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若當真他死而苴夫人活,苴夫人將來就全指望素玚。如此一來,素玚的前程與苴夫人的余生都綁在一處,她只會精心呵護、全力栽培,怎會苛待?素循不會擔心這個?!?/br> 李恪昭淺啜一口香茗,略勾唇角,嗤之以鼻:“他怕的是,若苴夫人借屏城衛氏之力扶持素玚,素玚會成衛氏傀儡?!?/br> 素玚年幼,生母又只是妾,若他得了衛氏助力,雖一開始有利無弊,但他將來年長后,卻未必有能力反制衛氏。 “可是,素玚這才幾歲???待回了苴國,他指望不上生母助力,若再無衛氏扶持,他就毫無籌碼。若運氣不好,將來多半只能成個頂著王孫虛銜的破落戶?!?/br> 歲行云瞠目嘖舌,百思不得其解:“素循拼著自己命不要都想著為兒子鋪路,莫非就讓他過這種日子?這沒道理啊?!?/br> “這說明,素循在苴國留有后手,也可做素玚助力,不是非苴夫人不可?!崩钽≌岩徽Z點破天機。 歲行云驚得白了臉:“也就是說,從素循確認自己在劫難逃那一刻起,他就根本不可能讓悅姐活了?!” 李恪昭無聲點點頭。 “公子方才說有主意的,”歲行云是真急了,“幫幫她吧,求您了!她是我在這里的第一個朋友,我……” “主意事有。但即便我說了,苴夫人也未必做得到?!崩钽≌验L睫微垂,望著杯中圈圈漣漪,輕聲淺嘆。 歲行云忙道:“您先說說?或許她又做得到呢!畢竟這都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了,她絕非任人宰割的性子?!?/br> “兩條路,看她愿擇哪頭,”李恪昭指尖輕叩杯盞外壁,“第一,舍富貴,得安寧?!?/br> “舍富貴?如何舍?” “假死。舍棄當下擁有的一切,從此隱姓埋名?!崩钽≌巡槐M負u搖頭。 衛令悅名門出身,又做了五年苴公子妻,素循待她再是薄情,也絕不會少了她錦衣玉食、仆婢環伺的富貴安逸。 由奢入儉難,人之常情。 歲行云想想也覺得,至少在當前,衛令悅還不至于有決心做如此壯士斷腕的選擇。 “那,第二條路呢?” 李恪昭掀起眼簾覷她一眼,忽然換了個坐姿。 他側在地席上,右肘撐地,長腿看似慵懶交疊,望著對面靠墻的書架,喉間滑動數回,似在躊躇斟酌。 這坐姿避開了與歲行云目光相接,使她只能瞧見他的側臉輪廓,看不到他的神情。 歲行云被他這突兀的坐姿變換之舉鬧得心中七上八下,莫名忐忑到頭皮發緊:“公子?” 李恪昭半晌不應聲,氣氛讓人緊張到嗓子干澀。歲行云豪飲一大口茶水,兩腮鼓鼓含著,一點點往喉間沁下去,極力穩住心緒,沒再催促。 良久后,李恪昭握拳抵唇干咳兩聲,才低低道:“在蔡國正式發兵攻打苴國之前,火速干掉素循,以未亡人身份,帶著素玚替他扶靈歸鄉?!?/br> “咳,咳咳咳……”這主意對歲行云來著實震撼,她真是極盡克制才沒噴他一腦袋茶水。 咽下那口茶后,歲行云狼狽咳了半晌,才弱弱確認:“您的意思是讓她……弒夫?” 李恪昭斜斜瞄了她一眼,又飛快將目光挪回去繼續瞪墻,語氣有些冷:“不然呢?如今形勢就是如此。她不搶先干掉素循,素循就定會讓她死?!?/br> 歲行云咽了咽口水:“若被苴國知道,那她不也是死路一條?” 雖說素循不受苴國國君愛重,但他畢竟是公子。若當真死在自家夫人手上,必定引發苴國朝野嘩然,屆時衛令悅是絕無生機的。 “若素循死在這節骨眼上,只要苴夫人收拾得夠干凈,是個人都會認為是蔡國干的。蔡國百口莫辯,無論甘不甘心都得背下這口黑鍋。屆時她要替亡夫扶靈歸鄉,蔡國不會在明面上攔阻。她是素玚嫡母,歸苴后有了衛氏助她扶持素玚,到時什么都是她說了算?!?/br> “這條路。十足穩妥嗎?”歲行云被震撼到眼神都有些聚不攏了。 就事論事地說,即便她上輩子戍邊御敵,說起來也算“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可于戰場之外,她還是習慣收斂戾氣,再如何也想不出如此手段。 李恪昭直視著書架,沉聲輕寒:“若她運氣不夠好,素循所留下的后手勢力大概會在半道截殺她、接走素玚。此事勝負對半,所以我才說這條路是富貴險中求?!?/br> 歲行云兩眼發直,呆滯點頭,慢吞吞拿起茶杯往口中灌。 李恪昭余光瞥見她好似被嚇到發愣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甚至有一絲絲隱秘的委屈?!笆悄阕约阂獑栁业??!?/br> 歲行云咂咂嘴,又眨了好幾次眼,才魂兮歸來一般,盯著李恪昭冷峻側臉,無限感慨。 “我只是突然想起上個月,在南院與公子喝酒那晚,您說過一句話。嘖嘖,公子誠不欺我。你們這些人耍起手段來,心眼兒著實是臟啊?!?/br> 李恪昭心中倏地一擰。 可那股難受還沒來得及成形,就被一種突如其來的蜜軟滋味溫柔安撫—— “別說,我還挺喜歡你這主意的。聽著就解氣!真他大爺的解氣!” 歲行云放下茶杯,摸著下巴嘿嘿嘿直樂。 李恪昭無聲舒了一口長氣,低眉垂首,望著杯中葉片浮浮沉沉 ,唇角微揚,如釋重負。 