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啥?” “小先生說的那些,我對你說過的。書得買吧?新的書生,你得請吧?” “哦哦,”梁滿倉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說,上京再說?!彼蛩阆瓤纯辞闆r,要是能用別的方法搞到書,就能省去一筆開銷。能借別人家的書回來抄也不錯,總比買抄好的書省錢。家里兒子七個,孫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來也快。 梁玉猶豫了一下,又說:“還有小先生,人家是貴人,教咱們一大家子這許多人,不得酬謝人家?他是見過世面的,謝禮就不能寒酸了。再說了,京里的事兒,咱還得請教他呢?!?/br> 梁滿倉心疼得臉都白了:“那你說,得給多少?” 梁玉想說個數,又怕自己說得不準:“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滿倉本來想說,比給吳裁縫的多些就行了,又覺得不大對頭,心煩地道,“我再想想?!?/br> 梁玉雖然見他不開心,還是追了一句:“還有啊,咱家以后咋辦,這事兒您可得拿定主意哈?!?/br> 這個梁滿倉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當官兒的比心眼兒還是能跟他們比翻白眼?你們一個個才識幾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著你姐你外甥的腳別放就對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們!別人都是虛的!” 南氏這時候插話了:“他爹,你說啥呢?親閨女親外孫,咱實誠些?!?/br> 梁玉馬上贊成:“還是阿娘說的對,實誠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這些不比咱強?” 她本想反駁梁滿倉,想到梁家的現狀又將話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確實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討人厭的朱寂,生得也不錯,學問也不錯,舉止更是帶一股瀟灑貴氣。連他們家的仆役們,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樣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實誠些,貼心點兒,找自己的長處去顯擺。明白了?!?/br> 梁滿倉才要發脾氣,想說自己沒那么涼薄,又覺得妻女說得有理,問道:“大郎、二郎,你們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說的對?!?/br> 梁二郎也說:“meimei說的也有理,裝傻比裝聰明好?!?/br> “你們那傻,還用裝???!”梁滿倉罵了一句,“行啦,箱子給我放好,都滾,看著就來氣!一個頂用的都沒有?!?/br> 梁玉臨走前便說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進宮,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這是大姐的好處。咋穿了兩天綢衫就全忘了呢?這個好不得念著吶?心里常念著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與梁滿倉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給jiejie、外甥幫場面上的忙,關心體貼一下還是能辦得到的。好處一類,倒還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認親爹畢竟多活了幾十年,也是說中要點了。 ———————————————— 梁家這頭收拾完之后,沒兩天就都得下船上車了。梁家男丁依舊是不會騎馬的,袁樵就不一樣了,將母親、祖母扶上車之后,他鞭馬過來告別。陸誼等三人對他也很有禮貌,尤其是朱寂,大約是被教訓得狠了,白眼都沒敢拿出來。 看到他過來,再想起來自家還沒給謝師禮,梁玉湊上前把梁滿倉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著干啥?上去,問問他家住哪兒!你別是想賴賬了吧?” “你老子就這么摳嗎?該花的我啥時小氣了?”梁滿倉單腳立著,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塵,上去問袁樵的住處。 袁樵報了個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幾戶的,他也記不大清,梁滿倉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兒過去:“你腦子好使,給我記住了?!?/br> 袁樵站得像根標槍,僵硬得也像根標槍,仿佛一個木偶,一節一頓地動作。他將腰間的佩刀解下來,力圖做得風輕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師長一樣:“這個,給你,菜刀,咳咳,進京,不好?!?/br>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你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嗎?你還給她兇器! 梁玉愣了一下,開心地接過了刀:“都沒有東西給先生,先饒了先生的好東西。這個好看?!?/br> 刀身不長,埋在鞘里,鞘與柄錯金,花紋古樸。整把刀也就小臂長短,非常合宜。梁玉笑著接過了,又防賊似的看著梁滿倉。梁滿倉老臉一紅:“這個不扣你的?!?/br> 梁玉這才滿意了,一臉笑地對袁樵道:“謝謝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br> 【我只盼你沒有需要用到它的時候?!吭渣c點頭,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見,同手同腳回了自家車上。梁玉看著他的背影,才意識到,就此要與小先生分別了,也笑不出來了,心里一陣難過,差點也要哭了。捧著刀站在那里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聲。 朱寂小聲給蕭度咬耳朵:“這就送信到京里,給這婢子做窄袖襖!她要在京里再來個袖里乾坤,咱們誰都受不了!” 蕭度低聲道:“噤聲?!?/br> 那一頭,袁樵爬進了車廂,迎上楊氏關切的目光:“佛奴,你這是哪里不舒服嗎?” 袁樵默默地搖了搖頭,倚著車壁不想說話。楊氏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側了側身,擺出一個拒絕的樣子來,心里難過極了,只怕自己一開口就要落淚。 楊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兒子身上,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準是心里有人了,兒子十五了,對男女之事開竅并不奇怪。她也沒急,盤算了一下,對面都是什么人呢?她雖沒見過梁氏,但是想來小門小戶,兒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陸、蕭、朱三人的侍女一類。