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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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是真正的“隔世”了。 上一世自張遮入獄后,她便再也沒能見過;這一世也只上回在層霄樓的雨夜里,短短一窺, 未能細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她從低處看他背影, 越發顯得高峻沉默,便是向著高坐殿上的蕭太后俯首行禮時,脊背也挺得筆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風骨。 有那么一刻她險些淚落。 盡管不知道張遮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心里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認識自己,可只需他站在這里,立在她的前方, 這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危險好像就忽然散去了, 只余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個慵懶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則在被喧囂包圍的一隅里,享受短暫的安靜。 曾經她總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 給了自己很多,又拿走了更多;但此時此刻,卻對天上的神明懷有萬般的感激。 感念祂們, 又使她與張遮相遇。 姜雪寧微微閉上了眼, 唇角卻彎起了一點清淺的笑容,便是此刻身在萬般的危險之中,也渾不在意了。 內宮與外朝從來分開, 若無特令更不許外臣到后宮來。 如今雖然是要查的事情關系重大, 且還是太后娘娘親自發話,可此刻伺候在宮內的許多宮娥女官,見了陳瀛、張遮二人都藏了點驚慌地低下頭去。 其他伴讀就立在姜雪寧不遠處。 眾人中家教最嚴如陳淑儀者, 已在此刻退到了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周寶櫻卻是在聽見“張遮”這兩個字后瞪圓了眼睛,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伸出胳膊肘去捅了捅身邊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沒反應。 周寶櫻納悶之下回頭, 只見姚惜怔怔地望著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看呆了似的。 這便是…… 張遮么? 除了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些,哪里有旁人傳言的那般可怕?甚至這一身的凜冽,一看也絕非是什么攀附權貴的投機小人。 立在那兒,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這個人,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射出了更強烈的神采。 直到周寶櫻又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盯著張遮看了多久,頓時面上飛紅,有些赧顏地低下頭去。 殿上高坐的蕭太后卻是皺了眉,覺得張遮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未記起在哪里聽過,只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了陳瀛,道:“哀家不是只宣了你一人來嗎?” 陳瀛是酷吏,卻偏一身不經心的閑散。 目光微微一閃,他恭敬道:“回太后娘娘,張遮張大人乃是近來調任到刑部,才沒半個月就已處理了江西清吏司積壓了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個中一把好手。今日宮中著人來傳您懿旨時,張大人也正好未曾離開,下官一想也不知宮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請張大人同來,有他與下官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為太后娘娘辦事解憂?!?/br> 他這樣一說,蕭太后便明白了:“總歸是個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現忤逆之言,哀家與皇帝下令在內宮中清查一番,方才知道這宮中藏污納垢,早已不知滲進多少jian邪之輩的耳目。你二人現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后是什么小人在作怪!” 說罷她的目光從姜雪寧身上掃過。 陳瀛便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姜雪寧一眼,想起入宮途中謝危派人遞來的話,又琢磨了一下蕭太后此刻對此事的態度,深覺棘手。 還好他機警,早料這趟差事不好搞,干脆帶了張遮來。 此人性硬情直,眼底除了查案治律就沒別的事兒,把他推在前面,便是往后各方角力再出點什么事,也有他擋上一擋,不至于就禍到自己身上。 陳瀛想著,應了聲“是”,隨后便看向蕭太后左右:“敢問今日一案的物證現在何處?” 蕭太后一擺手。 那內宮總管汪荃立刻便將先前放到漆盤里的那頁紙呈給了陳瀛。 陳瀛拿起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但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片刻后便將這頁紙遞給了旁邊的張遮,道:“張大人也看看?!?/br> 白鹿紙。 普通信箋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體。 