當然,解氣歸解氣,這種主意也不過就是口頭過過干癮罷了。 雖與衛令悅相識數月見面卻不超過十次,但歲行云與她之間算是很交心的。 以她對衛令悅的了解,衛令悅內里自有其溫柔秉性,多半下不去如此狠手的。 或許,還是假死一途較為可行吧? ***** 因白日里要協助葉冉在西院的訓練,晚上還要挑燈夜讀,歲行云抽不出身去見衛令悅。 況且如今這局勢如此敏感,她若貿然前去苴公子府被人知曉,只會給李恪昭帶來天大的麻煩。 于是她只能拜托飛星設法,派探子去嘗試悄悄遞話給衛令悅。 但衛令悅一連十日都未出府露臉,飛星的人始終尋不到隱蔽傳話的契機,只能耐心靜待。 到了四月十三黃昏,西院的訓練結束后,李恪昭喚了歲行云、葉冉與飛星,一道來商討儀梁周邊地形之事。 談到一半,小僮來稟,說有“有雀歸籠,十萬火急”。 這是眼線們回報緊急消息時的暗語,飛星立刻離了書房,前往府門外不遠處的長街。 得了眼線稟報的一個驚人消息后,飛星火速狂奔回府,直闖書房?!肮?,大事不好!” 正在說話的李恪昭被打斷,淡淡掀起眼簾睨他,卻并未生怒。 因為他很清楚,飛星如此失態,定有大事發生。 飛星平復著紊亂氣息,咽了咽口水:“素循死了?!?/br> “怎么死的?!” 歲行云、李恪昭、葉冉三人異口同聲,齊齊瞪著飛星,皆是震驚臉。 飛星看了歲行云一眼,尷尬猛咳:“咳,咳咳。要不,行云你先出去?” 歲行云急怒攻心:“憑什么要我出去?!公子說了,我如今與你和葉大哥一樣的!我可以聽!” 轉頭看向李恪昭:“公子,您說對吧?” “嗯?!崩钽≌杨h首,以眼神催促飛星。 “公子,這可是您叫我說的啊,”飛星低頭,面紅耳赤囁嚅道,“馬上風?!?/br> 葉冉“噗”一口茶水噴出漫天水霧。 第32章 馬上風, 又稱“房事猝死”。 素循再不濟也是一國公子, 如此死法真真極盡風流, 卻又極不光彩。 飛星話音未落, 李恪昭已眼疾手快抖開一冊竹簡擋在臉側, 成功避過葉冉噴出的漫天水霧,也以這動作暫時掩飾尷尬。 葉冉狼狽一抹臉, 以袖子胡亂擦拭桌面,尷尬。 飛星面紅耳赤低頭看著腳尖,尷尬。 三人長久無誰吭聲,似是都不知該如何向歲行云解釋這是種什么死法。 然而歲行云并不需他們解釋, 大致明白素循死得有多不堪。她倒沒覺有多尷尬, 說到底, 事是素循自己做出來的,死得不名譽也是自找,又丟不著她的臉。 但此事關乎衛令悅,她心內猶如打翻五味瓶, 腦中思緒雜亂無章。 ***** 之前因衛令悅一連十數日未出門露面, 飛星的人尋不到機會給她帶話, 若素循之死當真是衛令悅動了手腳, 那主意顯然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半個月前歲行云與衛令悅在聽香居談話時,衛令悅對素循雖心寒惱恨, 卻明顯尚無明確的準主意, 否則歲行云也不至于火急火燎回來請教李恪昭。 雖相識以來兩人來往并不頻繁, 歲行云也不敢自負地說“衛令悅對她毫無保留”, 但兩人之間的交心絕非作假。 她看得出來,衛令悅雖有果決剛強的一面,但骨子里卻還是盡力在做當世大多數人認可的那種“好妻子、好主母”。 如今世風,“弒夫”這件事對女子來說幾乎是十惡不赦之罪,一旦敗露,夫族甚至有權將之碎尸萬段。 這也是當初李恪昭說她“有主意她也未必做得出”的緣故。 所以,就算衛令悅被素循傷透,按常理來說最多也就咬咬牙,下定決心設法脫離素循,不至于無端冒著與他同歸于盡的風險走著險招。 若素循之死當真出自衛令悅手筆,那最大可能就是,過去十余日里,素循突然將事情推進到“你死我活”的邊緣,準備先下手為強,卻被衛令悅察覺,為自保倉促反擊。 歲行云清楚記得李恪昭曾說過,“反殺素循”這條路是富貴險中求,勝負對半。 若衛令悅真是倉促反擊,那她多半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謀劃后手。 這讓歲行云既擔憂她歸苴之路的安危,又心酸于這世道對女子的桎梏。 她們連“修正自己選擇伴侶時的錯誤”這種權利都無。這權利如今還只屬于男子們。 所以在遇人不淑,被人算計著性命時,求助無門、逃走無路之下,只能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才能自保。 歲行云心疼地想,倘使在后世,一紙和離狀就能讓悅姐全身而退,根本不必她在心寒絕望之下臟了自己的手。 這狗屎般的世道。 ***** “如素循那般死法,”歲行云打破沉默,心懷僥幸地向三人詢問,“按理除那對當事男女,旁人是算計不準的吧?鬼知那倆人幾時會‘來了興致’,對不對?” 她于男女那檔子事上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無法具體想象出能在哪一環下手。 本在尷尬中的李恪昭聞言眉目倏凝,向她投以狐疑目光。 飛星亦是驚訝,扭頭望向她時瞠目如銅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