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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長命女在線閱讀 - 第7節

第7節

    蕭度的臉還是好看的,眼睛還是明亮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梁玉只覺得臉頰又熱了起來。頭,還是要搖的。

    蕭度道:“你要不安心,我拿金刀與你換,如何?”

    梁玉還是搖頭。

    蕭度依舊耐心:“小娘子,進京有進京的禮數,與在鄉間就不一樣了。你這樣,不止是你,梁翁也要被人恥笑的?!?/br>
    梁玉就知道他會這么說,也知道他說得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他不實誠!

    “給了你,難道就沒人笑了?”

    蕭度無奈地笑道:“當然?!?/br>
    “你哄鬼!”梁玉一點情面也不打算給他留,“我就是個鄉野丫頭,也知道什么是門第,除非立時死了投個好胎,不然還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們是天,我們是地,仰斷了脖子也只能瞧著你們的腳底。我也沒說這樣不行!”

    在蕭度詫異的目光里,梁玉接著說:“我們家十幾口,自己養活自己,我們藥人的不吃、違法的不干,該納的糧不少一粒,該繳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見著萬歲,我也敢說我們沒有對不起他!你們憑啥就當我們猴兒一樣什么不懂?”

    蕭度呆立當場。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哪怕她撒潑打滾呢?都比現在這樣好對付。

    梁玉道:“不是我們哭著喊著要我姐拋家舍業十幾年,見不著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進宮的。她一個人也生不出孩子來。如今外甥做了東宮,我們又叫人蒙眼帶上路。這是好處,我們領情!可這是我們削頭了頭去爭的嗎?你們憑啥跟防賊似的看我們????”

    梁玉往后退了一步,搖搖頭:“就憑你長得好???你是長得好,看到眼里就不想□□??砷L得再好,也當不了我們的飯。我知道你說的都有道理,可你這個人不敞亮,你說半截留半截,誰也不知道你留的半截是神是鬼?!?/br>
    “我就不一樣了,我有話從來直說——”梁玉慢慢倒退著走,抽出了蕭度想收繳的菜刀,“誰也別想從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br>
    第9章 我心悅之

    蕭度是司空蕭范與大長公主的幼子,還是個沒有被養廢了的幼子,嗅覺是不需要懷疑的。蕭度也曾因“舊衣事件”對她另眼相看。但是,另眼相看,不代表你就重要了。一個小姑娘鬧別扭是好辦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有關系。大局面前,她本人并不重要,想上吊就讓她吊,吊死大家省心不是?

    但是!能說出這一篇話來的小姑娘,就是不可以忽視的了。蕭度敏銳地嗅到了這其中的意義。梁玉統共不過說了那么幾段話,加起來幾百個字,卻是條理分明、層次清楚,層層鋪墊,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視作梁氏的宣言書,無論這些是不是梁滿倉借女兒的口說出來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條理的抗議,它也代表了現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應。

    蕭度認為自己必須認真考慮,并且提醒父親注意一下對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遠了,只給他留下背影。況且,這篇話說出來,收不收刀已經不重要了,只要與梁氏達成一個協議,就算再給她十把刀,也不用擔心她用這刀辦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錯,他本就應該與梁氏劃下一個道道來,確定彼此的立場。是他過于自信、過于自傲,擅自就決定了梁氏的角色,引來了梁氏的反彈。知錯就要改,必須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請示蕭范也來不及了,蕭度已經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陸誼,他還得走一個過場,不能讓陸誼覺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張。

    目送梁玉去上課,蕭度也離開甲板去找陸、朱二人。

    如此這般一講,陸誼也摩頭:“梁氏還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還是有梁翁的手筆在內?”

    朱寂心煩得緊,本以為是一趟出門游玩兼混資歷以及與東宮搭個橋的差使,不想卻出了這許多cao心的變故。他不耐煩地道:“管是誰?這一家,傻的讓人生氣,聰明一點的更讓人生氣??峙掠跂|宮無益!”

    蕭度道:“不要說氣話,且看眼下。七哥,誰的手筆都沒有關系,要緊的是說的話是在理的。咱們得將這事處置妥當。七哥的意思呢?”

