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照實說?!?/br> “是是……萬歲爺時常宿在皇貴妃娘娘的翊坤宮中……” 他一面一面心虛地看了王疏月一眼,兩股顫顫,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那為什么敬事房不曾有皇貴妃侍寢的記檔,你們當得什么差!” “奴才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一言嚇得吳細福請罪的聲兒的都破了,那原本就比男子要尖細的聲音劃開了皮兒,刺入王疏月的耳中,逼得她忍不住閉了閉眼。 “你們這些奴才是該死,連皇帝的事都敢錯瞞!” “太后娘娘明鑒啊,奴才們不敢錯瞞,是……是……” “是什么?!?/br> 吳細福此時一頭磕死的心都有,他不是糊涂人,明知道皇帝是為了維護翊坤宮那位主子,才打出了軍政繁忙不入后宮的幌子,可如今當著太后和皇后的面兒,又糊弄不過去。招了,日后皇帝追究,他怕要皮開rou綻,不招吧,今日就是他的生死局。 真是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 “這……這……” 吳細??谏嗪?,太后卻失了耐性。抬手對陳姁道:“把他帶出去,打到實說為止?!?/br> “是?!?/br> 話音一落便有人上去架人。吳細福本就不是什么有大主意的人,算是個頂老實的人,之前,連各宮給的賄賂都不大敢收。這會兒聽說要挨板子,愣是嚇得雙腿發軟,一屁股跪坐到了地上,被人架住了兩腋向后拖了一大截才反應過來,扯開聲音求道:“太后娘娘……奴才說……奴才說……娘娘饒命啊?!?/br> 太后這才放平聲音:“放下他?!?/br> 太監們一松手,吳細福就跌趴到了地上,他忙地朝前跪行了幾步,顫聲道:“萬歲爺雖然長日歇在翊坤宮,可貴主兒……貴主兒沒有侍過寢,皇帝每回都只是陪著貴主兒歇下,所以敬事房才不曾有記檔,太后娘娘……奴才們糊涂,奴才們糊涂啊?!?/br> “不曾侍寢?” 出聲的人是敬嬪。她詫異地朝王疏月看了一眼,又朝向太后道:“身為嬪妃,怎么能不侍奉皇上呢……” 婉嬪有些氣不過敬嬪如此火上澆油,忍不住道:“敬嬪,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沒有發話,你不該多言?!?/br> 誰知敬嬪卻搶白道:“婉嬪,如何是多言,我雖出身科爾沁,卻也受教宮中多日,本分一日不敢忘,今日聽得這種事,心里疑惑罷了,難道……宮規管束,也是要分人的不成……” “你……” “好了!” 太后喝了一聲,二人忙跪了下來。都不敢再多言。 殿內一下子靜下來。眾人盡皆朝王疏月看去。 都說,世人皆受皇權管束,只有皇帝一人是能得人間大自在。 可這個時候,王疏月卻突然覺得這話挺諷刺的。 男女陰陽之事,放在民間小戶之家,到還能成為夫妻之間的私樂,而在紫禁城之中,即便是與他喜歡的女人縱情天外,身邊仍然有一大堆的人守著。時辰,日子,一樣都不能記錯。私樂已然成了一件曝在人前,論功過,論是非,甚至問罪,處罰的公事。 人間大自在,恰恰也是人間大不痛快。 “皇貴妃。吳細福的話,可是真的?!?/br> “是?!?/br> 她無處可避,應過這一聲后,也起身跪了下來。 月白色氅衣鋪于地,像脆弱荼蘼一朵,不合時宜地開在二三月間。 “你為何不肯侍寢?!?/br> 太后沒有多余的言語,也并不曾在眾人面前顧及她的顏面。王疏月無言以對。對于女子而言,這是令人避諱的癥候,她實在有口難言。 “奴才……生產后尚未……” “身子不好就該勸諫皇帝,為子嗣著想,怎能如此不懂道理!” “是?!?/br> 她的話被打斷,也就沒再沒能說得下去,應了一聲“是”之后便將身子伏下去,不再出聲。 皇后低頭看向王疏月。說實在話,這個時候,她才終于有了一絲快感。 從前在皇后眼中的王疏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位分,也不在乎子嗣,甚至不在乎任何一句流言蜚語。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是一副安閑自足的模樣,誰都逼不出她一句慌話。 不過如今皇后發覺,她王疏月還是在乎這個曾經要了她母親性命的癥候。 也對,哪有女人不怕廢了身子,被男人徹底厭棄的啊。她能借產后修養,瞞了皇帝一時,但能瞞得了一世嗎? “皇額娘息怒,皇貴妃的身子素來不好,生產之后,一直是周太醫在為其調養,究竟如何,遣周明來一問便知?!?/br> 太后聽過此話,對陳姁道:“去太醫院,傳周明過來問話?!?/br> 陳姁忙道:“回娘娘,周太醫今日不當值?!?/br> “不在那便傳院正過來,哀家今日要親自過問清楚,皇貴妃的身子究竟如何?!?/br> 王疏月摁在地上的手指有些顫抖。 吳細福轉過身來,仰起一張被打得通紅的臉,淚流滿面地對王疏月道:“貴主兒,奴才……奴才對不住您?!?