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程順也早被嚇破了膽,都不必柏十七再上刑,就將一切都吐露了個干凈。 他從前兩個月開始就沉迷賭博,將多年積蓄輸了個精光,再加上有人從中誘導,便做了水賊的內jian。 柏十七寫了口供,讓二人畫押,吩咐人綁下去嚴加看管,這才轉向向老頭。 向老頭:“……少幫主有何吩咐?可要用些宵夜?” 柏十七:“我怕用了今夜就沒命離開這艘船了?!?/br> 向老頭露出個憨厚討好的笑:“少幫主這是說哪里話?” 柏十七微微點頭,立刻便有之前去廚房煮姜湯的手下呈上了一包藥粉,她打開遞過去:“向老爹要不要聞一聞這是什么東西?” 向老頭神色微變,隨即露出幾分茫然:“這是什么東西?” 柏十七:“這是從廚房里搜出來的。不止如此,在你的床上也搜出來這個東西,還不想承認?” 向老頭終于不再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直直撞向柏十七,眼見得她擺出了防備的架勢,中途卻改道直撲陶碩,沒想到才近了陶碩的身,便覺腹部一痛,愕然低頭,發現柏十七一直在把玩的那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腹部,她的聲音近在耳側:“程順只不過是個通風報信的馬前卒,恐怕你才是水匪的后招吧?!” 她抽出匕首,一腳將他踹開,陶碩才反應過來自己又逃過一劫,后知后覺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柏十七的胳膊瑟瑟發抖:“柏……柏……少幫主……”幾乎快要哭出來。 柏十七安慰他:“沒事兒了?!?/br> 向老頭捂著肚子坐在地上,不解道:“你從何處知道我才是后招的?” 柏十七低頭注視著他,終于一改之前懶散的態度,聲如寒冰:“前年我幫中有五名兄弟押送一船貨物北上,卻丟了性命,貨物被劫,我當時細細勘察過案發的船只,上面打斗的痕跡并不多,以他們的身手也不應該如此。雖然尸體被沉到了江里,但是船上都會留下痕跡,我當時一個人在船上住了三日,苦死冥想,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押送途中他們要么全部吃酒或者睡覺,于醉后夢中被人摸上船來丟了性命。那幾名兄弟是我親手帶起來的,平日處世嚴謹,從不喝酒賭錢,也很能保持警惕,除了毫無防備之下食水被人動過手腳,沒別的可能?!?/br> 她踏前一步:“向野,我追查你三年了!” 向野不可置信的抬起頭,萬萬沒料到他的老底都被人揭破:“……” 柏十七:“其實你年紀并不大,現在也就三十左右,但你家中素有少白頭的毛病,雖然你三歲父亡,又是流落到江蘇地界,沒有多少人知道你有這毛病,前些年犯事的時候還是個一頭黑發的健壯男兒,不過五六年光景便成了個老頭模樣,姓氏不改也很難讓人把你跟江洋大盜向野聯系到一起,可惜啊……” 向野:“可惜什么?” 柏十七:“可惜向野是個老饕,尤好美食,方才你聽我講起人rou的種種吃法,雖然假作恐懼,但其實內心很想一試吧?我看你雙目放光,手指頭都興奮的痙攣了起來,還在想要不要遞把菜刀給你?!?/br> 向野慢慢捂著傷口站了起來,腿也不瘸了,腰也不佝僂了,竟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連聲音都變的渾厚,中氣十足:“原來……你方才講那些話是一箭雙雕,嚇那兩個無能鼠輩,引我上鉤?” “向先生聰明?!?/br> “受教了!” 他輕輕一笑:“只是不知道少幫主的水技與我相比如何?敢不敢與我比試一番?” 柏十七少年英雄,膽氣無雙,拊掌笑道:“有何不敢?向先生請!” 向野拿汗巾子勒緊了腰間的傷口,緊跑幾步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里。 向野出身于東南沿海一個漁村,據官方資料從小便是個狂徒,十二歲即捅傷了鄰居老伯,起因只是因為一句教訓他的話而已。年紀稍長,四處打架斗毆,成為十里八鄉的惡霸,成年之后果然不負眾望的成為了海盜,做些劫掠的營生過活,還在附近的村落招兵買馬,投靠了一座島嶼上的海盜頭子熊世杰,混了個小頭目,過的好不快活。 