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夏侯瀲走過去,竟看見幾個熟面孔。有一個是去年叛逃的刺客,被秋葉抓了回來,后來就沒影兒了。夏侯瀲還以為已經被斬首了,沒想到在這兒。 夏侯瀲并不多做耽擱,繼續往下走。再下一層果然就是案牘庫了,比人還高的書格密密麻麻擺在地上,兩個書格之間僅僅能容下一個人行走。他大睜著眼睛在布滿灰塵的卷宗中查找,終于中間的書格上找到“迦樓羅”的卷宗。里面全是關于歷代迦樓羅的資料,他翻到最后,果然看見了夏侯霈的畫像。 這畫像不知道是誰畫的,除了臉蛋簡直沒一處像夏侯霈。畫上的女人眉目靈動,嫣然淺笑,像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哪里像殺人如麻的迦樓羅?可夏侯瀲撫著那小像,眼眶還是發紅。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將卷宗往后翻。 卷宗里記載了夏侯霈每次刺殺的經過,從十二歲開始,一直到三十五歲。夏侯瀲直接翻到最后面,想看夏侯霈最后一次戰役,卻發現那一面已經被人撕了,只剩下一點頁根夾在書縫里,像一排泛黃的牙齒。 其實夏侯瀲早就預料到了,只是不甘心,抱著一點微末的希望。如今,這點希望就像指縫里的沙子,一下子都隨風溜走了。夏侯瀲原地呆了半晌,往前翻了幾頁。 乾元二十八年夏四月丁巳,青州,大雨。迦樓羅于城南大街斬殺漕幫葉繡。 乾元二十七年秋七月丁未,百尺崖,雨。迦樓羅于賀氏牌樓斬殺賀家家主賀坤。 乾元二十七年夏六月甲辰,桃渚,大雨。迦樓羅于武家村追擊君子刀二當家木青,遇十人圍堵,盡殺之。 …… 夏侯瀲連著翻了幾頁,從乾元二十六年開始,大雨、大雨、雨、雨、大雨……全是雨!原來,那個人早就想要他娘死!青州臨海,四月最為多雨。百尺崖臨海,夏秋之季常常暴雨連連。桃渚亦然。那個人故意令他娘雨季前往刺殺,就是想要加重她的傷勢! 到底是誰,能有權力分配伽藍八部的買賣?是誰…… 夏侯瀲的頭一陣陣地疼,他知道那個答案,那個漆黑的影子在他腦海中浮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夏侯霈是伽藍第一刀,她從未背叛過伽藍。為什么?他又翻回了畫著小像的那一面,頁腳有一行淡淡的墨跡,寫的是畫者之名,幾乎看不見。 上面寫的是:弒心。 夏侯瀲的手在顫抖,卷宗仿佛有千鈞之重,幾乎讓他捧不住。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夏侯瀲猛然一驚。 “是我?!鼻锶~從后面轉出來,“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的?!?/br> “師父?!毕暮顬嚰t著眼睛。 秋葉把卷宗放回書格,低聲道:“走吧,出去再說?!?/br> 話音剛落,上一層有腳步聲傳來,兩人俱是一驚,夏侯瀲迅速吹滅了火折子,和秋葉躲進書格深處。 腳步聲漸近,一個男人擎著一方燭火出現在前方,夏侯瀲弓著身子,從卷宗上方的縫隙窺探那人的面貌。那個人的臉被書格擋住了,夏侯瀲只能看見一團光亮中,墻壁上曳出一條孤長的影子,一下一下地聳動。夏侯瀲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花,他看著看著,好像看見整個山洞都跳動著那飄忽的鬼影,一下一下,充盈了山洞。 男人沒有說話,沉默著,站在夏侯瀲方才站的地方。把手放在迦樓羅的卷宗上,停了許久。 終于,他抽出迦樓羅的卷宗,翻到夏侯霈的畫像那一頁,他小心翼翼地將它一點點撕下,放在燭火的火苗上?;鹈缣蝮轮∠?,夏侯瀲的心揪著,他看見夏侯霈明媚的笑顏在火中化為灰燼,散入空中,再無蹤跡。 第51章 步生蓮 燭火畢剝地跳動了一下,墻上的影子一動,忽地分出了一條黑影,與弒心的影子面對而立。夏侯瀲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才反應過來,弒心身后一直站了個人,影子重疊在一起,現在他移開步子,便有兩條影子了。 