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路俏對于小姑娘這樣的夸獎沒什么感覺,她看看自己手里的水,默默放下換成了一包牛奶。 孟雅言真笑了。 “您別為我忙活了,我只想和您說說話?!彼斐鍪肿Я艘幌侣非蔚囊陆?。 “我給您添了好多麻煩啊?!?/br> 她的臉上依然青紫紅腫,額頭上有一點血漬,那是被人拎著頭發的時候扯傷了頭皮。 路俏搖搖頭,放下了牛奶和糖果,抓起她的手臂開始推散她手臂上的淤血。 “嘶……好疼?!泵涎叛越辛艘宦暰土⒖淌諗苛?,她咬著牙根子等待一陣又一陣的痛苦過去,到了后來,甚至又笑了起來,這樣的疼痛讓她更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真的已經獲救了。 頂著十幾歲皮子實則已經是百多歲高齡的路俏自然很難揣摩這些未成年孩子的想法,她只是很欣慰現在的孟雅言已經恢復了笑容,雖然實在沒有初遇時節的明媚爽朗,但是一個人只要還有笑容,那她的人生就絕不會走向黑暗的。 我們昔日的救世主一直信奉這一點。 在被揉捏的間隙,小孟姑娘哼唧了兩聲,提出讓路俏給她講故事:“聽著有人在說話,我一定會更安心的?!?/br> 睜著現在大小不一、水汪汪還有點充血又哭到發紅的眼睛,她對著路俏努力眨眼賣萌。 無論如何,她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從那些糟糕的事情中走出來。 曾經的救世主翻檢著自己層層疊疊的記憶,她的“故事”太多,可是能講出來的……著實沒有多少。 過了一會兒,在孟雅言就要沮喪的時候,路俏慢慢眨了眨眼鏡,又慢吞吞地開口了:“從前有座皇宮,宮里有很多好吃的,肥肥的鴨子用一兩銀子一兩的金絲玫瑰醬做出來,又甜又軟,咬在嘴里,油脂混著濃重甜味的汁水是一種特別的香?!?/br> 這大半夜的突然講鴨子,姐你其實是在報復我不讓你睡覺吧?! 孟雅言吞了一下口水,把路俏放在床頭的牛奶拿起來喝了。 “這種鴨子做一次要十幾天的時間,就算是公主也不過一個月能吃上一次,還要這個公主受寵?!比绻莻€不受寵的公主,到了十余歲還沒有吃到也是正常的。 “只有一個叫頌月的公主,只要她想吃,皇帝都會從自己的御膳里把這道鴨子提出來給她,因為她是皇后唯一的女兒。這樣驕傲的小公主有一天在皇宮里遇到了一個‘野孩子’這個野孩子不僅吃掉了她的金絲玫瑰鴨,吃完了還皺著眉頭說好甜?!?/br> 因為故事是從回憶里一點一點抽出來的,路俏的語氣已經平板到近乎于機械。 “可是她不能生氣,因為海上在打仗,這個野孩子的父親就是主帥。野孩子其實是家里的二女兒,上面有個備嫁的jiejie,下面有個太小的meimei,父親不在家,皇帝派人去接她懷孕的母親進宮,她就陪著自己的母親來了。這一待就是一年,野孩子曾經帶著頌月到宮外去玩,逛廟會吃點心,一兩銀子她們就走了一整條街?;貙m后頌月上吐下瀉了好幾天,野孩子就被她的母親抽了鞭子?!?/br> 聽到抽鞭子這幾個字,孟雅言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對于舊時代的規矩森嚴早有耳聞,但是對一個小女孩兒用鞭子,這種可怕的懲罰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之外。 說到抽鞭子的幾個字,路俏的脊背下意識的一緊,懷孕已經七個月的母親力氣依然很大,抽打在她的身上讓她疼了整整半個月。 “一年后戰爭勝利了,野孩子的父親被派往了另一個地方,她離開的時候跟頌月保證下次會帶給她更多好玩的東西?!?/br> 說到這里,路俏抬頭看了看時間,低頭對躺在床上眼巴巴的小姑娘說:“乖,下次再講,你該睡了?!?