海盜的風光日子也沒過上幾年,正逢今上派兵清剿沿海盜患,經過官兵幾番圍剿攻打,熊世杰敗落,逃往海外,島上來不及逃跑的窮寇們四處尋找活路,向野暗中潛回鄉里,被鄰人察覺欲報官,不但遭遇滅門慘案,尸首還被肢解烹煮,勘察過現場的忤作都當場吐了,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 這貨就是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兇殘無比,毫無共情能力,是個冷血的大變態。 向野潛逃之后,官府發了海捕文書,然而數年過去了,小漁村滅門慘案仍舊未能緝拿真兇,原來他暗中潛伏在兩淮,在水上活動。 自從視為左膀右臂的幾名兄弟押送貨船被害,柏十七只要身在兩淮聽聞哪里出現水匪,必定親自前去勘察案發船只,暗暗訪察,比當地官府的辦案人員還要認真。 功夫不負有心人,看過的案發現場多了總算教她查出了蛛絲馬跡,終于查到了向野身上,其中種種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她撩起衣擺就要下水,眾下屬死命要攔:“少幫主,此人兇狠殘暴,心計深沉,況且以海盜起家,恐怕水□□夫不弱?!?/br> 柏十七想起連尸首也打撈不到的幾位手足,便覺胸中熱血燃燒不熄:“他再兇悍,也已經負傷,明知自己窮途末路,這才想借由挑釁我而逃得一命。等我跳下去誘他冒頭,你們找機會殺他!” 她撲通一聲跳下河去,激起一朵水花,水面隨即平復,竟是連波紋也不見了,船上等候的下屬們皆睜大了眼睛注視著水面,就連陶碩也擔心不已:“柏少幫主不會是……”被通緝犯給殺了吧? “住嘴!”一名漕幫漢子暴怒:“別胡說八道!我們少幫主長命百歲!” 三年來柏十七為著追查殺害幫中兄弟的兇手,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功夫,這些下屬們都看在眼中,有時候不免會想,假如自己有天也落得那幾名兄弟的下場,能得少幫主鍥而不舍的追查真兇,安撫照顧家小,便是死了也值! 船上的人都提著一顆心緊緊盯著水面,一盞茶的功夫河面上水波翻騰,向野先從水底冒出頭,漕幫下屬們正要下殺手,柏十七也從水底浮了起來,趁著換氣的空檔匕*首直取向野咽喉,對方隨身也帶著匕*首,一面朝后浮竄躲閃,一面圍魏救趙刺向柏十七肋下。 陶碩驚呼:“少幫主小心——” 兩人在水中幾乎不分軒輊,纏斗到后來,身上皆有數道傷口,卻因擅水,到底傷口不算太深,但向野身上本就有傷,之前柏十七刺入匕首沒入很深,向野原本以為柏十七年紀輕輕,水中的本事定然抵不上心計,哪知道她在水中竟然比魚兒還滑溜,好幾次他想逃走,都被柏十七纏住,腹部傷口長久泡水失血,漸漸體力不支,眼前發暈。 他知道今日若是逃不開,只要落到柏十七手里便是死路一條,便將三分困頓也演作七分,游動纏斗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導致柏十七在他身上又多劃了好幾道傷口,估摸著她漸漸放松警惕,賣她一個破綻,腹部又生生挨了一刀,竟是漸漸往河底沉下去…… 此刻東方漸白,水中視物也比夜半要容易許多,柏十七隔著混沌河水注意到他四肢小幅度擺動,卻實無力劃水的模樣,緊跟著沉往水底,小心翼翼試探著靠近,發現向野無力的舉手,似乎連匕首也拿不起來,身子卻是快要沉入河底的淤泥,待她游近察看之時,他雙眸頓時瞪圓,窮盡全身之力猛的刺向柏十七…… 船上的漕幫漢子們注視著水面上冒出來的一縷縷血水,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了:“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有人帶頭,接連三四人跳下去察看。 陶碩對著初升的太陽閉著眼睛祝禱,還未將各方神佛求遍,只聽得嘩啦啦水聲響起,身邊的漕幫漢子歡呼一聲:“少幫主出來了……”他猛的睜開眼睛,但見柏十七仰著一張蒼白的臉蛋正對著船上的人招手,緊跟著她從水里舉起個東西,他細瞧之時,竟然是向野的人頭,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柏十七半瞇著眼睛,用盡了力氣將人頭拋向船上,她以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氣,事實上向野的人頭從她手上脫離,連半米也沒越過,便徑自落入水中,濺起一團水花。 