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恍惚躊躇中,歲行云以指腹沾起碟底的點心渣子送進口中。 屏風處傳來淺輕足音,歲行云猛地回神,抬頭的同時伸手就想取隨身長刀—— 上輩子戍守國門近四年,“枕戈待旦”的習慣早已刻進骨血。以往她但凡坐下進食,長刀定在桌上右手側。 可惜如今她是“希夷歲氏十三姑娘”,況且還在新婚翌日的喜房,哪來的長刀? 那手落空,皙白纖細的五指訕訕按在祥紋織金紅錦上,染了朱紅蔻丹的指甲尖沿著錦紋尷尬游移。 片刻后她才回過味。 自己這連串動作在來人眼里大概就是“可憐兮兮拿指尖沾了點心渣吮著充饑,發覺有人進來就偷偷在桌面喜錦上擦指尖口水”。 極不雅觀,還蠢。 她忙將右手背到身后,佯裝無事,硬著頭皮看向屏風處。 昨日各項儀程繁瑣累人,又有薄紗蓋頭遮擋,她并未看清李恪昭的模樣。但下喜轎時曾被他背過,對他的身形有點印象,是以迅速認準了來人身份。 李恪昭眉心略蹙,眼神復雜地審視她。 歲行云略抿唇,謹慎回視。 他進來時大約未掩門,此刻有風自后拂過他的重碧錦衣,使衣自側貼合,隱隱顯出身形輪廓。 身形瘦薄頎長卻不羸弱,有種讓人望之卻步的凜然。長相也非溫潤矜貴的王孫公子樣,更偏于少年氣的英朗凌厲。 一看就知是個“好看,但絕不好惹的硬茬”。 那頭的李恪昭淡垂眼簾,單方面結束了這場怪異的相互審視,轉身離去。 ***** 李恪昭再回來時,竟端了一盅雞湯放在歲行云面前。但他并未多言,徑自去往窗前花幾旁的圈椅處落坐,疏冷從容。 “多謝……您?!睔q行云猝不及防的磕巴了。 雖早就心中有數,但此刻他活生生就在近前,歲行云總算后知后覺地激動起來。 能不激動么? 這可是將來會一統各國的天下新主,名動青史的“縉王李恪昭”?;畹?! 李恪昭淡淡覷她:“不是餓狠了?先喝湯墊著,邊吃邊談?!?/br> “好?!睔q行云極力克制滿心的洶涌波濤,捏住小銀匙柄的手指還是沒出息地輕顫。 “據聞你本不愿嫁,曾不惜以死拒婚?” 李恪昭平靜的語調如一記正面直拳,砸得歲行云眼冒金花,半口雞湯頓時嗆進氣道。這般利落地開門見山,明顯是“秋后算賬”的架勢。 正所謂人杰能屈能伸,該狗腿時絕不能作死嘴硬。這道理歲行云很懂。 “咳咳咳,失禮。并非,咳,并非不愿,”她挺直腰背,莊嚴正色,“而是不配?!?/br> 穩住,小場面,不慌。 第2章 希夷歲氏乃蔡國望族,在鄀城一帶鋪路造橋、建善堂施粥窮苦從不吝嗇;逢蔡有外戰,更主動解囊向朝廷敬獻珍寶錢糧。 最難得的是,歲氏在朝野有口皆碑,卻始終安居鄀城外的希夷山,族中子弟無一出仕,使宗族不涉廟堂權力紛爭。 如此歲氏,自以“超然清正”的美名得數代蔡王青眼。故雖非王室宗親,也無封爵貴蔭,卻從不乏王孫貴胄、名門子弟登門求親。 歲氏女嫁王孫公子素有先例,歲行云所言“不配”,當然不是指門第懸殊。 “公子神通廣大,”她小心試探,“有些事,想必您早已知曉了吧?” 李恪昭眉梢淡挑,不答反問:“何事?” 此時他年歲不過十七八,卻極沉得住氣,情緒半點不外顯,叫人不敢妄斷其深淺。 歲行云飛快盤算:要留在他身邊,就需得他信任;要得他信任,則須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這才最為穩妥。 稍作思量后,她決定賭一賭這位青史英主的人品、氣度。 “去年夏末,我王欽使奉命前往希夷山為您求親時,族中打算許給您的人原不是歲十三?!?/br> 李恪昭毫無意外之色:“那又如何?” “隨欽使前往的卜官測出,我族中與您八字相合的適婚姑娘是另兩位堂妹。但其中一位年方十一?!?/br> 歲行云以求證的目光直視他:“欽使說,縉國婚俗不齒‘童婚’,您必會拒絕迎娶稚齡童女。請問六公子,此事可確實?” “確實?!崩钽≌杨h首。 其實這一點后世史書上有載,歲行云是知道的。 后世男女皆以十五歲為成年,成婚時若有一方年歲小于十五,這樁婚姻便是違法犯禁的“童婚”。按后世《戚姻律》,童婚是重罪,一旦查獲,除婚事要被判定無效,雙方家主還得按律受重刑。 而這上古之時,以男十五、女十四為成年,原本也是天下共識的適婚準線。 但因百余年來戰事頻繁,各國對人口都求之若渴,多數諸侯國索性漠視“童婚”對稚齡孩童的摧殘,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被嫁為人婦之事常見。 唯獨縉國,不但君主、重臣屢屢強調“童婚不仁”,縉宗室子弟更身體力行,為百姓做出抵制童婚之表率。 雖看似細節小事,卻說明縉國在觀念、風氣上走在列國之前。 這讓歲行云更堅定了信念,無論如何都要取得李恪昭信任,跟他回縉國去。 “欽使與我族長協商后,決定許另一位適齡堂妹予您為妻,”歲行云歉意苦笑,“彼時歲十三正將與國相之孫議親,對方隨尊長在希夷山做客,欲行‘請期禮’?!?/br> “請期”是上古婚前禮之一,意即兩家家族尊長會面,正式協定婚期。此禮完成,婚事才算確實落定,從此男女雙方就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 原主也是個點背的,好端端一樁喜事卻栽在臨門這腳上。 “您是縉國公子,早晚會回國的。那位堂妹深恐將來要隨您歸縉,怕是至死不得再返蔡國故土,就趕在欽使回儀梁城來復命前耍了些手段,奪去了那門婚約?!睔q行云嘆了口氣。 那位堂妹出于私心奪婚,害原主上吊自盡,歲行云雖有氣,卻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多提她那不入流的手段。 她深深吐納幾回長息,平復心中火氣后,才又道:“出了這事,族中一時尋不出適齡又與您八字相合的姑娘。而‘蔡王遣使往希夷山,為縉六公子求娶歲氏女’的消息早已廣為人知,若欽使空手而歸,我王與您都下不來臺?!?/br> “損了蔡王顏面,使兩國邦交蒙生齟齬的希夷歲氏,也落不到好?!崩钽≌呀K于不再惜言如金。 “歲氏族長急中生智,向欽使與王前卜官謊報你的生辰八字,推你出來救場?!?/br> “正是。歲十三知這樣不對,驚聞族長已允婚,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將來該如何自處。一時急火攻心,才做出了‘以死拒婚’的糊涂之舉?!?/br> 歲行云垂首,執了深深的歉禮。 “實在對不住您?!?/br> 她這致歉倒不是虛情假意,是代原主、代希夷歲氏全族向李恪昭說的。 原主確有苦楚與難處,歲氏也有歲氏的不得已,但那并不是李恪昭造成的,此事他實屬無辜。 蔡王做主替他向歲氏求親,打算以此對縉國示好,鞏固兩國友盟;而他身為質子,有義務維系兩國邦交,自得承蔡王這情。 他中規中矩求個親,一應禮數并無疏漏輕慢,可前有歲氏妄圖瞞天過海欺哄于他,后有原主歲十三以死拒之駁他臉面…… 怎么算都是歲氏對他不厚道。 李恪昭打量她片刻,不輕不重道:“你親口認下這些,就不怕我借此在蔡王面前生事,致你歲氏遭滅頂之災?” 所謂聽話要聽音。 歲行云頓悟,他是在明示,他早知真相,卻未將此事告知蔡王。 若真有挾怨報復之心,他只需在蔡王面前揭破此事,將“歲氏以八字不合者欺瞞蔡王、騙婚于縉公子”的事擺上臺面,屆時王必定大怒,歲氏全族浩劫難逃。 這世道,君王一怒,那是要流血漂櫓的。 “希夷歲氏有愧于公子,多謝公子諒我族人亂世自保不易。如此雅量胸襟,令人敬佩也汗顏?!?/br> 歲行云誠心誠意地再執大禮。 “錯已鑄成,幸得公子寬宏,歲氏該有人站出來償您恩義。歲氏行云,拜謝,懇請?!?/br> “你欲如何償還?”李恪昭輕蹙眉心,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歲行云舉步走到他面前,攤開掌心,坦然望進他的眼底?!肮涌煞窠桦S身匕首一用?” 李恪昭略偏頭睨她,淡聲道:“弒夫?” 口中這么說著,卻已從袖袋中取出隨身匕首,放進她的掌心。 歲行云發自肺腑地笑彎了眼。 服氣,真的服氣。 一個意圖不明的人,站在他身前半步處問他要隨身兵刃,他不但敢給,還敢面無表情地隨口打趣。 果然啊,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即便身在相對落魄的質子生涯,其膽識與氣魄也非常人可比。 “我無顏妄霸‘縉六公子妻’的尊榮。愿領一紙休書,從今后為公子馬前卒。誠心可鑒于日月之下,請公子信我?!?/br> 歲行云將匕首出鞘過半,左手食指指腹抹過鋒利刀刃,然后將這手高舉于面側。 “若遇暗箭,則捐軀為盾;若遭敵阻,必灑血開路。此生無論刀山火海,不負不叛?!?/br> ***** 驚訝瞪了她良久,李恪昭深吸一口長氣,緊咬著牙根緩緩閉目。 早前從鄀城傳回到他手中那些關于歲十三姑娘的種種,怕不是幾個混小子閉眼瞎編的吧? “新婚翌日就將‘夫君’變‘主君’,還歃血為盟?你可真是敢想又敢做?!?/br> 他確實需要得到這位新婚妻子絕對的忠誠承諾,方才一步步引她坦陳真相,本意是打算恩威并施,讓她明白自己該站在哪邊。 可這家伙投誠之堅決迅速,仿佛就算他什么都不說,她也心如明鏡,絕不會站錯隊。 “那次懸梁后,原本的歲十三已同過往光陰一道死去,”歲行云仿佛看穿他疑慮,按住沁血的食指笑道,“重獲新生,自該活得不同?!?/br> “蔡國女子若被休離,父族不會容留。如你執意討要休書,之后再從長計議吧,”李恪昭淡淡白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終指了指斗柜,“有止血藥膏,自己取?!?/br> “小傷,不急的,”歲行云顯然留心到他那短暫的猶豫,“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我?” 李恪昭未再強令她先上藥,敞亮直言:“有些事本該昨夜提前與你溝通,但突生變故,不得已去處理了些絕不能走漏風聲的急務,并非有意輕慢,還望見諒?!?/br> 歲行云忙道:“公子言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