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皇帝往后翻了幾頁:“等你精神好些,戶部的事也了了,朕教……” “萬歲爺,周太醫來了?!?/br> 正說著,張得通撩了一半竹簾,光透了一絲進來,晃到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索性把書放下,“來了就傳進來?!闭f完,扯過王疏月腿邊的一床薄毯,一股腦拉到她的下巴下面。 “遮好了?!?/br> 周太醫走進來的時候,見皇帝在王疏月的身旁正經危坐。額頭上就開始冒冷汗了。他一直都記著皇帝那句,若調理不好就摘他腦袋的話。生怕皇帝再提,請了安后什么話都不敢說,直直地跪到王疏月面前,請了她的手來診脈。 皇帝側腿給他讓了一塊地方,一言不發,就盯著他診脈的手。 看得周太醫頭皮發麻。 氣氛很是沉郁。周太醫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王疏月抬頭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已然丟魂的周太醫,想著皇帝這樣盯下去,周太醫怕是要連方子都開不出來。于是咳了一聲,起了一個話頭道:“主子今兒散議散得比之前早?!?/br> 皇帝抬起手臂松了松肩。 “朕散地再晚些,你今兒還走得回來嗎?” 說著,他終于把目光從周太醫的手上收了回來:“你父親給了朕一個普渡眾生的法子,朕還在考慮該不該照行。這會兒他們在擬折子,等會兒朕還要看?!?/br> 他雖沒有明說,王疏月到是猜到是戶部虧空的那一門子事。 其實要說到君臣,王疏月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皇帝是極為契合的?;实蹫檎袆傂?,殺伐決斷絕不手軟,父親識懷柔,適時能替皇帝斡旋。 “父親一向以為主子分憂為先,早前奴才在家中的時候,父親也一直都要奴才記著主子的恩典?!?/br> 皇帝端起茶來飲了一口,王疏月這么說,他并不覺得有什么諂媚或者不舒服。王授文有天大的心,也就是經營自己門前一畝三分地,保全地位和名聲。他斷然做不了張居正那樣的人,皇帝也畢竟不是萬歷??傊谡律纤麄兒吓?,至于他王授文里內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事事以皇帝為先,對如今的皇帝而言,已然不重要了。 這會兒,皇帝到是想起之前他那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有那么幾分感慨。王授文雖沒把這個女兒護得有多好,甚至也想拿她來做自己政治的籌碼,但怎么說呢,比起自己的皇阿瑪的猜忌,利用,制衡,把父子親情全部抹殺干凈了,王疏月和王授文之間,尚還是能看見幾分相互維護的真情實意。 皇帝活了二十多年。一向是自己維護自己。身為太后的養子,從前太子在的時候,他得把太子供到最前面,自己為襯,否則就會被太后和皇帝視為亂臣賊子。太子被廢后,先帝看重的也是十一,盡管他有經國理政之,皇帝卻仍當著群臣的面斥他:“奴隸之子,何有大德!” 這一句話,皇帝并沒有刻意去記。 但這八個字卻時常敲入他的太陽xue和牙齒縫,痛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 身份這個東西,哪怕已經貴皇子,也還是會分個三六九等。 他并不太清楚,母親的當年病痛究竟錯在什么地方,會讓先帝厭棄。他如今也不想過問。畢竟出身是他忌諱的東西。 但看著王疏月,皇帝卻想要對她好些。 