這就更好辦了,兒子放下了,只當無事發生,放不下,求一婢女,還是不難的。過兩年,兒子出仕,為他求一賢妻,年輕時的什么綺思就都能放下了。 楊氏便也假裝什么都不知道,閉上眼睛,她也假裝休息了起來。母子倆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驛站的時候,袁樵才睜開眼,心中難過,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哪里了?!?/br> 能到哪里呢?兩刻之后,鸞鈴響起,陸誼一隊人馬也過來了。 梁玉先從車里跳下來,然后扶南氏下車,一抬頭,正看到袁樵,頓時無語。再想不到,分別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這一條道,前后腳的事兒! 【我剛才那樣傷心,是為了什么呀?】梁玉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么蠢過! 袁樵也是一樣的想法。 兩人心里先為自己尷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說話。梁滿倉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個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別就又見面了,我老漢白難過了一回?!?/br> 沒奈何,兩隊人馬一又并合而為一了。因為有了這一番波折,遠遠見到京城高大的城墻的時候,兩邊再分開,都覺得有些氣弱,傷感被尷尬沖得七零八落。雙方訥訥地道了別,各奔東西。 皇帝給梁家賜了宅子,梁玉他們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第11章 對牛彈琴 訕訕地與袁樵分別,梁玉為掩尷尬,故意將臉扭到一邊,悄悄掀開了車簾的一角往外打量。 進京城與進縣城的程序沒有絲毫的分別,第一輛車里還是坐著那么些人。與當初不同的是,當梁玉往外看的時候,梁滿倉、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將頭湊了過來。車窗小小的一角,擠了四顆腦袋,一看之下,四人都驚呆了! 他們被京師的繁華震懾住了!且不說那高大的城墻,抬起頭往上看,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筆直,路邊植槐,槐樹都有些年頭了,顯得格外的粗壯。路邊的坊墻整齊而、凝重,大街上,車馬人群川流不息。 進縣城是傍晚,進京城卻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著,五顏六色,貧富都有,衣衫與小縣城里有著明顯的差別。自家身上的衣服還是張縣令給準備的,與京城的衣著比起來,也顯得村氣了。側耳聽聽,路上東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還是官話。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別處的多些。 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梁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話也忘了講。 過不太久,梁家十幾口人被幾輛馬車拉到了一座坊門前。梁玉將車簾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個字“永樂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給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興坊”。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顯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著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來:都在京城了,還缺見面的機會嗎? 進了坊內,里面也是整齊干凈,車隊拐了兩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從車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聲佛:“有多大的門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這輩子能享到這樣的福哩?!?/br> 南氏所言不假,這處宅子看起來甚至不比縣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點墨水,給這宅子下了個評語——畢竟天子腳下,很有富貴氣象。 一家人進了宅子里,又是一陣驚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鄉下人,鄉間有的是空地,房子卻不能隨意蓋。一則有規定,平頭百姓的房屋規模是什么樣子的不可以違規,不能比官員貴人還顯大氣。二則也是財力有限,蓋不起。 梁家的曬谷場比這里的庭院寬闊得多,若論房間的數量,房屋的規模,以及材質、鋪設,沒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與這處京城“豪宅”相比。 從梁滿倉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見過的最好的宅子就是縣衙的客所,那里與這處“梁府”相比,也顯得寒酸得緊。在縣衙的時候,人人心里沒底,到了京城,聽說這是自己家,頓時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亂轉,恨不能拿眼睛把這宅子給裝進去。人人心里琢著這宅子該怎么分、誰住哪間房。 陸誼等人還要復命,只簡單說了幾句:“這些奴婢都是賜與府上的,東宮賜予金帛,后面還有幾匹馬,是司空所賜。諸位暫且不要出門,明日會有人來教授禮儀?!?/br> 梁滿倉盡力認真聽了,拍胸脯保證:“郎君放心!我們在家等著他們來?!?/br> 等陸誼等人一走,梁滿倉也壓抑不住興奮了。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著在前面正廳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作為一個合格的守財奴,他要第一時間掌握自己的財產。妻女兒孫,一個不少,很好。帶來的行李也都讓兒子們擔在正廳中央眼皮子底下放著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鮮的詞??!窮人家過不下去的時候把兒女賣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夢里才有的事。梁家從來沒有過使喚丫頭,梁滿倉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幾個短工幫忙收麥子?,F在不但有使女,還有門房,還有車夫,還有廚娘!點一點,一共十個人呢!梁滿倉一眼掃過去,也不知道要訓什么話好,清清嗓子說出一句:“你們都是做什么的?” 打頭一個中年男子看來很機靈,主動上前做了自我介紹,且介紹了各人的司職。梁滿倉順坡下驢,問道:“你是管事的?” “是?!?