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其實,自從皇帝登基以來,太后的心沒有一日定下來過。 從前以為皇帝命烏善糾察戶部是沖著十一在四川的爛賬去的,誰知,如今一藤摸下來,皇帝步步為營,先是囚了十一,又放逐了恭親王,如今,竟然真要動爾璞,一點不肯念太后的情面。 好歹她養了他十幾年,太子被廢后,她也是用盡心思地替他去籌謀,可皇帝從始至終,都只顧表面上的那一層禮數。從不肯親近。 果然,隔著肚皮就養不熟嗎。 太后又是氣又是急。顫擺手道:“行了,你還是出去聽信兒?!?/br> “皇額娘,出什么事了?!?/br> 皇后見杜容海喪著臉匆匆去了,便起身親自端了一盞茶到太后手中,借此彎腰問了一句。 太后剛要說話。 卻見戲臺下,王疏月扶著宮女的手,慢慢地行了過來。 她穿著藕色芙蓉繡氅衣,外罩著同色的坎肩。雖是在病中,還是盡力周全了禮數,在太后面前行大禮請罪。 太后心正意不平,也不叫起。憑她跪在戲臺下面。 太陽很高,曬得地面發燙,周遭的花泥被蒸出了腥臭味,一陣一陣地往王疏月地口鼻之中鉆,她在經期腰腹疼得幾乎支撐不住,這會兒又聞到這味道,胃里翻江倒海。 善兒見她臉上蒼白,上面的主子又沒有半分體諒的意思,心里焦急得很,但又沒有辦法,只得撐扶著王疏月,盡量讓她好受些。 “皇后,后宮的事你處置,哀家聽你問她?!?/br> 太后把茶盞不輕不重地磕在茶案上,戲臺上的戲跟著停下來,伶人們見這邊太后面色不好,紛紛磕了頭,暫退到下面去了。 皇后低頭看向王疏月。 她早已經問過了周太醫,知道她這體寒之癥在信期有多要命,但太后的意思又不能當眾違逆,只得咳了一聲,對王疏月道:“和妃,皇上平日政務繁忙,你身為后宮嬪妃,需勸誡皇上以龍體為重,不該恃寵生嬌,折損皇上龍體?!?/br> “是,奴才知錯。是奴才不知體諒皇上。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責罰?!?/br> 皇后聽王疏月說的聲音都在發顫,知她支撐得艱難。但自己并不好此時出言維護她,便朝成妃看了一眼。 成妃向來會得出皇后的意思。起身走到太后身前道:“娘娘,和妃雖有錯,但念在她年輕不知事,如今又已經知道錯了,責罰就免了吧?!?/br> “免了?成妃你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也這般不懂事?;实廴蘸髸卸嗌賸邋?,若人人都如和妃這般,借這樣痛處,矯情扭皇帝相陪,我大清還如何開枝散葉,這是重罪,你竟還敢替她求情?!?/br> 成妃忙跪下來不再出聲。 淑嬪在旁道:“妾以為太后娘娘說得極是,為妃嬪者,首要之任就是替皇上開枝散葉,繁衍子嗣,和妃有這個病痛,就該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清清靜靜地養著,這體寒之癥將養不好,日后是有大壞處的,我記得,先帝爺那一朝,就有幾位娘娘有此癥,就是年輕的時候沒有調養好,后來,身子骨都不硬朗?!?/br> 順嬪本就不喜歡王疏月,這會兒淑嬪把話說倒這份上,她在旁便接了過來,可不是,先帝的云答……” “放肆!” 皇后猛地喝斥了順嬪一聲,順嬪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大忌諱。 