至少不像先帝厭棄母親那樣,把王疏月丟下。畢竟,他在生死關頭,所有人都只關心自己的后路時,他把這個女人強摁到了身邊,逼她服侍,維護自己。她也認真做了,難得的是,事后仍然是那副溫和無求的樣子。像臥云那些有緣一見的書,被人翻起時,就竭盡文字之中所有的沉淀,愉悅翻書之人的那顆心?;厥直贿瞪蠒r,到也不露一絲悲色。像是已盡了一讀之緣的所有心意,心安理德地退到淡影之中去了。 對十一是如此,對皇帝好像也是如此。 但十一糊涂,皇帝霸道。一個要燒了她,一個要一次一次地把她從書架上拿下,翻在私案上,落向床頭枕邊。 “皇上,臣出去給和主兒寫方?!?/br> 周太醫好不容易定下神診完脈,卻見皇上在想事,并沒有開口問話。 周太醫沒辦法,只好又硬著頭皮出聲,起身挪到皇帝面前從新跪下,等著他發話。 皇帝回過神來。 “哦,和妃如何?” “回皇上,和主兒的今日受了暑氣才會格外難受些,臣會替和主兒添些理氣的藥?!?/br> 皇帝點了點頭,揮手讓人退出去??戳丝赐饷娴奶鞎r,向張得通詢了一句時辰。 張得通道:“萬歲爺,過午時了。您今兒還歇午嗎?” 皇帝道:“不歇了。你去澹寧居問王授文,朕讓他擬來看的折子擬好了沒,擬好了就呈過來?!?/br> 王疏月見皇帝沒有要走的意思,尋思自個也就不能躺著了。于是掀開身上的毯子正要起身,誰知那傻皇帝想著她才好些,怕她起來折騰又要難受,竟卻回手推了她一把。 “你躺著別……” 話音還未落,張得通和何慶聽到“咚”的一聲。王疏月的頭便磕在貴妃榻的背靠上。 何慶忍不住捂了眼睛,暗暗地哎喲喂哎喲喂了好幾聲,全然沒眼再看。 “你……朕讓你起身了嗎????你就亂動!” 皇帝這會兒又氣又急,他自己也搞不懂了,明明想對王疏月好吧,為何卻總是在傷她。 “皇上,奴才去把周太醫找回來?” 張得通比何慶稍知些事,見皇帝顯然是急了,在旁小心說了一句。 王疏月忙道:“張公公您多什么事,哪里傷著了。是簪子磕在木頭上了?!?/br> 哪里是簪子磕在木頭上了?;实勖髅骺匆娝鄣醚劬Χ家t了。牙齒忍不住地吸著氣兒,卻還是盡力穩著聲音,在維護他的面子。那可是榆木質的貴妃榻啊,尋常手這么碰一下都死疼,更別說自己將才推她的那一把力道還不算輕。 “王疏月,朕……” “真沒事,是奴才不小心,磕著簪子了?!?/br> 皇帝才不信她的鬼話,一把伸手將她扶過來,又壓低她的頭來查看。 還沒事呢,眼見后腦勺起了個包?;实酆莶坏谜罩暮竽X勺就給她一巴掌。 “王疏月,你當朕是傻子嗎?朕又不是圣人,張得通,何慶是奴才,他們看朕犯點錯處怎么了,還敢到外面損朕的面子去嗎?你傷了就傷了,該開口就開口。這么悶著不出聲,朕之前申斥你的話你都聽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要朕打你一頓你才記得??!” 這一席話說得何慶何和張得通都跪了下去。 皇帝說著,輕輕按了按那腫處。 一按下去,王疏月“嘶”了一聲。 “張得通,去把周太醫給朕叫進來!” 王疏月抬頭望向皇帝,他臉上的心疼毫不掩飾。甚至在言語中也沒有端著,顯然是有些慌了。 她再膽怯寡淡,也逐漸看到帝王的情感。此時她張嘴想說些什么,那人的聲音卻稍稍壓了下來,似乎是怕自己將才又把她嚇著了。 “王疏月,朕說錯了,朕不打你。你就記著,朕是皇帝,朕不需要你維護。朕維護你王疏月就夠了?!?/br> “哪能在主子身邊做那樣的糊涂蛋,明明知道主子是為奴才好,卻還要矯情多話給主子多事,那不成白眼的狼了,哪配再伺候主子?!?/br> 皇帝脖子一梗,她認真說話的時候是真順耳,坦誠,又和適宜。不見得戳穿了皇帝的心思,卻又讓皇帝覺得,她還是懂他的。 “周太醫呢,怎么還不來?!?