/br> 孟雅言:“……”那她們又見面了么?她們那時候長大了么?公主和將軍之女的故事很帶感啊,求后續??!姐啊,你是真不會講故事還是太會講故事了?這樣把人吊著不上不下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路俏才不會察覺到別人的糾結呢,她蹲坐回自己的被子垛上,雙臂抱住了膝蓋。 小孟姑娘的神思被這個故事帶跑,竟然也不再那么緊張,很快又睡了過去。 路俏的房間里很干凈,干凈到幾乎毫無裝飾品,只有一個鐘表在墻壁上滴滴答答,和著時間一起轉動。 再次見面的時候,頌月已經十二歲了,她受封寧州公主是舉世皆知的天之驕女,而野孩子的父親因為上書反對皇帝篤信天上突然飛來的神明,被皇帝砍掉了腦袋。 母親殉葬了,jiejie早就外嫁,meimei被嚇瘋之后在野孩子的懷里停止了呼吸,才五歲的弟弟被她安排了妥當的人送走。 只有她自己,是被寧州公主從送到“神壇”的活祭品隊伍中救出來的。 十四歲的路俏心里充滿了對于慶朝皇室的仇恨,久別重逢的她帶給頌月的禮物是徹底激發了這個公主心里對于權勢的渴望。 十五歲的路俏憑借百步穿楊的弓騎身手改名為路喬成了寧州公主的女護衛長。 十六歲的路俏為了能報復所謂的“神明”,成了世上第一個接受龍骨植入的人,她也在之后被送入了軍營。很快,“神明”有了充足的能量,就變成了足以毀滅世界的“魔鬼”。而她,成了無人不知的女英雄。 那時的景頌月和路俏還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三年后,在血與火的歷練中變得豁達開闊的路俏再次見到她的公主,景頌月說她用自己的婚姻為她的路jiejie換來了一支能擊落那些飛船的軍隊。 在今夜不會熄滅的燈光中,低著頭的路俏舔了舔她自己的嘴唇。 金絲玫瑰鴨真的很甜啊,太甜了。 第39章 銀耳湯 冬天真的是已經來了呀,孟雅言縮了縮脖子跟在路俏的后面走著。小區里,葉子凋零的梧桐樹下面有被人們層層疊疊堆積在一起的枯葉,葉片大多支離,唯有葉柄還依然橫七豎八地堅挺著,這個小區的老爺子老太太們不甚顧忌道上定要有多么的整潔,只覺得這,些春發秋落的葉子能夠落葉歸根也是讓人愉悅的。 路俏每次看見這些葉子,表情總會變得有那么一絲絲的柔和,當然,緊隨其后孟雅言還不能領會到這些老爺子老太太們的特殊情懷,一雙藍色運動鞋踩在枯枝黃葉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小心,里面可能有狗屎?!甭犞@樣的聲音,有一丁點潔癖的面癱“少女”終于忍不住對著身后悶頭走路的女孩兒說道。 幾個正在練著太極劍的老爺子聽見了,臉上都忍不住帶了一點笑意。 孟雅言到了這時才終于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這個靜謐到一絲愉悅都會近乎喧囂的大大院子。 這個房子看起來舊舊的小區在孟雅言這個年紀的孩子眼中就和這個繁華城市很多地方一樣,年輕人都已經遠行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只留下這些老人帶著不得已的安閑,渾噩度日。 小路姐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戴著圍巾帽子用來遮臉的孟雅言看著老人都笑著跟路俏打招呼,不禁乍舌。 她這種對于老年人的魅力真是太逆天了!那些原本表情嚴肅的老爺爺老奶奶看見了路俏居然都像是看見了從國外回來的親孫女一樣熱情,就算有些人忙著跳舞不說話,眼睛里的那點親切也都能讓人醉了。 真……不愧是我姐??! 這么一想,神經粗壯的小孟姑娘更抱緊了路俏的手臂,用圍巾遮住的臉上是很燦爛的笑容。 