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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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情緒交織,實在復雜。 但不管怎么復雜,此世謝危到底算她先生,又與她有許多交集,況他人在朝中,他日燕臨擁兵要他在朝中照應,攻打韃靼救回長公主要他在前后斡旋…… 誰都能忽略,他不能忽略; 誰都能開罪,他不可開罪。 姜雪寧能屈能伸,且這一世的謝危好像也沒那么可怕,想想決定投其所好,干脆去了一趟幽篁館。 這些日來呂顯的生意一般,也沒賣出去幾張琴,但蜀中那邊卻捷報頻傳,任氏鹽場順風順水,盡管他先前拋銀股又買進虧過一筆,可如今看著股價慢慢漲回來也不由得眉開眼笑。 幽篁館的小童近來還能聽見他喝茶時哼兩句歌。 心情別提多明媚。 初夏午后,半個時辰的小睡后,正端了一把上好的紫砂壺,在自家琴館里走看。 一抬頭瞧見有客來,先喜了一下。 待得定睛分辨出來人,眉頭便是一挑。 呂顯笑得老jian巨猾:“哎喲,貴人稀客,這不是姜二姑娘嗎?來是制琴還是買琴,又或者,要跟我談談銀股?” 姜雪寧一聽這話便知道呂照隱還對舊日任氏鹽場銀股的交易耿耿于懷,再看這神情便知道自己在對方眼里有若一只待宰的肥羊。 好端端進士出身,翰林儲相,怎么就變成了這一副市儈的jian商嘴臉? 姜雪寧沒笑:“買琴?!?/br> 呂顯頓時有些失望,但一轉念又振奮起來:“那可好,最近幾個月我這里可出了幾張不錯的好琴。老早我便想了,去歲姑娘那張蕉庵也彈了大半年了,該換了。您過來看看這幾張,漆色細膩,秀雅端莊,正合您這樣的大家閨秀……” 姜雪寧嘴角微微一抽:“此琴非為女子所選?!?/br> 呂顯“哦”了一聲,迅速把手轉到另外一面墻上掛著的琴,殷勤地推薦起來:“君子用琴都在這邊,您看這張櫸木所制,乃是河陽一位獨臂的斫琴師花費兩年精心打造,與姑娘先前取走的那張蕉庵相比雖差了些,可送人絕對拿得出手……” 姜雪寧:“……” 她無言看著呂顯。 呂顯察言觀色的本事何等厲害,輕易便發現她好像不滿意,于是眼珠子更亮了幾分:“都不滿意?” 姜雪寧瞅他一眼,實話實說:“送給謝少師?!?/br> 呂顯:“……” 正準備要用一張普通的琴狠狠坑上姜雪寧一大筆錢的呂顯,面上那殷勤的笑容幾乎立刻僵硬了,剛指向那張標價五千兩其實只值一千三百兩的琴的手,也凍住了似的,慢慢收了回來。 他感覺喉嚨里一口老血。 坑姜雪寧是簡單,畢竟她瞧不出好壞;可這張琴若真送到謝危那邊,呵呵,甭管他這些年是不是為姓謝的當牛做馬,若謝??闯鍪菑埩忧?,保管叫他哭爹喊娘! 呂顯換了一種目光打量著姜雪寧,只思考這姑娘到底是不是故意。 但不管是不是故意,原本的jian商想法立時褪了個一干二凈。 把里間的門簾一掀,他重新掛上了親切溫和的笑,道:“您里面請,我叫童兒把那幾張琴請出來?!?/br> 不多時,姜雪寧掏了四千兩買了一張琴,從里面出來。 呂顯數著自己手里的銀票,心里卻在哀嘆自己少賺了一半,要親送姜雪寧出去時,卻不由好奇:“姓謝的,不,謝居安生辰也不在這陣,姑娘怎么忽然想起要送琴?” 