/br> “叫他們先打掃屋子吧,都安頓下來?!绷簼M倉說完,又頓住了,他從來沒有吩咐過仆人干事,一時不知從哪里說起為好。過了好一陣兒,到年幼的孫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來,梁滿倉才說出了下一句:“咱晚飯吃啥?” —————————— 晚飯是奴婢們做的,幾十天以來,梁家也習慣了“飯來張口”的日子。常年半饑半飽的孩子們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覺得“新家”的伙食沒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隨即在梁滿倉的一道眼刀之下,腦袋上被母親們捏緊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靜音。 一頓晚飯吃完,梁滿倉親自安排了住處——他與南氏當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兒子們,各人帶孩子一個小院,六、八、九三個還未娶親的兒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邊的那個小院里。 西小院與正院有一道拱門相連,小院往前還有一道門,梁滿倉巡視的時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飯便下令:“老大、老二,你們倆帶他們兩個(指了兩個年輕的男仆)把那墻根那點磚拿來,和點黃泥,把那道門給我砌死了!” 這樣,西小院就只有一個進出的通道,出了院門就是正院。然后,梁滿倉又對西小院進行了布置,女兒小院正屋,這個沒問題,小院東屋,梁滿倉命令兩個兒子把全家的金銀細軟都搬進去。 謎底揭曉,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庫房,梁玉就是那個看倉庫兼管賬的。別人家賬房在宅院前半部、門房的后面,他家就關自己家后院。 處理完這些,梁滿倉才對奴婢的使用有了一點心得。南氏為他生了這許多兒女,是需要獎勵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親生的,于是分得一個小丫環伺候。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不管是看倉庫的,還是別的什么,都自己照顧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飯、掃地、紡線織布已經夠好了,還想要奴婢伺候?你們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個奴婢各有職司,或做飯燒水,或灑掃木工,只聽梁滿倉的話,別人支使不動。 非常滿意自己的決定之后,梁滿倉拍拍手,問梁玉:“玉啊,我咋聽說在這兒吃飯都要買菜買米哩?” 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訴梁滿倉的,梁滿倉對此大為不滿! 梁玉知道他問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們自家不種地的?!?/br> “那哪成?!明天早點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動手,鏟了,都種菜!哎喲,還得買二畝田……”梁滿倉的腦筋又動到了奴婢們身上,男仆都還算強壯,可以用來耕作,能省好幾個雇工。 王管家聽得目瞪口呆——親天,這是一群什么人吶?!說好的貴戚呢?! “貴戚”全家上下沒人覺得梁滿倉說得有什么不對。京城米貴,自家種點吃,有啥不對嗎?沒毛病??!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鋤頭,兩把鍬,怕不夠使。鋤頭還小,不大好用?!彼蟾胖傈c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卻又不覺得在自家整塊空地種點小菜省菜錢不對。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吳裁縫的院子里種兩壟蘿卜的來著。 王管家要瘋了——住口!那是花鋤??! 梁滿倉還在感嘆:“是吶!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飯碗都??!” 王管家并不想說話,他怕開口就砸了自己的飯碗。只盼這一家能有一個明白人,能勸一勸這對“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說話了,卻是給了王管家致命一擊:“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頭、有木頭,咱自己動手修一修。等開春就能種啦,還得去集上看看,有沒有賣種子的。我看這前前后后,把那邊地上鋪的磚石揭了,還能整出幾分地來?!?/br> 【他們是當真的?!天吶!就沒有人想過教教這一家人嗎?!】王管家真是無言以對。 有的,無論陸誼等三人還是袁樵,都想過要教的。然而他們教的是官話,是禮儀,是讀書,袁樵連京城世家的概況都給梁玉說了,可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在賜宅里種菜!更不要提教他們怎么管家了。種菜這樣的事情是這四個人平生從未見聞過的,當然無從談起。 到了晚間,王管家試圖向梁滿倉解釋,京城富貴人家沒這樣的:“恐怕要為人恥笑的?!?/br> 梁滿倉依然不聽,用帶著nongnong口音的官話道:“他們愛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飽就行啦!”老子還有一個閨女要發嫁,三個兒子沒娶妻,就算這四件事都辦完了,孫子孫女也長大了,也要錢,再來七個兒子,家產哪夠分的?!能省一點是一點!你懂個屁! 王管家完敗在無法溝通上。 ———————————— 在“你懂個屁”的思想指導之下,梁滿倉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禮部的兩個小官在蕭度的帶領下來教禮儀,梁滿倉還處于一種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的情緒之中。 蕭度進門就驚了——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時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數幾樣,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為人家冬天不開花就都刨了?。。?!蕭度道:“梁翁,這些等春夏還是會開花的,很……好看?!?/br> 梁滿倉一臉誠懇:“知道,知道,蕭郎君,誰不知道花兒好看呀?可它不頂飽呀!” 蕭度額上青筋跳了兩跳,他想起來梁玉也說過,你好看,也當不了我們的飯。親生的!真是親生的! 蕭度閉了閉眼睛,壓下了對牛彈琴的火氣:“刨就刨了吧,攤院子里做什么呢?這兩位是禮部的官員,來教府上禮儀的,您這一弄,可怎么好?” 兩位禮部的官員一姓曲、一姓吳,官職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見蕭度依舊和藹都感嘆,蕭郎真是好修養!也對自己即將面臨的難題有了充分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