路俏頓了一下,還是放任了她的動作,另一只沒被抱住的手輕輕拍了拍孟雅言那只不安分的爪子。 迎面又走來一個大媽,頭上戴著紫色的針織帽子,懷里還揣了一個飯盒,看見了路俏她立刻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小路啊,我昨晚上熬了一晚上的銀耳湯,你邢大爺昨天有點咳嗽早上起來喝了就好了,我多做了一份是給你的,你們一群小年輕住一起個個都不知道愛惜身子?!?/br> 一邊說著,她把手里的飯盒揣到了路俏的懷里,飯盒還很熱,沉甸甸的,面裹著用來保溫和隔熱的毛巾。 毛巾上面還系著一個小塑料袋,里面裝了一點粉末。 “這是冰糖粉,你邢大爺不能吃甜的我把糖單獨拿出來了,冰糖打成粉就化得快不耽誤你吃?!?/br> 這么說著,她用自己的手把路俏的一直都不暖和的手指頭一起包在了暖和的飯盒上,這才注意到充當路俏隨身掛件兒的不明人士。 這個小丫頭沒見過啊,跟小路這么親近是朋友么?這身衣服不太合身啊……是小路的吧? 陳大媽的視線溜了一圈兒,又回到了路俏的身上:“小路啊,你先回去把銀耳湯喝了,今天你不上班,中午去我那吃飯?算了,你難得休息,要是讓我家老頭子知道你在家肯定又得找你下棋,那我一會兒給你送過去?!?/br> 被陳大媽的眼神兒洗禮了一遍的孟雅言小姑娘可以發誓,自己從剛剛幾秒鐘的眼神里看到了:“你是誰啊怎么穿著小路的衣服如果是朋友就算了如果是想拐騙小路帶壞小路欺負小路的我們一院子老身子骨都跟你對(de)兒命!” 一定是我今天看人的方式的不對! “奶奶好!”當了十幾年好孩子的孟雅言第一次嘗到了中老年婦女“眼神殺”的威力,吞了吞口水她隔著圍巾對老太太問好。 “好啊,小姑娘你吃了么?”一聽聲音是個小女孩兒,陳大媽的表情和緩了下來。 于是三個人的組合就變成了路俏捧著裝著銀耳湯的飯盒走在前面,聽著陳大媽對著小孟姑娘不停地“噓寒問暖”。 你幾歲了?家哪里的?在哪里上學???哪門功課最好???來來這個小伙子太淘氣了你們是同學你要鼓勵他多多進步??! bulabula……聽得孟雅言想要撓頭。 路俏本想帶著孟雅言去外面的油條攤上吃早飯,現在有了銀耳湯,銀耳湯也不頂餓,還是得去吃油條配豆腐腦,順便還得給晚起的卿微帶一份。 陳大媽只是想給路俏送一碗銀耳湯過來,現在任務已經提前完成,她也樂得去外面逛逛,趁著早市還沒散,她想去買幾根茄子回來蒸著吃。 “前幾天我兒子給我弄了一點黑枸杞回來說是讓我給我老伴兒泡水喝,能調節血糖。我尋思著再弄點三七粉也不錯,你說的,小孟丫頭?” 陳大媽笑瞇瞇地拍了拍孟雅言的肩膀,哎呀,這個小姑娘也不錯呀,很有涵養啊,怎么折騰都不會煩的。 孟雅言搖了搖頭:“這個我不太懂,不過如果您用得好就千萬告訴我,我外婆也可以學著用的?!?/br> 說到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外婆,小姑娘的臉上表情又復雜了一些,今天她的臉很多地方都腫了起來,三兩天恐怕還是好不了,這樣她該怎么去見外婆呢? 正這樣雜七雜八地說著想著,一幢家屬樓的門口傳來了一陣爭吵聲。 陳大媽聽了兩聲就拍了一下大腿:“壞了,老李家兩口子這是吵起來了!” 話聲未落,這個居委會的常任理事已經甩開大步沖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奔了過去。 懷里還是暖和和銀耳湯的路俏也被孟雅言強拉著跟了上去。 一對老夫妻吵架的原因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倒也復雜,李老爺子退休之前的位置,在整個小區來看都是中等偏下的,相較而言,他的老伴兒雖然沒有從政卻是一所名牌大學里的樣本老教授,退休之后又有返聘,各種福利甚至比他多出一倍,這種隱約的女強男弱起先并不顯眼,老爺子依然過著看見掃把倒地都不會扶一下的甩手日子,家務全部扔給了他的老婆子,自己每個月用退休金下館子看戲,也從不帶著自己的老伴兒。 