忙起身跪下去,“奴才該死,奴才一時說錯了話……” 太后只覺得太陽xue疼痛欲裂。 順嬪提起的那位云答應正是皇帝的生母。 其實就連云答應也都是后來叫的,先帝在時甚至連一個名分都沒有給她?;实鄢錾院?,她產后的惡露就一直沒有止住。她本也是個包衣奴才,毫無身份地位可言,那副身子一廢,先帝就再也沒有召見過她,一直把她丟在暢春園的祐恩寺里。 令太后想不通的是,皇帝雖然多次雖先帝住在暢春園,卻從來沒去見過這位生母,甚至在即位以后,也從未提過那個女人。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太后心頭的一大塊心病。畢竟生恩大過養情,不管太子被廢后,太后對皇帝有多好,畢竟太子在時,她都是把皇帝當成為太子鋪路的石頭子,這些,皇帝不會不清楚,所以,日后再怎么刻意修復,母子之間的隔閡都是在的。 現在皇帝雖然尊她,難保日后他穩定了朝局,會不顧自己的臉面,接自己的生母回宮冊封。在想起爾璞遭撤職的事,似乎已經起了這樣的苗頭。太后心中越發惶焦,不由白了嘴唇。 皇后見太后面色難看,便來攙扶道:“皇額娘,妾扶您回宮歇息吧。和妃的事教給妾……” 誰知她話還沒說完,卻聽戲臺下傳來何慶的聲音。 “奴才給娘娘給們請安?!?/br> 皇后回身道:“何公公此時來,是皇上有什么旨意么?!?/br> 何慶看了一眼跪在日頭下面的王疏月,對皇后躬身道:“回娘娘的話,皇上那邊散了政議,召和主兒過去?!?/br> 淑嬪聽了這話,不由捏緊了手中的羅帕。 順嬪因犯了忌諱,此時倒是無暇去想恩寵多寡。 太后摁了摁眉心:“罷了,和妃,皇帝維護你,哀家也沒什么好的,既然口諭過來了。何慶,帶人去罷?!?/br> “是,順嬪娘娘,萬歲爺還有旨意與您。過會兒子就倒啟祥宮,請您備著接旨?!?/br> 說完,與善兒一道撐著王疏月站起身,慢慢往戲臺后走去。 戲臺后面是一片如煙羅般的碧樹,臨近正午,無數葉隙透過光來,撒下大片大片的斑駁。那其清涼的風一吹的,王疏月原本翻騰的胃,此時倒是消停下來。她在道旁略站了站,善兒拿絹子去給她擦汗,心疼道:“昨夜主兒疼了一夜,今日又受這么大的折騰??催@額頭上冷汗出的?!?/br> 何慶道:“傻丫頭,咱們何和主兒是因禍得福?!?/br> “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br> “這哪里是風涼話了。喏??茨沁??!?/br> 王疏月抬起頭來,果見前面停著皇帝的儀仗?;实哿⒃诰薰跇涫a里,正沖她笑。 “被皇額娘罰跪了?” “那是娘娘在教奴才伺候皇上道理?!?/br> 皇帝掃了一眼她的膝蓋。伸手道:“不要犟,過來?!?/br> 說完,他一把攬過王疏月的身子,將人打橫抱入懷中。 王疏月下了一跳?;诺溃骸爸髯?,您這……” “不要動,王疏月,傷了朕,朕就把你丟到后湖里去?!?/br> 他這么一說,王疏月到真不敢動了。 皇帝的手勾在她的膝彎處,似乎抱得不是那么順手,便將王疏月的整個身子往自個跟前一拋攏,嚇得王疏月慌地勾住了皇帝脖子。 皇帝被她勒得咳了一聲:“王疏月,給朕松手!松手!” “是是是……可是奴才……” 皇帝白了她一眼:“抓朕的肩膀?!?/br> “哦……好?!?/br> 她慌忙把手從皇帝的脖子上松了下來,卻又死死地摳在了皇帝的肩膀上。