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晏驕瞬間明白了。 這十多年來與大祿有過戰亂、紛爭或是摩擦的共計七國,戰敗和主動投降后并入大祿的共有四國,而這四國之中又以赫特為首,遭受打擊最大,如今的態度也最誠懇。 那陂剎郡主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進京之后,或者說與陛下、三皇子不歡而散后死了…… 晏驕從未像現在這樣接近過政治中心,只覺得心跳都加快了,忍不住問道:“大人,外面暫時沒有對朝廷不利的謠言傳出吧?” 若有人趁勢說是朝廷派人干的,后果不堪設想: 當初赫特老國王戰敗被殺,王后自盡,十七個王子也死的只剩下四個,如今的小郡王還是大祿親自支持的,可以說整個國家都盡在掌握?,F在人家更親自進京,將出身最高貴的郡主獻上,真是不能更誠懇了,可若這般低聲下氣俯首帖耳都會招來殺身之禍,還不如拼個魚死網破! 晏驕的話一出口,那兩名捕頭便齊齊看過來,臉上微微有些詫異。 邵離淵嗯了聲,顯然挺滿意她能跟上大家的思維,又主動指著那瓜子臉白凈面皮的介紹說:“這是天字甲號燕櫻,那個是地字乙號堂溪?!?/br> 說完,又對燕櫻和堂溪道:“這是晏驕,本案事關重大,需爾等通力合作,不容有失?!?/br> 前段時間刑部又收了一位黃字乙號捕頭,如今共有十四位捕頭,聽起來不少,但無奈天下之大,頻頻有各類案件發生,往來不便,竟也時常不大夠用,基本上很難見到十四個人同時在京城駐扎。 就好比現在,算上晏驕也只有三人在,其余十一人全部被派往各地協助地方官府調查去了。 邵離淵介紹完,這三人就齊齊抱拳。 燕櫻生就一副笑臉,面無表情的時候有十分溫和模樣,此時略勾一勾唇角便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若是不識得他的,只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人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捕頭。 倒是那堂溪,似乎對晏驕頗有意見,問好明晃晃的透著敷衍,最后更趁邵離淵不注意頻頻皺眉。 晏驕見多了這樣的人,也不往心里去,見目的地到了便翻身下馬,隨邵離淵一起進去。 供赫特部一行人下榻的是一處四進宅院,早年曾屬于某被抄家流放的貪官,此刻已經被士兵和刑部衙役們團團圍住。 陂剎郡主就住在最里頭東邊的一座小院子里,晏驕等人還沒走進去,就已經聞到空氣中濃烈的煙熏和皮rou燒焦的味道。 沒有真正現場聞過的人很難想象得出這種味道。 不怕說的惡心點,人也算動物的一種,有rou有脂肪,燒過后難免也會帶一點rou類特有的焦香,但偏偏你的潛意識中已經知道被燒的是個人,于是兩種本能相互碰撞過后,留下的只剩惡心。 有人上前與邵離淵接應,飛快地介紹了目前了解的情況: “據伺候的人交代,陂剎郡主近來時常發脾氣,除了兩個貼身侍女外不許留人,就連侍衛也都被攆到院門口。今日廚房那邊來送午飯還被罵了一頓,門都沒撈著進,放在門口就跑了……未時過半,陂耶郡王派人通知郡主做入宮準備,也被罵了回來。后來郡王親自過來,雖然沒能進門,但郡主保證說不會耽擱,也就罷了?!?/br> 宮宴是酉時正式開始,但冬天黑的早,而且因為入宮人數較多,進去后還要進行一系列預備工作,所以宮門一般申時過半就會關閉,而此處距離宮門口頗有一段距離,確實需要未時就著手準備。 “眼見申時將至,郡王久等郡主不到,再次派人來催時,卻發現有濃煙從緊閉的門窗縫隙內溢出……” 說話間,眾人已經來到陂剎郡主下榻的小院內。 此時房門大開,可見屋內一片熏黑,哪怕火已經被撲滅了,依舊有白煙從各個角落持續不斷的飄出,而那股復雜的氣味也越發濃烈,刺激的人喉頭發癢。 邵離淵嗓子不太好,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又問那衙役,“跟著郡主的兩個侍女呢,可問過了?郡王現在何處?” 那人面露難色,“說來也是奇怪,那兩個婢女竟不見了蹤影,郡王倒是在后頭,卑職這就將他請來?!?/br> “不見了?”邵離淵微微抬高了聲音,“此處守衛森嚴,人怎么會憑空消失?可是出去了?” 