夏侯瀲踮著腳尖往右邊走了幾步,透過書格的縫隙,看見那個人穿著黑色的斗篷,整張臉藏在黑暗里。 “唉,你這又是何苦?”男人接過弒心手里的卷宗,道,“你當初畫這玩意兒畫了三天三夜,被夏侯看見,笑了你三天三夜。笑完跑來問我,明明她和小像里的人長得一模一樣,怎么照鏡子又覺得不像。那個只知道殺人放火的傻冒,怎么會知道整個伽藍只有另一個傻冒覺得她是個女人?!?/br> 男人的嗓音有些粗啞,似乎生了病,泛著nongnong的鼻音。 可夏侯瀲還是聽出來了,這個聲音屬于段叔。那個會從外面帶匕首給他玩兒,帶話本子給他看的段叔。 他的指尖有點發涼,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忽然不敢再聽了,可他必須聽下去,無論他們說什么,他都必須聽下去。 “都是往事了,不必再提?!背聊哪腥私K于開口了,夏侯瀲看見他緩緩直起身,黑袈裟的袍裾掃過書格,像黑暗的蝶翼。 “你是不是后悔了,弒心?”段叔輕聲道,“其實后悔也沒什么。小瀲還不知道這件事,持厭對夏侯霈沒感情,他們是你的兒子。如果將來哪天小瀲知道了,你推給我就是了,反正夏侯的鞘是我,眼睜睜看著她死在柳歸藏手里的人也是我?!?/br> “你錯了,”弒心的聲音冷漠又高寒,“我們這些人哪里有后悔的資格?我們走的是修羅之路,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沾著血。往前走或許還有一線希望,總覺得再走幾步就是盡頭,可是一旦回頭,就意味著要把從前的痛苦再嘗一遍?!?/br> 段叔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當真不認他了?” “我是個罪人啊,段九,”弒心看著掌中的燭火,“當年若非我貪戀兒女情長,龜縮不前,八部不會埋骨冰雪之下,我們的師父、我們的兄弟,不會永遠成為朔北的荒魂,歸不了伽藍,歸不了故土。父債子償,既然我已沒有機會,便讓我的孩子去那殺場,殺了那個宿命的敵人,帶回伽藍的先輩。 “可我既然要將我的孩子送往死地,我又怎敢奢求他叫我父親?況且,伽藍首座,當心無掛礙,方能一往無前。這是我的教訓,亦是他的未來?!?/br> “這個秘密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他?” “唯有住持才能知道所有的秘辛。他還不夠強大,當他強大到勝任伽藍首座之時,伽藍的秘密就會對他開放?!?/br> 段叔沉默了一會兒,道:“弒心,你說那個時候咱們大伙兒多好啊,咱們一起坐在山門前聽你吹塤,夏侯聽得犯困,別的刺客氣沖沖地從被窩里爬起來趕我們。你說現在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br> “不是啊,弒心,”段叔苦笑,“這都是命。假如你打不過夏侯,夏侯就不會天天挑戰你,你也不會愛上她。假如咱們不是流落街頭的乞丐,就不會被帶回伽藍過這樣的日子。這都是命?!?/br> “原來你也信命了嗎,段九?!睆s心將手放在段叔的肩上,道。 “我一直都信的,只是你不知道?!倍问逦兆s心的手,“據說殺伐過重的人下輩子都會投胎變成畜生。弒心,我們都老了,很快就要變成畜生了。我身上的傷好不了了,以前十天半個月疼一回,現在三天兩頭就發作。秋葉也快不行了,他去年去苗疆被叮的爛瘡用了西域的神膏也不見好。老朋友,你必須快點,先讓小瀲繼任迦樓羅吧,他會干好的?!?/br> 夏侯瀲猛然一驚,轉頭看秋葉。 光線太暗,他一直都沒有發現,秋葉的神色其實很憔悴。如果蠟燭的光照過來,他會看見秋葉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像紙糊似的,只有嘴唇泛著枯花似的暗紅。 秋葉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握握他的手,示意他繼續聽。 夏侯瀲鼻子有些發酸,無聲地張了張口:“師父?!?/br> 弒心和段九又說了會兒話才踱著步離開。山洞恢復了絕對的黑暗,弒心和段九的腳步聲慢慢遠了、遠了,極悶極悶地順著石壁和地面傳過來,最后消失,死了一般的寂靜。 