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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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話里當然不能承認。 她道:“自奉宸殿進學來,得蒙先生教誨,學琴習文,雖不敢說明事理,卻也有所長進。師恩在上,學生心念庸俗,無以為報,只能選琴以悅。倘若先生不嫌,學生此次離京便也寬心了?!?/br> “錚——” 無名指輕輕勾過琴弦,卻失了準力,化得刺耳一聲響。 姜雪寧寒毛都聳了一下。 立在她身前的謝危,忽地沒動了,只有窗外頭帶著幾分燥熱的風吹進來,掀動他雪白的衣袂。 她抬起頭來,看見謝危停留在琴上蜷曲停止的手指,還有那消解了神情的面容上,一雙靜默注視著自己的深眸。 無言的威懾力。 姜雪寧也不知為何,一下覺得喘不過氣。 她今日穿著一身煙紫的百褶裙,單螺髻前垂下來兩縷劉海,冰沁沁的藍色瑪瑙耳墜掛成一彎月綴在她雪白的耳垂上,柳葉細眉下一雙瀲滟的眼,此刻卻盛了幾分不安。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 謝危聽著外面蟬鳴,只覺萬般聒噪,卻若無其事問:“要離京?” 姜雪寧心跳都快了幾分,來一趟不過是親自謝過師恩,再簡單道個別,沒打算停留多久,聞言忙埋頭道:“是,近日京城事亂,燕臨也好,長公主也好,都已經遠去。學生與父親商量,打算出京一段時間,避開是非,也散散心,所以今日是來與先生告別的?!?/br> 謝危沒有說話。 姜雪寧越發緊張,眼皮頻跳,已經有些慌了神:“謝過先生教誨一場,他日學生回京必來拜會,眼下不敢擾先生正事,這便告辭?!?/br> 氣氛著實不對。 她也不敢抬頭看謝危臉色,躬身再行一禮,便從謝危身邊退過,要走出門去。 可未料她前腳剛跨出門時,一只手竟從門內伸了出來,修長的五指緊緊箍住了她左手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陷進她的肌膚,竟給人以真切的痛感! 同時有“砰”的一聲落地之響。 姜雪寧魂驚膽喪,幾乎被拽得回身,對上的卻是謝危不知何時已封凍冰冷的視線。 他無比平靜地問:“你去哪里?” 姜雪寧聽了這四字只覺如在夢魘之中,這時才發現,謝危手中竟然空空。目光近乎僵硬地朝旁邊地上一轉—— 那張昆山古琴不知何時跌墜于地。 磕壞了一枚琴柱! 一剎那安靜的空茫,記憶倒回昔日學琴時。 琴摔了…… 腦海里轟然一聲巨響,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炸開了。敢想的不敢想的,可能的不可能的,盡數奔涌而出,狂風巨浪、吞山趕海一般將她打倒! 她終于知道那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 姜雪寧被他抓著手腕,只覺像是有毒蛇爬上來,一種發自深心的恐懼將她整個人攫住,讓她止不住地戰栗,聲音都跟著身體顫抖,卻還殘存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先生,請、請您放開我?!?/br> 謝危沒去腳邊跌墜的琴一眼,只盯著她,毫無起伏波動地重復了一遍:“你去哪里?” 第180章 問自由 越是平靜, 越顯驚心動魄。 聒噪的蟬鳴藏在樹影之中,卻更襯出了此刻令人心悸的靜寂。 姜雪寧仿佛什么都聽不到,連近處門外窗外的蟬鳴, 都好像遠在天邊, 唯有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還有那透過緊握她手腕的掌心里傳來的脈搏,如此清晰,如此令人膽寒! 壁讀堂不比斫琴堂。 斫琴堂平日尚有下人伺候, 壁讀堂卻是誰也不敢輕易往近了靠一步,此時此刻,門口除卻他二人, 再無旁人。 姜雪寧過去也曾想過, 謝危到底怎么看自己? 厭憎,不喜? …… 無論怎樣, 都不曾想過今日此時。那是她不會去想,也不敢去想的,也是從一開始便被她排除在外的可能! 可謝危將這一切都打破了。 她上一世實在不是什么未經世事、不察人心的小姑娘。 倘非謝危此人太過特殊, 她或恐不至于今日才有所察覺。 姜雪寧竭力地攥緊了手指, 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 那緊緊抓著她手腕的手掌,毫無放松之意。 謝危仿佛什么出格的舉動都沒做一般,還是那般超塵拔俗的漠然, 搭著眼簾看她, 道:“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嗎?” 她在發抖。 謝危卻好似沒察覺,嗓音淡淡地道:“家里已輕易不敢招惹你,外頭有蕭定非陪你胡鬧, 連你素日看不慣的jiejie都嫁了出去。他日燕臨還朝回到京城,該樂見你在。公主去了韃靼和親, 往來消息,朝中最快,你在京城也好第一時間知悉。便你受不了家中的日子,改日我動議國子監增設女學,離了家進學也一樣,誰也無從非議。怎就非走不可呢?” 沒有一個字威逼強迫。 