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飛星絡腮胡遮了大半臉,本不易讓人看清臉色??纱丝趟M紅,每一根胡須都仿佛起火了,尷尬之色無所遁形。 “方才是我冒犯,沒明白夫人良苦用心,請夫人海涵。您餓了吧?我去、我去請容茵為您備早膳!” 氣氛詭異到令人窒息,飛星頂不住了,轉身開溜。 可惜李恪昭不能像他那般沒出息地落荒而逃,只得佯裝無事地撇頭看向墻角,握拳抵唇輕咳一聲。 “是我疏忽,多謝你及時找補。你……” “哦,我以往聽人扎堆閑聊渾話時提過,”歲行云坦蕩作答后,悶笑低言,“說來也怪,公子是男兒,理當比我更熟知此事才對吧?” “只是一時沒想起,有什么奇怪的?”李恪昭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惱羞成怒的時候,“我又沒成過親!” “我也沒成過親啊,”歲行云看他別扭得很,一時好奇,忍不住大著膽子多嘴一句,“公子平常不與人聊些……唔,年輕人間的混賬話?” 她發現,此時李恪昭面對她,似乎已隱約有些不同于初見時那般緊繃防備。 “你覺得我有多閑?”李恪昭眼神不善地橫她一眼,沒好氣地冷聲道,“又以為飛星多大狗膽?” 歲行云摸摸鼻子,識趣地換了話題:“哦,那公子您看,需不需我請見王后,當面再解釋一遍換香的緣由,以免有人借此生事?” “不必特地請見。三日后你隨我進宮赴宴,屆時再尋機會向王后解釋?!崩钽≌雅e步走在前頭,出了喜房。 “好的?!睔q行云規規矩矩跟在他身后半步,這是下屬身份與主君并行時該有的距離。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到底決定試試心中揣測是否確實。 “公子啊,其實‘那種事’是人之常情。咱們今日也算情勢所迫,心無雜念地就事論事而已,不必面紅耳赤尷尬這樣久吧?” “歲行云!”李恪昭頭也不回,咬牙切齒喚她的名。 “在!”歲行云抬頭挺胸應得利落,心中巨石落地。 她只在早前歃血盟志時自報過一次“歲氏行云”之名。此刻他喚的是“歲行云”而非“歲十三”,這算默許了她的下屬同盟身份吧? 李恪昭硬聲硬氣道:“首先,我并未面紅耳赤。其次,姑娘家不要如此熱衷與人閑磕渾話,晚些來書房詳談正事。最后,閉嘴,吃你的早膳去!” “得令?!睔q行云憋笑,邁著雀躍步伐往膳廳而去。 會被她三言兩語就惹急眼,怎么看都像是將她劃歸“自己人”的苗頭。 看來,經過清早的“歃血為盟”,再加上這半日的跌宕起伏,她算是初步得到李恪昭信任了。 唔,待三日后進宮赴宴回來,應當就可與他細談休書之事。 接著,得琢磨琢磨如何快速提升體力、掌握李恪昭目下處境、詳細了解當前天下大勢、摸清主流軍陣與戰法…… 對了,還得找人教教她識字。這時的字對她來說是深奧神秘的“上古雅言”,她跟個睜眼瞎沒兩樣,這問題亟需解決。 這么想想,事情還真不老少。 罷了,明日愁來明日愁??傮w形勢大好,待會兒多吃一碗飯聊表慶賀吧。 第4章 “清早那時您讓我尋吃的,可我才走到廊下就被六公子跟前那個大胡子飛星帶走,說是六公子命我先在府中認認路,也認認人,今后做起事來才方便?!?/br> 膳廳內,婢女容茵一邊為歲行云布置餐食用具,一邊紅著眼眶小小聲聲告狀。 “之后他將我領去交給一個臉黑黑的大個子,自己卻走了。那人兇神惡煞的,押著我四下胡亂逛,到巳時初刻才放我進廚房為您準備吃食。我瞧著這事根本不像六公子的主意,只怕是他們欺生?!?/br> “咱倆初來乍到,若是鬧不清這府中誰是誰,著實哪兒哪兒都不便,先認認人也不是壞事,”歲行云拍拍她手背,安撫地笑道,“欺生不至于,或許有什么誤會吧?” 