住持對夏侯瀲來說,是記憶深處一團烏漆麻黑的影子,是故紙堆里暈散的字跡,陳舊又模糊。他永遠坐在大雄寶殿里,要么的的篤篤地敲那個缺了一個角的木魚,要么翻著破爛的經書嘰嘰咕咕地念經。他在山寺里靜坐,像一尊沉悶的古佛,夏侯瀲在寺外瘋跑。 小時候娘親不在,他光著腳在山里爬上爬下,東摸西摸,青苔在他腳下細聲細氣地嘰喳,石子割破腳底也照樣跑。他采來燈芯草,采來喇叭花,放在神臺上,搬來雜物堆里的小鼓,用筷子咚咚敲,學住持嘰里呱啦地念經。有時候家里沒米了,他悄么聲地繞過住持打坐的大雄寶殿,踩著嘎吱嘎吱叫的滿地落葉,到后院的禪房去偷米。他記得他藏在海棠樹下的細鐵絲,鎖往右轉兩下,再用手拍一拍,啪嗒一聲就會開。他追著夕陽跑,揀石子打烏鴉,有時候也打住持的光頭。他攆雞攆鴨,人嫌狗厭地長大,每個刺客聽見門外咚咚跑過的腳步聲,就知道夏侯家那個小混蛋又在淘氣。 住持從來不罵他,他偷米偷油,后來還偷神臺上的香果,住持假裝沒看見,只翻過一面經書,繼續念。后來他不知從哪里知道住持就是他親爹,他跑到山寺,住持依舊是那個黑不溜秋的背影對人,他把庭院里的水桶一個個全部踢翻,水嘩啦啦地流,漫過苔蘚,漫過石階,映出住持巋然不動的背影,和夏侯瀲流著眼淚的臉。 多少年來,住持一直是那個背影,以前高大,后來慢慢瘦削,慢慢佝僂,但一如既往地漆黑冷寂。夏侯瀲不知道住持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他從不多言,從不多做,從不過問夏侯瀲?,F在他知道了,住持不是秋葉曾說過的佛陀,不是夏侯霈口中的老禿驢,而是伽藍最兇的妖魔,最惡的厲鬼。 黑面佛頂,持厭在吹塤,塤聲輾轉飄揚,像山谷里飄散的風,來的時候沒有痕跡,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痕跡。 “持厭?!毕暮顬嚭八?。 持厭掉過頭,靜靜看著他。 “我在底下碰見住持和段叔了?!毕暮顬囌f。 “嗯?!?/br> “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夏侯瀲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當初,你逮柳家門徒給我練刀,是住持吩咐你干的,對不對?” 持厭點頭。 他從來不撒謊,別人問什么他答什么,一個字也不假。沒來由地,夏侯瀲突然有點恨他這樣,突然希望,他可以說點謊話,隨便什么都好。 只是不要讓夏侯瀲知道,夏侯霈的死,他也有份。 “我娘的死,你早就知道真相么?” “知道?!?/br> “……”夏侯瀲轉身就走,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問道:“如果住持讓你來殺我,你會來嗎?” 山風拂起持厭的發絲,白色的衣袖飄蕩,他坐在崖邊,背后是無邊的星夜,他看著夏侯瀲的背影,眼底有蒼涼的孤獨。 他說:“會的?!?/br> “好,那樣很好?!毕暮顬嚨?,“我也會殺你的,你我都不必留情?!?/br> 夏侯瀲和秋葉一同下山了。風還在吹,灌滿滿袖的涼意,持厭捧著塤,仰頭看天上燦爛的星河。 “可我會敗給你的呀,小瀲?!彼p輕說道,可沒人聽見。 ———————— 夏侯瀲回到自己家的竹樓,好段時間沒有回來了,小院里頭長滿了雜草,不知道什么蟲子在咕咕唧唧地叫喚,還有螞蚱往腳上蹦。棚子下面的灶臺落了許多落葉,鍋里也有,夏侯瀲走過旁邊的時候,從灶臺底下鉆出來一只灰兔子。 夏侯瀲搬出來一張條凳,找來一件舊衣服擦干凈,讓秋葉坐,自己回屋拿了兩壺梨花白,放到秋葉跟前又猶豫了。 “師父,你還能喝酒嗎?” “如何不能?”秋葉笑,咬開了塞子,張口就灌。 夏侯瀲吞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淌過腔子,像刀子滾過去,渾身的熱氣泛起來了,夏侯瀲緩緩吐了一口氣。夜是沉郁的藍,山里起了霧,四周迷迷蒙蒙,一叢一叢的馬鞭草和繡球花像沾了水的宣紙上的畫,紅的紫的暈成一片。 “師父,你也知道,對不對?”夏侯瀲忽然問。 “是,我知道?!?/br> “我娘也知道,從乾元二十六年開始她的買賣就都在雨季了,她不可能察覺不出來?!?/br> “嗯,她也知道?!?/br> 夏侯瀲笑起來,卻終究沒個笑的滋味,“只我被蒙在鼓里?!?/br> “別怪你娘,”秋葉嘆道,“就算沒有弒心的刻意安排,你娘也撐不了多久。能讓一個刺客走向終點的,不只有刀劍,還有傷病。你娘的身子早已經千瘡百孔了。她早知道自己遲早是要走的,可是你知道你娘這個人,不大有學問,笨嘴拙舌,不知道要如何向你告別……所以才會走得這樣突然?!?/br> “你的瘡是怎么回事,還能治嗎?”夏侯瀲問。 秋葉笑著搖頭,道:“小瀲,你不想知道一些別的嗎?” 夏侯瀲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們那時候,是怎么回事?” 秋葉低著頭,目光變得很遠,仿佛陷入了悠久的回憶。他道:“我知道的不多,那時候我剛剛進伽藍。我進伽藍的半年前,伽藍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內亂,死傷慘重,刺客凋零。先住持一面從伽藍村挑選孩子補充缺額,一面從外面物色武藝不錯的亡命徒選進伽藍,我便是其中之一。像我這樣的外來人,一開始都很受排擠。你娘性子張狂,向來不受待見。我與她同病相憐,便引為知己。 “那個時候的伽藍八部和現在的很不同,他們都是先住持親自培養的高手。弒心,便是那個時候的迦樓羅?!?/br> 夏侯瀲一愣,道:“他是第二十七代迦樓羅?” “不錯?!鼻锶~道,“你娘雖被目為天下第一刀,可那時的弒心,才是真正的獨步天下。一步殺一人,十步血成河,步步生血蓮。他的刀,名喚步生蓮。二十一年前,你娘懷了你和你哥。先住持忽然發布伽藍令,召集伽藍八部,一同去了朔北。這一去就是三個多月,誰也不知道在朔北發生了什么。 你出生那天,是個夜晚,伽藍村的穩婆把你和持厭包在襁褓里,弒心忽然就回來了。他渾身都是血,穩婆差點嚇得死過去,他什么都沒說,抱起一個孩子就走。你娘硬撐著從床上起來,問他干什么。他說他要帶走一個孩子,還要和你娘恩斷義絕?!?/br> “他倒是男人得很!”夏侯瀲冷笑,“欺負一個剛生產完的女人,他怎么不死在朔北別回來?” “其實那個時候他和你娘比起來也沒有好多少。弒心的脾氣原本是極好的,要不然也不能和你娘在一塊兒??赡翘?,他執意要帶孩子走,你娘說,孩子不能走,你先過來,給我磕一百個響頭。他說,可否以一百個響頭,換一個孩子?你娘說,磕完再說?!?/br> “他磕了?” “磕了,整整一百個。你娘也沒有想到,他真的能磕完。但是她還是沒有同意讓他把孩子帶走,于是兩個人就打起來了。兩個人都是強弩之末,但兩個人脾氣都那么硬,最后幾乎是沒有任何招式地互相毆打。你娘沒挺過來,先趴下了。弒心說,孩子我帶走了,從此以后,你不可與他相見?!?/br> “他帶走的,就是持厭?!毕暮顬囙?。 “不錯。你娘輸了,她恪守諾言,十七年來,從不曾去見過持厭。二十一年前那場慘烈的刺殺,除了弒心和他的摯友段九,也無人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那之后,弒心繼任伽藍住持,新的八部被遴選出來,伽藍又回到正軌?!?/br> “現在看來,是他臨陣退縮了。先住持和其他七部盡數被戮,他引以為咎,就想出這樣的法子來贖罪么?真可笑,可笑!”夏侯瀲將臉埋在手心里,道,“師父,你說,是不是如果我早點變強,他就不會想著要殺掉我娘?” “小瀲,這不怪你。其實他最開始選擇的應該是持厭,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又變了主意?;蛟S是因為持厭沒有心吧,沒有心的人,即使再強大,也不能成為領導諸刺客的伽藍首座?!鼻锶~扭頭看夏侯瀲,月光下,他的眼眸寂靜如水,“小瀲,你要報仇嗎?” “當然,我必殺了他。至于這個伽藍首座,誰愛當誰當去?!毕暮顬囌酒鹕碜?,眸間有陰森地狠意,“什么弒心,他的債,讓他去地獄里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