張遮搭著眼簾,接過來一看,那隱約清冷之感凝在他眉睫,隨他輕一斂眸的動作顫散開,便道:“字跡大小體例都與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br> 沒有起伏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制著自己,才能不往身后看去,才能不去回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視線。只是心中終不免打了道結:如今她連皇后都不是,怎也同這件事扯上關系? 陳瀛道:“那這東西在誰那里,誰便與亂黨有關了?” 張遮看了陳瀛一眼,情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為上,這會兒該是不想參與進這爛攤子的,但也并不出言拆穿,只是道:“未必?!?/br> 蕭太后眉頭一挑:“未必?” 陳瀛不作聲了。 張遮不卑不亢平靜地回道:“與亂黨有關之事本就錯綜復雜,律令有言,無證不罪。單有一頁紙尚不能定罪,還需查清原委,方能斷言?!?/br> 蕭太后忽然就感覺到此人似乎與朝廷中其他官員很不一眼,這說話的架勢像極了朝中那些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言官、直臣。 這種人向來是最難相與的。 她眉間不由陰沉了幾分,但又想是陳瀛帶了此人來,所以沒有發作,冷冷道:“那你要怎么查?” 張遮垂眸凝視這頁紙上所書四句逆言,只問:“此物是從誰處抄來?” 這是明知故問。 但眾人也都清楚這是衙門里查案時例行要詢問的。 汪荃便站了出來道:“是咱家帶人親自去查的,在仰止齋,從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戶部將侍郎家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書中?!?/br> 張遮道:“什么書?” 汪荃一愣,下意識向角落里一名小太監看了一眼。 那小太監會意上前,但回答時卻有些尷尬:“回大人話,小的不大識得字,就知道那書皮上是四個字,只認得一個‘話’字?!?/br> 張遮頓時皺了眉:“沒把書一起拿來嗎?” 陳瀛也不由撇嘴。 但沒想到此刻卻有一道格外冷靜的聲音從他們背后響起:“是《圍爐詩話》,臣女的書案上只放著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帶人來搜查前一個時辰,剛剛讀過。案上其余都是筆墨紙硯,是以記得清楚?!?/br> 眾人一怔,聞聲后都不由轉過頭去。 姜雪寧卻只看向了張遮。 張遮沉默。 她跪久了,也累了,素知張遮是如此脾性,也未多想,轉頭便向蕭太后道:“太后娘娘,既然刑部來的大人都說了‘無證不罪’,可否請您恩旨賜臣女起身?臣女自小體弱,久跪氣血不暢,若一時暈厥過去恐難受詢,只怕耽擱案情?!?/br> 蕭太后當了那么多年的皇后,又當了這幾年太后,連當年平南王謀反打上京城她都熬了過來,見過這世間千般百般的人,可還從無一人敢像姜雪寧一般放肆! 看這架勢,她一旦不答應,她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鉆! 只是蕭太后也深知忍她一時看她還能蹦跶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她計較,竟裝出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瞧哀家,都忘了,你先起來吧?!?/br> 姜雪寧當然知道這老妖婆裝出一副好人樣,但這恰恰是虛偽的人的弱點,畢竟人前要裝裝樣子,哪兒能說“不”呢? 那可沒有什么母儀天下的風儀。 心里這般諷刺地想著,她便用手撐了一下地面,想要起身。 不遠處就有宮人,可誰也不敢上前來扶她。 姜雪寧跪久了雙腿早已僵麻。 憑著自己艱難站起身時,幾乎都沒知覺,只是很快血脈一暢又跟針扎似的,她差一點沒站穩就摔了下去。 這一瞬間,張遮看著,手指顫了一下。 用力攥緊,克制住下意識要去扶的習慣。 他注視著她在自己面前身形搖晃不穩,在偌大的慈寧宮里顯得孤立無援,硬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然后俯身去輕輕用手錘著小腿和膝蓋,緩解久跪的僵麻。 竟覺不好受。 低下頭的那瞬間,姜雪寧是感覺到了一點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涼。 可一轉念便將這種情緒從心中抹去了:世上誰人不是踽踽獨行呢?何況張遮現在可不認識她。 她感覺到自己雙腿的知覺漸漸恢復,才重新起了身,向張遮躬身一禮,道:“請張大人明察,這一頁紙與臣女絕無關系,也非臣女字跡?!?/br> 張遮當然知道不是她。 可眼下難的是如何證明不是她。 他停頓了片刻,才能以尋常的口吻回問:“不是你的字跡?” 姜雪寧想說,仰止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寫過的字,可取來對照。 但沒想到侍立于蕭太后身旁的蕭姝在此刻開了口。 她竟道:“姜二姑娘寫初寫行草,后雖隨先生習楷書,可尚如孩童蹣跚學步,斷寫不成此頁字跡。不必取她字跡對照,臣女肯為姜二姑娘作證,此四行字確非她所寫?!?/br> 殿下所立的其余伴讀都有些驚訝。 誰也沒想到蕭姝竟肯在這時候站出來為姜雪寧說話。 就連蕭太后都看了這侄女兒一眼,只道:“那不過是寫于人前的字跡罷了,焉知她沒有仿寫之能?” 姜雪寧聽后卻沒什么格外的反應,只道:“多謝蕭大姑娘?!?/br> 張遮略作思量,便回頭繼續問汪荃:“汪公公是何時去仰止齋抄查,消息又都有誰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家未時得太后娘娘之命,從西宮開始查起,夜查仰止齋是酉時正。因茲事體大,咱家也怕完不成太后娘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聲張此事,怕jian邪之人得知后有所藏匿,攏共也就咱家與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監知曉,一路都從西宮查起。中間有兩個時辰,也許有走漏風聲?!?/br> 結合前后,姜雪寧便已知曉—— 若那小太監所言是真,陷害她的人必定是在她放下書離開房間去流水閣后,至汪荃帶人來查之前,將這一頁紙放入她書中。 而當時流水閣中,所有伴讀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