/br> 何慶忙道:“萬歲爺的別急,藏拙齋沒有外間,寫方子就只能去旁邊的太樸軒了。來回要幾步路?!?/br> 皇帝看了一眼王疏月,她那只手啊,想去揉又不敢去揉?!?/br> “那這個,怎么搞?!?/br> 何慶一怔,他怎么知道怎么搞,他又不是太醫。不過萬歲爺問他,他又不能不答。好在他是在宮女堆里混大的,在這方面比張得通要而心應手。忙躬身小心道:“萬歲爺,您給和主兒吹吹吧。吹了和主兒就不疼了?!?/br> 皇帝總覺得這個狗奴才在坑他。但看著王疏月那模樣,他也沒去多想。輕輕將她的頭壓得低些。試著朝著那腫處呼了一兩口氣。 那熱氣順著如意云繡的領口滲進了她的脖子,王疏月的臉一下子紅了。接著那絲兒熱氣像在衣料下游走一般的,甚至侵襲腳底,惹出一陣熱癢。她早開了女人的靈智,但相對的,那人間糊里糊涂,全仰仗一根筋的情愛之道就通得很晚。好在對面的男人似乎也是如此,否則此時,他要是看穿了王疏月的慌和亂,定會揮退左右,借著這烈火干柴的人,把大事辦了。 可是也是奇了。因為他傻,所有他給了王疏月常帝王絕不會給出的尊重和時間。哪怕這他自己并不自知。 王疏月搞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是怎么回事,但她懂得,這樣的尊重和時,對于嫁入滿清皇家的自己而言,有多么不易和珍貴。 皇帝端著她的頭,還在笨拙地替她呼氣兒,卻隱約覺得有一只溫良柔軟的手,悄悄捏住了他的馬蹄袖。 他低頭一看,那只手卻又偷偷地縮了回去。 就這么一下,皇帝心里突然明朗起來。 “好些沒?!?/br> “好多了?!?/br> 皇帝松開她,扶著她重新靠下。周太醫此時也被張得可憐兮兮地通拎了回來?!?/br> 皇帝看著周太醫是真的有些尷尬了,生怕這人一會兒問他和妃是怎么傷著的,怎么說啊,總不好說是自己一巴掌推的吧。 “主子,您回清溪瞧折子去吧。奴才好些就過來伺候?!?/br> 才說不要她周全,從前也總說不喜歡女人聰明。 但此時又覺得,像王疏月這樣的女人,也有可憐可愛之處。 “你不用過來了。朕晚些要去給太后請安?!?/br> 說完,起身往外面走,走到周太醫身旁的時候,低手順在他的頂戴上敲了敲。 “你的腦袋?!?/br> 嚇得周太醫忙伏了下去。 第40章 虞美人(四) 春永殿中,洋漆花膳桌上的燕窩紅白鴨子還冒著熱氣兒,太后卻已經放了筷子。大阿哥今日跟著皇后過來陪太后用晚膳,見皇祖母放筷,也不敢再吃,望著面前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雪菜粥抿舌頭。 今日因著有貢菜進來,因此御膳房的首領太監黃慎也在。 這會兒正垂手立在膳桌旁,盯著那道皇太后一筷未動的鹿rou干發愁。 宮里的規矩,太后皇上用飯時,后妃是不允許勸膳的。一是禮,二是皇家飲食向來有個人的限,這也是入關后逐漸形成的養生之道。不過,如太后今日這般幾乎一口不食的情況,較真起來,御膳房是要被問罪的。 黃慎在下面搓手,宮人們也都跟著不安起來。 皇后拍了拍大阿哥的肩膀。 大阿哥轉過身來,撲閃著眼睛望向皇后。 “皇額娘……” 皇后指了指那盤鹿rou,又看向太后,而后沖著大哥點了點頭。 大阿哥是個聰慧的孩子,皇后這么一示意,他便懂了。 于是,牽著皇后的手從椅子上下來,小心地捧起那盤鹿子rou踉踉蹌蹌地走到太后面前。 “皇祖母,孫兒……” “哎喲。這孩子。陳姁,快端過來?!?/br> 皇后趁此道:“皇額娘,這是老親王思念皇額娘的心,妾替老親王求您體恤體恤他,他老人家若是知道皇額娘如此傷神,心里一定不好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