那人搖頭道:“大人贖罪,因事發突然,卑職正命人挨個問話,現在才剛過半。雖目前還沒有消息,但稍后會有所得也未可知?!?/br> 邵離淵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沖晏驕他們三人一擺手,“我去會會陂耶郡王,你們帶人仔細查看?!?/br> 話音剛落,燕櫻和堂溪就帶著幾名手下進去了。 他們兩人都是積年的捕頭,帶的人也經驗豐富,壓根兒不用吩咐就各自負責一處,非常有條不紊。 晏驕本身在現場勘查方面就不是專長,平時有人配合倒也相得益彰,但此刻幾人明顯各自為政,更因她手下并無勘察人才可用,短板瞬間暴露無遺。 她在瞬間感覺到了壓力。 這實在是她截至目前為止遇到的最高等級和最大場面,同時也是空前考驗,但凡稍微落后一步,就要應了那句“一步趕不上,步步攆不上”的老話。 此番瞧著是大祿朝官員通力合作,但私底下也是她與刑部舊人,或者說朝廷那些頑固不化分子們的一場好廝殺: 若是贏了,她才能延續自己的驕傲;可若是輸了,她的前路可想而知的艱難。 堂溪很明顯不喜歡自己,而那燕櫻瞧著和善,實則禮貌而疏離,反而比前者更加難以接近,指望他們兩人與自己分享勘查結果無異于癡人說夢,她必須另做打算。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當氣喘吁吁的宋亮終于將勘察箱送到時,晏驕的信心便如波濤一般洶涌澎湃。 她還有一個其他捕頭都不具備的優勢: 她晏驕既是捕頭,也是仵作! 第140章 燕櫻和堂溪早就聽說過晏驕名頭, 此刻雖然埋頭干活,卻也分神觀察她的舉動。 原本見晏驕在原地未動, 兩人還心中暗笑,心道果然是個名不副實的,結果下一刻就愣了。 宮裝本就與實用無關,衣袖肥大、下擺拖地, 堪稱華而不實的典范。晏驕顧不上心疼,直接撩起大裙擺系在腰間, 又取了緞帶將兩條袖子束起,然后提著箱子直奔尸體。 堂溪心頭一沉, 暗覺不妙, 低聲向燕櫻道:“師兄?!?/br> 燕櫻朝他微微搖頭, 復又埋下頭去仔細尋找線索。 堂溪暗暗咬牙,憤憤的哼了聲, 這才強迫自己收回視線。 對啊,他們怎么就忘了,這娘們兒可是仵作出身! 線索都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只要案子一天不破, 現場就一天不能動,回頭大人帶頭交流時,難不成他們還真能藏著掖著不說?退一萬步, 即便他們不說,難道大人就看不出?回頭那娘們兒求了救兵,三個臭皮匠湊在一處, 難不成一點兒找不出? 反倒是驗尸,尋常人哪里懂的?若對方有意隱瞞,他們才是有苦說不出。 如此說來,他們即便搶占先機又有何用! 晏驕不知那邊兩人心中跑馬似的竄過許多念頭,一邊計算著回老家探親的林平回來的日期,一邊麻利的戴手套,準備開工。 小六小八他們只是侍衛,這種時候是不能光明正大的進入案發現場的,不過么……晏驕吩咐他們留在外面時,又不著痕跡的朝燕櫻那些人身上使了個眼色。 她不敢確定小六小八完全領會了自己的意思,但兩人畢竟是在戰場上搞過刺探諜報工作的,相信必然不會空手而回。 倒是稍后趕來的阿苗這丫頭因出身關系,十分擅長察言觀色,見狀低聲道:“師父,我瞧那兩人都非善與之輩?!?/br> 尤其那個黑臉的,才剛自己路過他身邊時還得了個白眼呢。 晏驕看了她一眼,“阿苗,你要記住,只要你是個女子,這種歧視和排外便會永遠如跗骨之蛆,如影隨形,伴隨你一生?!?/br> 她們做得好了,外頭的人可能會說“也不過如此”;可她們若做的不好了,那些人便會大喊“瞧瞧,我說什么來著,女人果然不行”。 所以她們走的,本就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這路上諸多荊棘坎坷,壓力是外人無法想象之重。 阿苗用力抿了抿唇,重重點頭,“我知道的,師父?!?/br> “好姑娘,”晏驕笑著看了她一眼,重新將視線放回尸體上,“讓我們看看它想說些什么?!?/br> 火災現場實在不是什么理想的尸體來源處,皆因高溫足夠將體表遺留的絕大部分特征和線索焚毀殆盡。 就像眼前這具焦黑的尸骸,表層都炭化了,更別提正常情況下用來辨認身份的衣物、容貌,統統無法使用。 、 一般來說,床上的尸體多以仰臥和俯臥最為常見,但眼前這具尸體卻是比較罕見的偏俯臥的側臥,同時肢體蜷縮,看上去分外猙獰。 