她也覺這不像李恪昭的主意,但她能明白飛星為何會這么做。 昨夜容茵一直在喜房陪著她直到天亮,自是清楚李恪昭根本未進喜房的事。 飛星大約是怕容茵在驗喜欽使面前多嘴,又不便對她解釋利害緣由,索性讓人帶她在府中兜圈子,直到卓氏一行離去才放。 事有輕重緩急,若換了歲行云,她的做法只會比飛星更加簡單粗暴。 那萬一兜圈子時與驗喜欽使撞上了呢?若要她來說,最穩妥的該是將人堵嘴綁了,關到哪個不引人注目的犄角旮旯里去。 不過容茵到底無辜。她不過才十五,以往在希夷山中也沒見過多少外人,又是個只管聽命而行的家生小奴婢,膽子小,見識短,遇事易驚慌,也很難有什么主張。 這大早上莫名其妙被迫在府中鬼打墻似地走冤枉路,身邊跟個兇神惡煞的黑臉大漢盯著,當時不知嚇成什么樣,事后也沒人給她個說法,可不委屈到眼眶通紅么? 歲行云不大看得弱小者委屈巴巴,便溫聲順毛:“晚些我找飛星說道說道,定叫他領那黑臉大個子一同向你賠禮?!?/br> 容茵連連擺手:“姑娘萬萬不可!誰都瞧得出飛星極得六公子看重,若為這點小事惹來六公子遷怒姑娘,那就不好了。都是奴婢嘴碎,請姑娘……” 她也是真急,說著就要跪下。 歲行云趕忙拉住她的手臂:“多大點事就跪來跪去?折騰一早上,想必你也沒吃。多拿副碗筷來,坐下一起吃?!?/br> 容茵更急了:“這不合規矩,被人瞧見要笑話姑娘不會約束下人的!姑娘有什么話盡管吩咐,奴婢站在這里好好聽著?!?/br> 這丫頭倒是真的貼心,句句都在為自家姑娘想。 歲行云笑嘆一口氣:“你也知我是‘死’過一遭的人,死都不怕,還會怕誰笑話么?如今在這府里也就你我算是同出歲氏家門,共桌用個飯而已,多大個事?快坐?!?/br> 她將面前的碗筷餐盤挪到案幾對面,容茵拗不過,只得又取了一套新的來替她擺上,依言在她對面坐下。 ***** 飯畢,歲行云正打算去書房見李恪昭,卻有小僮前來告知:“公子有要事去了西院,請夫人未時再往書房相見?!?/br> “唔,西院?我能直接去那邊等候公子么?”歲行云語帶試探。 小僮驚恐搖頭,險些甩個頭掉:“夫人萬萬使不得!西院是府中禁地,若無公子允準,誰都不得私自近到西院院墻十步處的!早上兩名驗喜欽使向府中眾人分發王后所賜喜食時,到了西院都只能在院門小徑前等候西院主事。公子曾有明令,凡近前窺視、偷聽者,杖斃厚葬?!?/br> “多謝提點,我記下了?!睔q行云嘖嘖舌,心中滿是嘀咕。 如此嚴防死守,不是擺明告訴旁人“西院藏著天大秘密”?如此欲蓋彌彰的傻把戲,不該是李恪昭所為啊。 這事也沒法向個小僮打聽,歲行云只得按在心中暫且不提。 如此,一時便無事可做,歲行云就叫容茵領著自己在府中四下認認路。 “順道瞧瞧能不能揪住飛星和早上那黑臉大塊頭,叫他們向你賠禮?!睔q行云笑著地挽住容茵的胳臂。 容茵懊悔地猛搖頭:“姑娘,還是別了吧?都怪奴婢一時嘴碎!您快快忘了這事,奴婢沒委屈什么,犯不著您親自出面得罪公子跟前的人?!?/br> 邊任意閑逛說著話,居然就那么巧地與飛星碰上了。 容茵趕緊拽住歲行云,拼命使眼色制止,歲行云卻不為所動:“你就在這兒等著,我過去與他說?!?/br> 歲行云抬了抬下頜,示意飛星隨自己到不遠處的樹下。 “這位朋友,有個事你好不好配合一二?”歲行云回頭以目光指指那焦慮到絞手指的容茵。 “早上你和你黑臉同伴將我的容茵驚著了。當然,我知你們也是權宜之計,沒什么錯處。只是容茵什么也不了解,到底無辜受驚。往后就是‘自己人’了,你給我個面子,帶上那黑臉同伴向她賠幾句軟話稍作安撫。如此,大家都有臺階下,成不?” 歲行云上輩子在軍中與同袍們混慣,每逢換防休整時又多在酒肆、戲院、賭坊、斗馬場之類龍蛇混雜的地方消遣紓懷,便養成了個“見人自帶三分熟”的脾性。 