日子久了,他的老伴兒自然有了意見,這位姓張的奶奶從前是家庭事業一把抓,不過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安心地工作,現在兩個人都不工作了,“老頭子”砍了一個字兒變了一個字兒成了老爺,她就覺得心里的天平是越來越難以平衡了。 偏偏他們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現在在另一個大城市工作,李老爺子兄長家的幾個侄子天天上門,次次空手而來滿載而歸,就靠著把李老爺子哄得開心。前幾年李老爺子得了很嚴重的心血管疾病,私下立了遺囑,竟然把自己的財產交給幾個侄子平分。 面對自己四十年老妻的質問,他說的竟然是妻子那份兒留給女兒就夠了,他的自然要留給姓李的苗苗。 最終,老爺子的身子沒事兒了,遺囑的事情卻遮掩不了,為老爺子忙里忙外的妻子女兒是徹底地寒了心。 女兒想著,自己這個親生的女兒在生父的眼里居然一直都是個賠錢貨。 妻子想著,我生下的孩子都被如此對待,我這個和他同床幾十年的外姓人又算什么呢? 一些事情看不見的時候那就是空氣一般,看見了,那就變成了倒在雪白墻壁上的一盆墨,抹不掉涂不去,裝成看不見都嫌累。想要去了這團污穢,法子只有兩個,其一是全部的墻都涂黑,第二就是把墻皮剝掉,甚至拆了那堵墻。 張教授自然不愿用第一種方法,她從不自命清高,也不會真讓自己陷入無盡黑暗里。 第二種……太疼了,所以事情僵持,漸漸發酵。 今年過年的時候,李家的女兒當著自己父親的面接了自己的mama去旅行過年,張老太太狠玩了兩個多月才回家,回來面對的就是老頭兒砸門框上的杯子。 從此,一對老夫妻矛盾徹底激化,幾乎到了再也不可挽回的余地。 鬧到了今天,一輩子教書育人的張教授第一次在別人的面前高聲對李老頭兒說話,聲音又亮又穩帶著她一貫的書卷氣,只是落在別人的耳朵里那都是噼里啪啦的炸裂聲: “李成鵬,我和你結婚四十年,自問沒有一事不給你留面子,可是時至今日我反過來想,四十年來我自己彎下腰任由你踩在我的背上過著瀟灑日子,不曾和你同甘共苦,這是我的不對?!?/br> “四十年來,于學生,我教他們挺胸抬頭做人,于你我,我竟忘了讓你知曉我也是個人,未能挺胸抬頭,我也未能為人師表,這是我的不對?!?/br> 說完這句,老太太的眼眶已經紅了,不僅是她,就連陳大媽也掉了淚,她拽著張老太太的手,一向的能言善辯也成了無言。 “我女兒生下來就白凈可愛,我曾以為自己照顧她盡心盡力,如今才知道我沒有為她找一個能為她遮風避雨的好父親,我愧為人母,這是我的不對?!?/br> 李老頭攥了一下自己的手杖,他動了動嘴唇,想和平時一樣吼他的妻子一句,可是在張教授那樣的目光中,他沒吼出來。 “當年你我結合,雖不曾花前月下,也是有過攜手同游。我以為你尚敬長輩友愛兄弟,孝悌道義無一不缺,卻在這四十年里沒讓你明白何為為夫之道,我實在非為賢妻。這也是我的不對?!?/br> “生而為人,卻卑微如斯,我俯仰有愧,百年之后亦難見父母族親,這更是我的不對?!?/br> 張老太太審視著自己過去的四十年,審視的是自己而非自己的丈夫??伤粋€字兒一個字兒地說著自己的“不對”,確實是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地扇在了她丈夫的臉上。 和她相伴了四十年的丈夫,四十年來都不曾把她平等相待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