她仰頭看到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河面,宛如許多年前父親讓她在幫中二代小子里挑玩伴,她隨意點了五個毛孩子做自己的小兵,這五個孩子陪她淘氣闖禍,跟著不著調的她沒少挨訓,嬉笑打鬧,卻也陪伴著她一天天的長大,成為了眉目堅定的青年。 周圍不斷有人從水中冒出頭,柏十七朝后倒去,被人攔腰抱住,驚呼:“少幫主——”幾人將她舉出水面,才發現她全身數道刀傷,腹部正汩汩冒著鮮血,她在閉眼昏死過去之前只叮囑了幾個字:“寶應黃老頭……” 水中船上的漕幫幫眾們驚呼之聲不斷,合力將她抬上船,還有人記得向野的腦袋:“這是少幫主拼了命才砍回來的,要帶回去?!?/br> 水賊已死,船上的尸體還橫七豎八擺著,柏十七被抬上船之后,有幫眾尋來干凈的白細布扯成數條將她腹部的傷口勒緊包扎,另有人在船頭放信號彈,當碧朗晴空之中劃過求救的青煙,漕幫小頭目便向陶碩辭行。 “此去路程不遠了,我留幾位兄弟,某就不去了,要帶少幫主前去寶應找大夫救命!” 陶碩急的團團轉,催促眾人:“柏少幫主衣服還濕著,先換了濕衣服再走,不然生起病來可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面色凝重,苦笑道:“陶船主有所不知,少幫主素有怪癖,不喜歡別人動她,若是醒來之后知道有人替她換了衣服,恐怕殺人的心都有了?!?/br> 死去的五人之中最小的仇英有次同她一起押送貨物途中遇險,也是遭遇一幫水匪,同船的人都死了,兩人背靠背殺出一條血路才活了下來,但少幫主重傷昏迷,仇英替她換了衣服,等她醒過來差點被追殺出十八條街,一年之內都不敢靠近她十步以內。 此事成為幫中兄弟的笑談,大家都知道少幫主喜歡姑娘,但若是臭男人動了她,就等著洗干凈脖子挨刀子吧——也就仇英有自小的情份在,還能留一條命在。 陶碩發急:“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忌這么多?” 但漕幫眾人找來了厚厚的被子,將柏十七裹起來,剩下的眾人開始打掃清理貨船,將水賊尸體統統推進河里喂魚,又打了水來清洗甲板,熱火朝天的干到一半便有船只疾追而來,船頭之上的人高呼:“何事呼救?” 寶應縣宅子里,趙無咎昨晚做了一夜的噩夢,清晨睜開眼睛之后坐在床頭回憶半天,腦子里零散一點光怪陸離的片斷,拼湊不成,只隱約記得柏十七的面孔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摸時卻好像是菱花鏡里的影子一般被打散了,消失不見。 他扶著床頭起身,慢慢在床上挪動,先活動活動睡僵的雙腿,大約走了十來步便坐了下來,舒長風推門進來,手里還端著洗漱的銅盆面巾,笑道:“殿下一大早就起來鍛煉,等到柏十七回來,可要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br> 趙無咎算算日子:“她走了也快有一個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送封信回來?” 舒長風心道:柏十七就是那斷了線的風箏,一頭飛上青天哪里還記得地上有人遙遙牽念,可憐殿下還從未如此記掛一個女子,偏偏是沒心沒肺的柏十七,最為棘手的是人家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女兒家。 “殿下只管好生養傷,況且方才我還在外面見到兩只喜鵲叫個不停,說不定是柏十七要回來了?!?/br> 俞昂不知何時過來了,就站在房門口,面色陰郁:“那是兩只烏鴉?!?/br> 他近來心情極度不好,傷倒是養的七七八八了,還往街上去探聽不少消息,但其中一個消息與他有關,據說外間盛傳他已經死了,兩淮官員為表隆重,竟然還替他舉行了葬禮,立了衣冠?!凑硕妓懒?,尸骨遍尋不著,做做樣子也未嘗不可。 兩淮官員是立給京中圣天子看的,俞家人完全可以在京里再立一個衣冠冢紀念他。 俞昂每每想到此事,便抑郁不已,情緒糟糕起來,才大清早跑來拆舒長風的臺。 趙無咎也懶得調停,洗漱停當早飯上桌,外面便有人沖了進來報訊:“柏少幫主回來了!” “十七回來了?”趙無咎大喜:“快快,推輪椅過來!”他要親去院門口迎接柏十七。 報訊的人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柏少幫主他……” 趙無咎笑道:“她不會又淘氣,帶回來個小娘子吧?” 