阿苗飛快的說著自己的看法:“尸體呈斗拳狀,難道起火時她還活著?” 晏驕搖頭道:“斗拳狀只是肌rou遇到高熱后收縮現象,實際上與生死關系不大?!?/br> 說話的時候,她已經俯下身體,微微瞇著眼睛觀察起尸體表面。 這個時候的建筑高大深邃,天黑之后室內光線本就堪憂,而此刻偏偏又遇上火災過后內部一片焦黑的狀況,更加吸光,可謂雪上加霜。哪怕室內已經燃起火燭,但依舊無法提供足夠明亮的光線,她這么趴著,鼻尖幾乎都要貼上去了。阿苗在一邊看的心驚rou跳,本能的伸出手虛虛攬在她腰間,隨時準備往后拽一把。 “不過你這次還真說對了?!标舔溚蝗晦D過臉去看向阿苗,一雙眼睛在燭火的照耀下閃閃發亮,那分明是有了重大發現的反應。 “難道,”阿苗條件反射的抬高了嗓音,不過下一刻就捂住嘴巴,警惕的看著不遠處的燕櫻和堂溪二人,復又壓低聲音道,“難道起火的時候她真的還活著?可為什么不跑,至少大聲喊救命也行啊?!?/br> 晏驕點點頭,用鑷子輕輕分開死者眼皮,“那些問題我們一個一個慢慢來解決,不要著急。這場火雖然勢頭兇猛,但應該沒有經歷太長時間,你看她眼瞼處有什么?!?/br> 體表被燒得比較厲害,鑷子夾上去時竟隱約發出一種清脆的破殼聲,晏驕努力將動作輕了又輕,生怕就這么直接把眼皮夾下來。 阿苗也學了她的樣子去看,可因尸體表面被燒的凹凸不平,看了半天才有些不確定的說:“睫毛?” 晏驕高興地肯定說:“對,就是睫毛?;钊嗽谟龅轿kU時都會有本能反應,比如說疼痛又無力抗爭時,會有一個反射性緊閉雙眼的動作。因為火燒的時間不夠長,睫毛被兩片眼皮夾住的根部保存了下來?!?/br> 換句話說,若人早就死了,管它怎么少,尸體又怎么可能做出反應? 因郭仵作和賈峰都留在了峻寧府,如今阿苗就接過了驗尸記錄的工作,聞言立刻埋頭一陣狂寫。 “其實她是掙扎過的,”晏驕沉吟片刻,唏噓道,“當時她出于某種原因體力不支,掙扎過后也只能從仰臥位便為側位,然后沒能進行到下一步就徹底喪失了行動能力?!?/br> 阿苗哦了聲,馬上又問道:“師父,為什么不能是本來是這個姿勢,或是從俯臥變來的?” 晏驕挑了挑眉毛,阿苗就莫名心虛,后面的聲音越來越小。 “側位本就難以保持平衡,稍有動作就很容易翻滾。至于俯臥,”她示意阿苗自己模仿一下試試,“若你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一個地方,又渾身無力,想逃生的話本能反應會如何?” 阿苗果然做了個趴下去的動作,略一動彈,臉上就火辣辣起來,“會爬?!?/br> 晏驕嗯了聲,站直身體,借著活動脖子的動作往房屋四周看了一圈,見床榻周圍燒的格外厲害,嘆道:“應該是故意縱火沒錯了?!?/br> 那么問題又來了,誰縱火?或者更應該問,誰能在守衛森嚴的此處縱火而不被發現? 又或者,其實有人發現,只是被隱瞞了。 那么這里面便又牽扯到同黨共犯的問題…… 隨著線索越來越多,晏驕腦海中的未解之謎也越來越多,幾乎要撐得頭痛了。 她正習慣性的去捏眉心時,卻見一名捕快從窗邊發現了什么東西,用油紙收集了一些后就拿給另一頭的燕櫻看去了。 晏驕朝阿苗使了個眼色,小丫頭立刻貓著腰跑過去,也取了一些回來,然后帶著點兒興奮地遞給她看。 這是,灰燼? 燃燒不充分的紙屑! 晏驕看著那搖搖欲墜的窗框和部分碎裂的琉璃片,再看看這明顯呈現條狀的紙屑和灰燼,心中瞬間有了一個猜測。 大祿朝已經有比較成熟的琉璃制造工藝,雖然難以媲美后世的純凈無暇,但京城達官顯貴家中早有使用琉璃片取代窗紙鑲嵌窗戶的習慣,這也為掩飾室內火災提供了先天條件。 但木質窗框、門檻的密封性其實并不會太好,但凡有點煙霧之類的總會第一時間飄出去。也就是說,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兇手縱火的第一時間就會被人發現,根本無法完成焚燒殺人。 但如果用打濕的紙搓成緊實的長條,仔細塞入所有門窗縫隙中,不僅能夠隱藏痕跡,而且還側面的將這間屋子打造為密室,進一步提高了溫度……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將這點物證小心的包好,這才繼續驗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