姜雪寧斜抱著琴,淡淡道:“一場師恩,臨別贈禮罷了?!?/br> 呂顯心頭一跳,頓時愣住。 姜雪寧卻欠身一禮,轉過樓梯,下了樓去,徑直坐上了在街邊等候的馬車,順著長街遠去了。 這一趟便是直接去謝府。 第179章 跌墜之琴 斫琴堂后的內室, 刀琴一身藍衣靜立在角落的陰影中,雖毫無存在感,目光卻時不時掠過場中, 尤其頻繁地落在那名大馬金刀坐在下首的男人身上。 雜亂的頭發用麻繩綁起來, 這初夏的天里一身簡單甚至算得上是簡陋的短褐,卻輕易地勾勒出一身流暢的肌rou和寬闊的胸膛,眉峰如刀裁,文氣褪盡的眼底反而有一種危險的鋒芒。 不是旁人, 正是通州一役里逃了的孟陽。 眼下同室而坐的,有彎腰駝背的笑臉貨郎,有挎著醫箱的游方大夫, 有頗有才名的清高士人, 也有老成持重不茍言笑的商人…… 一個孟陽坐在當中,倒不突兀。 只是其余幾人說兩句話便要轉頭看他一眼, 隱約有點忌憚,也有點困惑。 那手執折扇的士人呷了一口茶,考慮再三后, 還是沒忍住道:“通州的事情鬧得這樣大, 先生便不擔心教首那邊同您撕破臉,拼個魚死網破?” 謝危淡淡道:“證據呢?” 那游方大夫蹙眉:“那您接下來——” 謝危輕輕提起那茶盞蓋,又輕輕放下去, 磕地“啪”一聲細響, 無波無瀾地道:“公儀丞到京城,一應事宜都是他做的主;通州一役受朝廷埋伏,我若強行救他, 豈不暴露自己,還未必能救成?這種情況下, 自然棄卒保車。便報到金陵,又怎能怪到我頭上?他頂多懷疑我袖手旁觀,順便算計了一把公儀丞。天底下情義靠不住,利益最牢固。京城的局勢沒我不行,公儀丞沒了,再想除我無異于自斷臂膀,倒不如虛與委蛇,大事成后再行爭斗。所以當務之急,是讓他騰不出手來處置京城局勢,給他找點事,我等方可坐山觀虎?!?/br> 幾人對望了一眼。 那笑臉貨郎撥弄手中一面小鼓,幾經思索,卻將目光放到了孟陽身上,隱隱覺得謝先生此計該與這窮兇極惡之人有些聯系。 于是道:“想必孟義士能派上大用場?” 謝危這才掉轉頭看了孟陽一眼。 孟陽卻不很買謝危的賬。 他平素獨來獨往,通州一役見勢不好便先逃了,后來刑部追捕他都逃過了,誰想到謝危的耳目竟比朝廷還要靈通,正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安全時,好幾把刀便架在了脖子上,前夜將他綁到此處。今天卻被帶來,聽這幫天教的話事者議事,讓他實在不知謝危有何居心。 此刻便道:“在下一介草莽,對你們的事沒有興趣?!?/br> 謝危對此人的耐心已經用盡,平平地道:“你好不容易逃出天牢,既無物欲,也不貪生怕死,想來該是要為你發妻報仇吧?只是我留圓機和尚還有些用,倘若你不懂事來壞我計劃,便謝某再惜才,也只得痛下狠手了?!?/br> 孟陽冷笑:“老子若看見圓機,便一殺了之!要么你立刻殺了我,要么放老子走?!?/br> 謝危聞言并未動怒,只是道:“你發妻入土為安,已有數年了吧?” 孟陽豁然起身:“你什么意思?” 謝危眼角眉梢皆是淡漠:“我不殺你,只是你若壞我事,那少不得牽累亡魂。請你亡妻尸骸出棺,找地方吊了掛上?!?/br> 天教幾名話事者皆不敢出聲。 孟陽勃然大怒! 