甚至他在說出這番話時,眉眼間還是一片山高霧濃的曠遠,渾無半分私心,全為她想一般。 可卻猶如一張縝密的大網! 謝居安每出口一字,姜雪寧便覺這張大網朝著她收緊一分!一點一點擠占她立足的空間,呼吸的空氣,讓她難以掙扎,近乎窒息! 她竭力想要維持冷靜,不敢激怒他,道:“先生高看學生了,學生往日都是縱性胡為,若非先生襄助只怕已釀成大禍?!?/br> 謝危道:“那繼續縱性胡為有何不可?” 姜雪寧試圖將自己的手往回抽,可那只攥著她的手,紋絲不動。 謝??粗?,無比平靜地敘述:“你是戶部侍郎的嫡女,長公主的伴讀,臨淄王的妻妹,燕臨的玩伴,蕭定非的靠山,我的學生——你在怕什么?” 他每一句話都敲擊在她敏感的神經上,在“我的學生”四字一出時,姜雪寧腦海中那根緊繃的顯終于“嗡”地一聲斷裂! 這天底下誰都可以—— 唯獨謝危,絕不是她敢沾染! 此刻的她便如同一只被逼進了死胡同的獵物,面臨著步步靠近的猛獸,必須要張開自己身上每一根利刺,繃緊自己身體每一個角落,方才能使自己鼓起那少許的勇氣,睜大微紅的眼,對他道:“放開我?!?/br> 她沒有再喚“先生”了。 謝危的眼底那絲絲縷縷的戾氣終于悄然上浮,聲音卻比方才還輕:“張遮不還在么,為什么想要離開京城呢?” 若往日提起這名字,姜雪寧心里或會涌起些許不可為人道的甜蜜,然而前日說開之后,這個名字所能帶給她的便只剩下無可挽回的遺憾和可望不可即的刺痛! 謝危踩了她的痛腳。 她開始用力地掙扎,瞪視著他,咬緊了牙關尖聲道:“與他有何干系!我是多壞的人,多糟糕的心性,先生不早一清二楚嗎?鄉野里的丫頭哪兒登得上大雅之堂!京城本不是我該待的地方,在這里的每一日都如躺在油鍋里,不得一日安生,從無一日自在!我憑什么不能離開?” 每一日都如躺在油鍋,不得一日安生,從無一日自在。 謝危眼睫覆壓,凝望著她。 卻覺她這困獸猶斗的姿態十分可笑,甚至讓他失望,平緩的語調里是一種冰冷的辛辣:“懦夫才作此想。寧二,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胡鬧了?!?/br> 姜雪寧伸出手去掰他的手。 他動也不動一下,只覺她這般歇斯底,避他如避蛇蝎,視他如洪水猛獸,可他卻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叫她如此懼怕…… 那一刻,竟涌上幾分悲哀。 他到底放低了聲音,輕道:“寧二,留下來吧?!?/br> 姜雪寧淚涌上眼眶:“放開我!” 謝?;腥粑绰劊骸肮魅ズ陀H了,我答應你的事沒有做到,還要還你的恩,欠著你一命?!?/br> 姜雪寧無法掙脫他,哽咽道:“不要你還了,我不稀罕!” 謝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分明厭憎他的小姑娘看他病得糊涂,成日里淚流。待在他身邊,怕他死在她邊上,同一個死人共處;想出去采藥,又怕野外的山魈,夜行的豺狼。 那一天是節氣里的大雪。 深山里越見寒冷,高處更是飄了白雪。 那小姑娘哭了一宿哭累了。 他迷迷糊糊醒來,清晨里卻不見人。 直到日中,才瞧見一團白影從洞外走入。她滿身都是寒氣,頭上肩上都是雪,兩片嘴唇青紫,不知從哪里采了草藥,哆嗦著手去打火石??蛇@天里的樹枝都濕透了,她點不著,卻沒哭,只一點點將藥草咬碎了,擱進那不知從哪處墳頭撿來的一角破碗里。 他的刀插在石縫里。 她花了好久才拔了出來,哆嗦著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那艷紅的血便汨汨淌出,蜿蜒著墜入那一角破陶碗,和深綠的藥草混雜在一起,成了濃重的墨紫。 然后才端著碗湊到他唇邊。 少女白生生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用帶著哭腔哄他:“莊子上來過一個很厲害的大夫,用這個方子救活過死人,你把藥喝了就好了……” 死人怎么能救活? 多半是招搖撞騙的神棍。 他至今難以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夢。 只有那極端澀口的藥草混雜了鮮血時鐵銹般的腥苦味道,不時從記憶的深處流涌而出。 后來他燒過了,好像就好了。 那小姑娘卻糊涂起來。 他出去探路,找些吃食,她卻總拽他袖子,意識昏沉,嘴里卻還夢囈似的抱怨:“我就知道,你好了要自己走……” 不得已,便軟了心腸,背著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 可她還覺得他不是好人,會丟下她走。 他只好將已然臟污的衣袍撕下窄窄的一條,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一端綁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告訴她:“現在我同你綁在一起,誰也不能先走,我在?!?/br> 她的夢囈才慢慢停了。 謝?;叵?,那真是他二十余年里最瘋狂、最傻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