆有打點,”衛令悅垂眸,輕拍她手背三下,“多謝縉夫人顧念。此去山高水長,我們各自珍重,他年總有相逢?!?/br> 這話在旁人聽來不過空泛客套,歲行云卻立時明了,眼眸倏亮:“萬望珍重!” ***** 回程的馬車,李恪昭問:“苴夫人與你是怎么說的?” “她說……” 滿心雀躍的歲行云才起了個頭,就聽李恪昭道:“坐過來說,別嚷?!?/br> “哦,好?!睔q行云與飛星換了位置,坐到李恪昭近前。 她支著腦袋略湊近他些,極力克制激動,壓著嗓細聲道:“旁的沒提,只說明早自東門出,諸事皆有籌謀。還特地稱呼我‘縉夫人’,并說各自珍重,他年總有相逢。我猜,這意思是她就沒準備歸苴,而是要在出城后設法脫身,逃往縉國!” 不為那份將來能否得到的富貴權勢去行險路賭命賭運,而是果斷選擇全身而退、遁走保命,衛令悅這番進退取舍出乎常人意料,足可見她當真非池中之物。 知道朋友已謀劃好最為穩妥的退路,歲行云無聲笑得見牙不見眼,最后樂不可支地反手揪著車窗簾子一角,時不時還跺兩腳。 “如此甚好,”李恪昭似也被她毫不遮掩的開懷感染,淡淡勾唇,“消停點,別瘋?!?/br> “我瘋我的,又沒出聲?!睔q行云咬著笑唇,默默又與飛星交換了位置,換到另一邊去偷樂。 李恪昭縱容輕哼,沒再理她,轉向飛星:“對了……” 他驀地頓住,余光不著痕跡掃向歲行云。 歲行云毫無察覺,還在那兒自顧自樂得撒歡。 李恪昭抿了抿唇,嗓音更低:“無咎是否留有暗樁在東門外?” “是?!憋w星低應。 “速去傳話,明早苴夫人自東門出,望著點,該幫就幫一把?!崩钽≌逊愿?。 飛星領命。 “無咎是誰?”歲行云忽地發問。 “往后會帶你見,接著樂你的去,”李恪昭敷衍她一句,又繼續問飛星,“你那頭如何?方才可探聽到什么?” 歲行云皺皺鼻子,旋即又如釋重負地笑了。 不管無咎是誰,總歸是李恪昭的人。有可靠的暗中人馬適當幫助,衛令悅安全逃往縉國就更有把握。 雖不確定李恪昭為何愿向衛令悅伸出援手,但她很替衛令悅慶幸,對李恪昭也格外感激。 歲行云深信,到了縉國后,衛令悅定能有所作為,絕不會碌碌此生的。 ***** 在李恪昭的眼神催促下,飛星低聲稟道:“昨日事發后,苴夫人并未妄動,也無任何反常之舉。當即命護衛守了主院,不讓任何人出入,并派人火速通報專管質子事務的‘四方令’?!?/br> 四方令得知此事自是大駭,立刻入宮面見蔡王。蔡王欽點儀梁城經驗最為老道的仵作隨四方令前往苴質子府。 “仵作驗過無異樣,四方令也同時帶人查了素循當日餐食殘余、房中香料等細處,這才定案非人為。就連那名小妾被打殺殉葬,都是蔡王后下的令。若素循之死并非蓄謀,而是臨時反擊,那苴夫人的手段城府可就相當了得。處置得干凈利落,沒叫人拿到一絲把柄?!?/br> 李恪昭頷首,徐徐后靠,閉目淺笑:“是個人物?!?/br> 歲行云停下暗喜,詫異瞠目:“飛星,你方才不是與車夫一道在院外等著么?上哪兒得知這些的?” 稟完正事,飛星也有了閑聊興致,得意斜睨她:“我讓咱們的車夫與蔡王欽使及卓嘯門客的車夫攀談,我從旁聽著,這不就抽絲剝繭了?” “深藏不露啊大兄弟!”歲行云賊兮兮笑開,沖他豎個大拇指。 “那是。要不公子今日為何是帶我隨行,而非葉冉呢!”被夸獎的飛星左右晃著腦袋,笑的眼都瞇成縫。 “實不相瞞,我還以為公子今日不帶他,是因為他鼻青臉腫不宜見人?!毕肫鹪缟先~冉那模樣,歲行云忽地笑出聲。 閉目養神的李恪昭長指輕捻玉佩吊穗,唇角微揚。 飛星幸災樂禍:“昨日傍晚他與公子打了兩場,你是沒瞧見啊,嘖嘖,慘?!?/br> “得了吧,他那模樣分明就是挨了公子兩場打而已,還是吊起來打,哈哈哈哈,”歲行云笑得東倒西歪,好奇覷向李恪昭,“誒?公子為何要揍他?” 李恪昭輕抬眼簾瞟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回雁破軍陣被你一人就沖得七零八落,他身為西院主事者,自當站出來挨打?!?/br> “聽見了吧?有公子給你撐腰,往后你別忍他氣。老大哥了不起???嘿嘿,”飛星憋壞慫恿道,“若他欺人太甚,你就下死手去沖他的陣。他氣你一回你就去沖陣一回。公子總見著他帶人練的陣不堪一擊,那不出半年他就死透了?!?/br> “那我怕不是傻?眼下我是他副手,若他被公子打死,不就成了我頂上?若那時陣法的破綻還是沒解決,那公子豈不是要打死我了?” 歲行云坐直,正經許多:“昨日沖陣,我之所以占盡上風,主要還是因咱們的人和陣都有先天破綻。我正準備下午與公子和葉大哥談這事呢?!?/br> ***** 時值春暮夏初,已有大商隊從百里外販運了一種叫“金丸炎果”的時令果子進城售賣。 