/br> 王疏月沒有應他,只是搖了搖頭。 她知道瞞不住,可她不曾想過,會當著眾妃嬪的面揭她的傷處,如此地令她難堪。 紫禁城對女子最大惡意,突如其來。 院正替她診脈的手搭上她的手腕時,她就抑制不住地周身一陣惡寒。像是一條寒冷的鎖鏈貼著皮膚箍緊了她整個人。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明間的門洞開著,陽春三月極好的陽光此時就鋪在地上。人影齊刷刷地倒向一邊,倒向麻木或幸災樂禍的那一邊。 日影西移。院正收了手。 太后道:“如何?” 院正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回話道:“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的話。貴主兒生產后確是血氣虧損?!?/br> “不易侍寢么?” “那倒是不至于,除非……” “除非什么……” 院正回過身來,看向王疏月的道:“貴主兒,容微臣問一句,貴主兒的信期可有準?!?/br> “我……” 王疏月握緊了手指,喉嚨里如同哽著什么似的,吐不出聲來。 院正見她不肯開口,又向太后道:“娘娘,貴主兒生產時有難產之相,難免損及本體根本,所以……貴主兒身上癥候,有些不是診脈能診得出來的。貴主兒不愿說,微臣也不敢冒犯?!?/br> 太后聽出了這話的意思,招手示意陳姁過來。 “你帶王氏進去,好好替她看看,看明白了,來回哀家的話?!?/br> 王疏月聞言一怔。 金翹到底是知道些人事的,見陳姁和孫淼等人要上前來拉扯,禁不住道:“太后娘娘,我們主兒是皇貴妃,身子高貴……怎能容奴才們冒犯,求您開恩啊。主兒不是有意隱瞞,實是……” “放肆!” 皇后一聲斷喝。便有太監上前把金翹摁跪在地。 “皇貴妃,你就是這樣調調教底下的奴才。本宮和哀家尚在,哪里有她說話的余地!本宮看你這翊坤宮上下,是放肆得不成樣子了!來人,把拖出去,堵了嘴,重責二十杖?!?/br> 皇后很少如此疾言厲色,婉嬪和寧常在二人都有些驚異。 婉嬪想要求情,剛要開口,卻又被皇后的目光給駭了回去。 第122章 風流子(二) 她要如何消解掉“裸(和)露”帶給她的刺痛。 她不知道。 與這相似的刺痛發生在五年之前。 那時她還王家的府邸,母親的靈柩剛剛送走。白幔素幡還來不及收斂干凈。宮里來了人,說要行內務府的規矩相看她。 吳宣被陳姁擋在外頭,與她同在私室的人是那個早自盡了的春環。 她讓王疏月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向帝王家要尊嚴,要尊重,是一件多么荒誕的事。 或許在她身處的年代,地域,女人們真得不應該讀太多的書。 書讀得多了,便會知道““爾其山澤,則嵬嶷峣屼,巊冥郁岪。潰渱泮汗,滇淼漫”(出自《吳都賦》)山河漫漫,名都綴其間,然一雙纏損過的腳,不堪游歷,也就無幸領略。又或書讀得多了,女人就會逐漸地清醒,逐漸地在意自己身體感知,逐漸正視迎面而來的惡意。這樣的清醒,時常會化作冰刃尖刀,切劃開皮膚,直割心rou。 皇帝見到王疏月的時候,她獨自一個人抱膝坐在榻上。 整個西暖閣就只點著一盞小燈,把她纖瘦的影子照在垂花帳上。外面的明間里,包括周明在內,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只有梁安打起皇帝面前的簾子,順著皇帝的目光,擔憂地朝暖閣里張望著。 皇帝的手交叉握在背后,捏得關節發白。 他朝里走了幾步,一下子擋住了王疏月面前那唯一一盞燈。她徹底陷入陰影之中。 “朕問過周明了。你不想跟朕說什么?”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所致的喑啞。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拖過一把禪椅,重重地懟到榻邊,撩袍在她面前坐下。 “王疏月,朕在問你!” 榻上的人肩膀顫了顫,頭仍就埋在膝蓋之間。 她似乎認真地洗過一回澡,發間還有淡淡的澡豆香氣。身穿一件香色的春綢素衫子,剪裁合身,越發勒出了她那副瘦骨頭。白皙的手腕露在袖子外頭,光線越暗,越顯得凝雪結霜。 “主子娘娘和太后娘娘,命我入暢春園養病,不得伺候主子。主子……” 她的聲音有些發翁?!爸髯?,您……回去吧?!?/br> 話音落下,站在地罩后后面的梁安,清晰地看見皇帝的身子晃了晃。 接著他抬起手,摁了摁心肺處,站起身,在暖閣立里來回地踱著步子。 他一面走,一面拼命地將身子里的無力感逼出去。從前無論政務有多么復雜,只要他肯費功夫,抽絲剝繭之后,總能摸清脈絡,而后一陣見血的扎入癥結所在??膳藚s是一堆拆解掉就再也裝不回去的骨頭?;实鄄豢夏敲粗卑椎睾退務撍纳碜?,是出于某種在遇見王疏月之前,他一直覺得沒有必要給予女人的尊重。誰知,他不想傷道她,她卻在用話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