臉上爬起了紅霞,那慌亂的模樣映入皇帝的眼中,令皇帝莫名有些得意,她這副模樣,一看就是頭一回被男子這樣抱著,從前的矜持,端莊一掃而光,只剩下女兒家的羞赧和無措。 皇帝似乎找到了一個治她的法子。覺得以后吃癟到可以就這么治她,心里幼稚地起了一陣暢快。 想著,低頭看向她那張臉。 “王疏月,你在怕什么?!?/br> “奴才怕……奴才怕主子的腰還沒好?!?/br> 有那么一瞬間,皇帝真的是很想把她丟到地上,但見她那心慌的模樣,想著她今日是為自己遭的罪,又忍了。 “王疏月,這幾日太后傳召你,朕都準你推了?!?/br> 王疏月羞紅了臉,壓根就不敢看他,只得將脖拼命向外扭,口中卻還是應道:“奴才見太后娘娘今日像是心緒不大好……” 皇帝點了點頭:“皇額娘今日要罰的不是你,是朕?!?/br> 說著,低頭吹了吹王疏月額前的碎發:“你不用怕,朕今兒夜里就去請罪,你這幾日還是給朕在藏拙齋里躺著,朕讓周太醫來看你?!?/br> 王疏月此時在他懷中稍微松下些心,但仍然不敢看他。 “既如主子這般說,那奴才今日受得罪不虧?!?/br> “替朕受罪不虧?” “不虧,奴才這么一跪,能讓太后罰了主子,又能讓主子體諒太后。多值?!?/br> 皇帝笑了一聲。 “王疏月,朕不準你這么想,朕不是老十一,朕不拿女人周全自己,尤其是你這樣的蠢女人。你這個人,只會給朕壞事?!?/br> “是……奴才只會壞主子的事,主子,您把奴才放下來吧?!?/br> 第39章 虞美人(三) 皇帝沒有應她的話。 徑直把她抱回了藏拙齋,放到綢帳后的貴妃榻上。 “往里頭靠點,朕要坐?!?/br> 王疏月曲臂撐著身子坐起來,喚梁安道:“叫善兒給主子倒茶來?!?/br> “朕和程英他們喝了一早上茶,這會兒嘴里澀得很,你這兒的茯苓糕還有么,朕吃兩塊?!?/br> 梁安忙道:“有有,主兒前日做的,備著萬歲爺來吃呢?!?/br> 梁安和善兒端茶端糕點去了。屋子里便靜下來。淡淡的竹影映照在碧紗窗上,帳中香似乎是已經焚了一會兒了,這時正香甜。 藏拙齋從前是清溪書屋的一間偏屋,進深不大,又在北陽面,日頭一旦偏過去就十分幽涼,王疏月怕冷,這會兒連冰都沒用?;实蹍s是個怕熱的,之前在澹寧居召見烏善等人穿得周正,這會兒又一路把王疏月抱回來,早已熱得額頭發汗。 王疏月靠在軟枕上看他的模樣,不由地彎了眉目。她這會兒得以躺下來,人也比剛才舒服了很多?;实壅南孪胝覀€什么東西來扇扇,回頭卻見王疏月正含笑看著自己,不由繃了下巴,有些僵硬地回過身,撩平腿上的袍子的,手正經地搭在膝蓋上,刻意地地頂直了背脊。 “你看什么?!?/br> “奴才不敢,主子,您用冰吧?!?/br> “誰跟你說朕熱了,朕不熱?!?/br> “用吧,奴才熱?!?/br> “朕不熱,你熱你也給朕忍著?!?/br> 梁安和善兒端茶點進來,聽著這二人的對話,不由相視一笑,放下東西后也不停留,雙雙掩門退了出去。 皇帝喝了一口涼茶,又用下兩塊茯苓糕。 人靜下來,額頭上的汗也涼了。起身去王疏月的書案上隨手取了本書,仍走到她身旁坐下。 “《園冶》?!?/br> 皇帝叩書往她腿上一敲:“你要做個匠人是吧?!?/br> 王疏月將一縷松下來的頭發挽向耳后,“前幾日您提‘鏤云開月’的事,奴才這幾日躺著哪兒也去不了,沒事就翻些相關的看看,那上頭還擺著《營造法式》呢,只是奴才笨,讀了前頭一截子,就讀不動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