早上出門前,李恪昭吩咐了廚院仆婦出外采買了兩筐,府中人人有份,都得了一些嘗鮮。 據李恪昭說,此果在秋日或初冬開花,仲春春天至初夏果熟,比別的果子都早,故被稱做“果木獨秀,占盡四時之氣”。 光聽這說法,歲行云也想不出這是什么果子,待到黃昏時進了書房,瞧見桌上那盤黃澄澄鮮果,她如見故人,險些沒落下淚來。 枇杷啊枇杷,原來你最初之名竟是“金丸炎果”! “這果子,它貴嗎?”歲行云小心翼翼拿起一顆,覷向李恪昭。 李恪昭落座,隨口漫應:“這么一盤子,大約能換五只雞?!?/br> “什么?!”歲行云捧著手里那顆果子,頓時rou疼到下不去嘴。這玩意兒在后世一枚銅角至少能買十顆! “要吃就吃,捧在手里又孵不出崽,”李恪昭見狀輕笑,“若喜歡,明日再買就是?!?/br> “不買了不買了,嘗過就好,”歲行云rou疼地碎碎嘀咕,“公子可真豪氣??!今日竟一口氣買了兩筐!” 敗家公子李恪昭,一群雞就這么沒了。 李恪昭沒理她,低頭翻閱桌上書簡,等待葉冉與飛星來了再一起商討歲行云昨日在西院沖陣時發現的問題。 歲行云今日心情大好,手上剝著果子,嘴里也沒閑著:“公子不吃么?” “懶得剝?!崩钽≌杨^也不抬地答。 歲行云立刻將手中剝好的那顆遞過去:“公子請?!?/br> 李恪昭怔怔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果子,以及被金黃果色襯得愈發皙白的纖細手指。 他喉間微動,按在竹簡邊沿的手也一動不動。 片刻后,忽地低頭,張口將那顆果子從她指尖銜走了。 歲行云腦中轟然巨響,整個人仿佛著火,只覺從頭發絲到腳趾間都在冒著滾滾熱氣?!斑^、過分了吧?” 李恪昭始終低頭看著面前竹簡,直到將果核吐出,才徐徐抬頭,嚴肅道:“圣人言,君子動口,不動手?!?/br> 第34章 歲行云覺著, 李恪昭的舉動有調戲之嫌。 此事最讓她感到可怕之處, 在與她居然并不氣惱, 只心中砰砰亂跳。 這讓她有些著慌。 ——他調戲我做什么? ——也未必是調戲。畢竟國君之子, 自小被人服侍慣的。雖為質這幾年出于安??剂枯p易不讓人近身, 但偶爾帶出點舊習慣也屬常情,對吧? 枉她兩世為人, 還從未遇過這種事。一時間兩種心音各有道理,使她陷入空前混亂。 這些日子李恪昭待她不薄,甚至隱約比對葉冉、飛星更寬縱些??伤茈y自作多情地認為李恪昭會當真心儀于她。 質子生涯處境艱難,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與隱患, 這些年來離他最近的伙伴也不過就葉冉、飛星, 最多還有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十二衛。 如今因緣巧合之下近旁多了個她, 又恰是因著一紙婚約的牽系而來,再加之數年前歲氏神巫那裝神弄鬼、似是而非的話使他對她充滿好奇,如此才待她稍稍不同吧。 他將來終會成“縉王李恪昭”的。 雖不知縉王后會是個怎樣的女子,但歲行云有自知之明, 深知定不是她這樣的。 所以她心無雜念, 只在他艱難時與他作伴, 在他需要時為他沖鋒。 誠心甘愿做他通往王座途中不起眼的基石之一, 但絕不想成為他將來后宮的一員。 關于自己,她就打算憑微薄從龍之功, 以半生戎馬的血汗, 堂堂正正掙下一份屬于歲行云的家業。 然后, 在縉王李恪昭治下破舊立新的開闊盛世里, 擁個溫柔小郎君,與三五知交為鄰,向小輩們吹噓過往榮光。 平靜安然地笑看日曜月凜,把酒當歌敬山河錦繡,俯仰無愧度過余生。這是她心中執念。 那是上輩子就打算好,卻沒來得及實現的夢。 他倆終將南轅北轍,實在不宜有什么復雜牽扯。主君與下屬,同袍與伙伴,已是兩人之間最恰當的親近距離。 為穩妥起見,歲行云極力平復紛亂心跳,顫顫聲冒死勸諫:“公子,當前局勢撲朔迷離,應以正事為重。那素循尸骨未寒,前車之鑒猶在。沉迷美色,必遭災殃??!哦,當然,這話與方才的事無關,我只是……呃,當我沒說?!?/br> 若眼神能化為實體,此刻李恪昭眼中那一道道冰冷小刀已將她扎成刺猬。 “不過吃了你顆果子,就咒我死?” “沒有沒有,不敢不敢,誤會誤會,我就順嘴那么一提,”歲行云脖子一縮,認慫低頭,望著桌面賠好話,“公子向來清心寡欲、潔身自好,定然安康萬年?!?/br> 看李恪昭這氣勢逼人的姿態,好似真是她想多了。 尷尬之下,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甚至有奪門而逃的沖動。 沉默片刻后,李恪昭長指輕叩桌面:“歲行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