報訊人:“小娘子倒是沒有,帶回來一個五花大綁的水賊同黨……”還有昏迷不醒的自己。 第47章 黃友碧師徒弟倆今日恰好未曾出門, 呼啦啦一幫人抬著柏十七涌進來,倒嚇了師徒倆一大跳。 “這是怎么了?” “少幫主受了重傷!” 下屬掀起被子,露出被子里裹著的一張臘黃臉緊閉雙目的柏十七, 黃友碧下意識去探呼吸, 感受到那輕微的氣流涌動, 才松了一口氣,頓時破口大罵:“她這是又跑去哪兒闖禍了?” “少幫主沒闖禍!” “沒闖禍弄回一身傷?”黃友碧一頓臭罵,將人往外轟:“都出去外面守著?!陛喌街焓菝藩q豫了一下:“要不……你留下來吧?” 朱瘦梅原本就沒準備出去,事急從權, 況且……他又不是不知道真相:“師傅我給你搭把手吧?!?/br> 柏十七被放在床上,朱瘦梅去外面準備湯藥熱水, 黃友碧打開被子,見到她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罵的更兇了:“整天在外面闖禍, 能碰的不能碰的都要試一試, 你是小孩子嗎?不懂輕重,連小命也不當一回事!”真想揪起這丫頭狠狠揍一頓,也省得他花大把湯藥來救她的命。 柏十七平日淘的沒邊兒,要是醒著早跳起來回嘴了, 今日卻安安靜靜躺在那里,半點回應也無, 搞得黃友碧罵都罵不下去了,解開她腰部緊扎著的帶子,見到傷口更是驚怒:“渾身濕淋淋的, 還受了這么重的傷,是不想活了嗎?!”從袖袋里掏出個小瓶子里,打開來里倒出一粒朱紅色的救命丹藥喂了進去,才開始處理腹部的傷口。 舒長風推著趙無咎趕過來的時候,黃友碧的院子里站著不少漕幫的幫眾,都伸長了脖子朝里張望,焦慮不安。 “十七怎么樣了?” “少幫主受傷了,人昏迷著,黃老先生正在里面呢?!?/br> 趙無咎示意舒長風推到房門口敲門,只聽得里面傳來暴怒的聲音:“敲什么敲?還不滾進來?”他推開房門,結果黃友碧一看不是煎了湯藥過來的朱瘦梅,立時就惱了:“滾出去!” 周王殿下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無禮的叱罵,舒長風要維護自家主子,卻被趙無咎扯住了袖子:“黃老先生,我聽說十七受了傷,很擔心,所以才過來看看,她……她不要緊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黃友碧趁著說話的空檔拉拉被子,愣是把柏十七給蓋了個嚴嚴實實,厲聲催促:“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你趕緊出去吧!” 朱瘦梅端著熱水湯藥一路小跑著過來,“讓一讓!”被趙無咎堵在門口,便很有些不客氣:“趙舵主,麻煩讓一讓?!?/br> 趙無咎執意要進去,黃友碧大怒:“不是說了別進來嗎?” 正在僵持不下,床上的柏十七有了動靜,聲若蚊蠅:“吵死了——” 黃友碧也顧不得生氣了,連忙上前去把脈,感覺到手底下的脈搏比方才抬進來的時候略微有力了些,面上陰霾總算散了一些,沒好氣的罵道:“嫌吵還躺在這里?還不趕緊起來把衣服給換了?” 罵歸罵,卻輕手輕腳扶她起身,很快行李被外面的幫眾遞了進來,熱水送了進去,黃友碧在外面焦慮的走來走去,時不時喊一嗓子:“好了沒?你快點兒!” 舒長風小聲嘀咕:“瞧著柏少幫主的模樣,好像隨時要暈過去,哪里快的起來?” 俞昂方才緊隨趙無咎過來,到底年長,約略能猜出來黃友碧的用意,小聲解釋:“你有所不知,我觀柏少幫主面如金紙,已是強弩之末,吊著一口氣,黃老先生看似生氣,實則是掐著點的叫她,很有可能怕她再昏過去……” 柏十七從小就對黃友碧沒大沒小,一老一小掐架也不止上百回,有好幾回都被小丫頭堵的恨不得揍人,唯獨這次隔窗的叫罵聲透著慌亂,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房里忽然傳來銅盆落在青磚地上的巨大響聲,一院子人都急了。 趙無咎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里面怎么了?” 黃友碧敲門,急聲問:“十七……十七……” “還問什么呀?”趙無咎當機立斷推開了房門,扶著門框探頭一瞧,但見地上潑了半盆的水,柏十七換了一身干凈的中衣,右手無力的從床榻上垂了下來,半個肩膀都在床外,新換的中衣已經染上了血跡, 她卻已經人事不知,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