她這話說得痛快,在情在理,飛星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但提了個折中方案。 “夫人您看,只我一個去向她賠禮成不成?葉冉那廝只有公子鎮得住,跟誰面前都不肯服軟的?!?/br> “成,”歲行云單手叉腰,以指尖輕撓眉骨,“對了,葉冉是什么人?” 飛星答:“回夫人,葉冉原是咱們縉國王君跟前的近衛武卒。公子當年離縉質蔡前,王遣親衛十二人隨護左右,由葉冉統轄?!?/br> “你是說,這偌大質子府,安防之事全靠葉冉率十二人衛隊?”歲行云有些驚訝。 質子為維系兩國邦交,常年客居異國,說直白些就是人質,當然不會有哪國允許一個質子隨身帶萬人大軍。 可好歹是貴胄公子,飄零異國,生死靠時運,明面上連幾十百把個府兵都無?也忒慘了點。 “那倒不是。府外四圍巡防由儀梁城中衛派兵輪值。葉冉及他的手下只管咱們府門之內,通常守……呃,守府內?!憋w星急急收口。 西院。葉冉率十二親衛守的一定是西院。 見飛星似不便多提,歲行云識趣地笑笑,不著痕跡換了話題:“你也屬十二親衛之一?” “非也。屬下原是公子母族的家生奴,七歲那年被送給公子。公子做主替屬下摘了奴籍,讓識字習武,之后便一直留在公子近前了?!?/br> “這么說來,你在公子面前,定然比那葉冉更得看重?”歲行云狀似隨意與他閑話起來。 飛星輕惱地哼了一聲:“這可不好說?!?/br> “喲,朋友,你這一哼聽著可有些酸味,”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挑眉,“未請教,你與那葉冉,誰更能打?” “倒是從未與他切磋過。待我找茬同他干一架分個勝負,屆時請夫人來觀戰!”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勇武少年最是激不得,爭勝之心霎時就沸騰起來。 “那就這么說定了啊,可別只會空口放大話?!睔q行云瞇眼笑著,心中迷霧重重。 西院對李恪昭來說顯然很重要,那葉冉在李恪昭身邊的地位就不言而喻。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還有面前這七歲起就跟在李恪昭身邊的絕對親信飛星,為何她上輩子竟聞所未聞?! “對了飛星,除了你與葉冉之外,公子手下還有誰能打?” “十二親衛個個都不是善茬,一個能頂別家八個,沒有不能打的。哦,但他們比起我與葉冉,那就還差點?!憋w星自吹自擂。 歲行云若有所思地笑了。 得找機會認認這十二親衛,說不定里頭就有她要找的“那個人”。 ***** 未時日央,天暖氣清,有黃蜂課蜜,有紫燕銜泥。 歲行云跽身坐在李恪昭的書房內,止不住好奇地左顧右盼。 上古造紙技藝尚不成熟,書籍卷冊多以竹簡、絹帛或羊皮之類為載體,通常三五萬字著述就需費十卷竹簡,是以這時的人讀書,不但費時費錢還費地—— 若家貧,連個藏書的地方都挪不出來。 歲行云忽然想到,根據《縉史.天命十七年》那段記載來看,李恪昭離開蔡國應當就是因卓嘯弒君竊位,并欲殺他祭旗。 那般性命攸關的形勢下,李恪昭自不可能是從容離去的,能逃命就不錯了,這屋子書只怕是顧不上。 怔忪間,她不無唏噓地脫口而出:“若公子將來歸國,這些書卷就真可惜了,帶不走?!?/br> “為何帶不走?” 歲行云心中一驚,凝神對上李恪昭疑惑的眼神,尷尬笑:“呃,我瞧著這么多,估摸著得要幾十輛車才裝得下,公子……有這么多車?” “雖質子拮據些,幾十輛車還是買得起的,”李恪昭面無表情道,“若實在湊不夠,拿你敲詐希夷歲氏幾顆火齊珠即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