他本精壯如猛虎,殺機一動竟是將胳膊上綁帶一解便要奪向謝危脖頸,只是后面刀琴早防著他這手,根本還不待他碰著謝危毫厘,已擒住了對方利爪,一腳飛踢出去,踹得這身材比他壯碩上好幾分的漢子往后撞倒了茶桌! “啪嗒!” 袖袍罩住的手臂上一陣機括彈動之聲,抬起來竟是綁在臂上的一架小弩,湛藍的箭尖淬過毒,如毒蛇吐信般對準孟陽。 刀琴人狠話少,看著他不動。 謝危半點沒把這場面放在眼底,只道:“還不殺你不過是我惜才,你若不能為我所用,今日跨不出此門,且謝某言出必踐,從不失信于人。你若不信,大可試試?!?/br> 孟陽雙眼如猛獸般充血,與刀琴對峙。 門外卻是劍書急匆匆走進來,看見里面這劍拔弩張場面都不覺稀奇,只到謝危身旁,壓低聲音稟報了幾句。 謝危微微一怔,道:“來多久了?” 劍書道:“剛來,屬下想您在斫琴堂中談事,就、就先請她到壁讀堂等候了?!?/br> 斫琴堂與壁讀堂都非常人能踏足的地方。 壁讀堂更是謝危書房。 可謝危聽了也沒覺不妥,道:“我去看看?!?/br> 內室中眾人都不知道劍書來是稟什么事,謝危也并非同眾人解釋什么,只道自己出去一趟,便把眾人都撂在了此處,出斫琴堂往后面壁讀堂去。 夏木陰陰,蟬鳴陣陣。 壁讀堂外臨窗栽著兩株杏樹,這時節花期早過,枝椏上結著零星的青杏,小小的,掩映在葉片之下,只看一眼便讓人想起那酸澀的味道,口中生津。 姜雪寧還是頭回到這地方。 北面便是一面空空的墻壁,上頭全無一物,有一種單調掩蓋下的謹嚴,倒是暗合了“壁讀”二字,與謝危本人襯得很—— 面壁思過,日三省身么。 她也只敢四處張望張望,并不敢亂動亂翻什么。 只是劍書先走,她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又瞅著窗外那杏樹半點,倒沒忍住扯下來巴掌長一小枝,連兩片樹葉,帶著顆小小的青杏,放在手掌心里,甚是可愛,有點夏日里勃勃的生氣。 謝危便是這時走進來。 姜雪寧眼角余光瞥見一道陰影落在了門口,立時把那枝青杏擱到了窗沿上,轉身襝衽一禮,問了句安。 謝??此谎?,又看了窗沿上一眼,倒沒說她什么,只問:“怎么想起來我這兒?” 那張琴抱著挺沉,進來之后不久就被姜雪寧放在了桌案上。 謝危說完這句,目光一轉,就瞧見了。 琴外頭還裹了琴囊。 謝危眉梢微微一動:“來學琴?” 姜雪寧唇角一彎剛要笑,聽見這三個字差點一趔趄,忙道:“不不不,沒有。只不過念及先生愛琴,今日在幽篁館里選看,聞說此琴極好,所以得之來獻先生?!?/br> 謝危道袍雪白,淵渟岳峙。 立在她面前掃她一眼,她便主動將琴取了遞過去。 謝危道:“這般乖覺,總讓人覺著你沒安好心?!?/br> 他說著,揭開了琴囊。 杉木斫的琴,圓首,內收雙連弧形腰,乃是仿的伏羲式,根根琴弦倒映在琴身上,天光下留了幾道淡淡的陰影。輕輕抬手一撥,便有環佩之聲潺潺而出。 這不是呂顯那張昆山琴嗎? 他一試便知是自己往日問過呂照隱的那張,只不過呂照隱jian商習性,藏著不給,非要賺高價。他于古琴又不是非取不可,索性晾著他,看他憋到何時。 沒料今日卻被寧二送來。 姜雪寧心道自己也的確不算安什么好心,只希望離京之前能給這位謝先生留下點好印象,等來日因公主之事有求時,對方能念著點舊情,襄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