    陸誼哀嘆道:“你我這幾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夠不那么愚昧嗎?現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蕭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沒有根基,明白一點是好?!辈恢劣跔帣?,想爭也爭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穩,梁才人無寵,梁氏也爭不起權來。再能干,也只是為人家的事業添磚加瓦。

    陸誼道:“既然這樣,就要讓梁翁知道?!?/br>
    蕭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撫一下小娘子嘛?!?/br>
    三人都不小氣,送了金帛來,說是給梁玉壓驚,并且絕口不提菜刀的事。這邊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數了,梁滿倉將金帛一收,鎖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讓梁玉照舊去上課——不許再耍菜刀了。

    陸誼也與梁滿倉開誠布公地談了一回,這次就直接指出來,我們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頂牛的,梁家現在這個樣子進京,什么用也不頂。除了干農活啥都不會的人,能指望你們干什么?而且進京一準會被笑話的,請做好準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還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會從梁家下手,也請做好準備。您閨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請擺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讓別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這個你就不用準備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滿倉心說,你們仨心里不定笑話我們多少回了。有人會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終結論,還得把兒孫們按著頭讀書。不但兒孫讀書,梁滿倉自己也開始認字,他拉不下臉跟兒孫一起上課,就讓閨女給他補課。頭天晚飯后,梁給他寫一句千字文,四個字,他就顛來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將沒去上課的幾個兒子也叫了來:“又不用做活計,也不過是懶在那里長霉,都跟我學?!?/br>
    ————————————

    日子不快不慢的過著,梁家與使者客客氣氣當無事發生,袁樵卻不能當無事發生。

    無他,梁九郎真不是塊讀書的材料。有親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監視,他也想踏踏實實的學,可實在是學不進去。比較起來,無論是梁六這些叔叔輩的,還是梁玉的侄子們,學得有快有慢,總體不算太快,也都能硬著頭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潰了。一母同胞,梁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過目不忘,梁九,用梁滿倉的話說是“擱爪就忘”。天賦這東西,真是老天爺賞飯吃,順手點一下,點不著的你干瞪眼也瞪不來。連偷偷學字的梁滿倉都識了幾十個字了,梁九的腦袋里還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時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個人頭,而是一個篩勺。

    重壓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點效果也沒有,他的功課還是被一個“地”字攔著,無法進行下去。

    這回他連干嚎打滾都省了,直接將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時斃命免受這等折磨。梁滿倉是想再打他一頓的,然而梁九郎是擺出了寧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滿倉想了想,養這么大個子了,打死不劃算,只好舍下老臉向袁樵討情:“他是真個學不下去。天生的賤命吶!”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問梁滿倉:“進京之后令郎總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br>
    梁滿倉老臉通紅,極謙卑地問:“咳咳,先生,有啥指點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謹慎行事便是了?!彼c梁滿倉兩個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覺別扭。話說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別。

    梁滿倉一身別扭,越想越不大對勁,索性叫了女兒來:“玉啊,你先生還說過啥?”

    梁玉謹慎地問:“您說啥事哩?”

    梁滿倉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這陸郎君他們現在待咱們客氣了,可也不大管咱們了。我這心里呀,沒個底,想來想去,就只有這袁先生能問啦。你去問問去?!?/br>
    自己要擺明車馬扯旗單干的,別人當然不會再多管。梁滿倉是旗扯出來了,架子沒搭出來,沒個幫手了。既然主意是閨女出的,出了事兒她得兜著。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br>
    ——————————

    梁玉覺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點默契的,就像之前與吳裁縫一樣。袁樵用不著她養老送終,但是師生之間還算是比較親近的,袁樵看樣子也該是樂意為她解惑的。這就欠了袁樵的情,現在她也沒啥好報答的,只好等活出個人樣來再還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風的時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動活動筋骨,一看她過來,便不想出艙透氣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樂意為我解惑的。

    豈料她往前走,袁樵卻往后退,連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問道:“刀,還帶著呢?”

    梁玉一怔,飛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對著袁樵:“別怕,我不動你?!?/br>
    【聽起來怪怪的?!吭择R上說:“我沒怕!”覺得聲音太大仿佛心虛,感覺更怪了,又降低了聲音,“你是怎么帶著的?”說著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顏色烏沉沉的。這是他此生見過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寬嘛,我做了個扣兒?!?/br>
    窮的時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進縣衙換衣服開始,衣料的使用就闊氣了起來。襖是皮襖,外面還罩件大氅,襖袖窄而氅寬,就在這兩者之間,她割了兩道皮子、拗了點鐵片,動手做了個小機關,把菜刀就擱那兒了。

    袁樵驚異地道:“你自己做的?”

    “當然啦,您別不信,我們莊戶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動手。除了繡花針和菜頭鋤頭,這些得找鐵匠,或者問人買,旁的但凡是針線衣裳、木工活計,粗淺的石匠活計,都是自家做的。我家蓋房都不用別人,我娘供的菩薩都是我畫?!?/br>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點點頭:“你,先收起來吧?!?/br>
    梁玉利落地將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將左手往后一別,看得袁樵一陣心驚,就怕菜刀傷了她。梁玉還記著自己的任務,湊前一步先起了個頭:“我還在想先生要什么時候問呢,既然問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點慌:“啊啊,問了?!?/br>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辦呢?”

    “呃?”

    梁玉帶點抱怨的將自己與蕭度的沖突簡單說了:“我這是不是將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驚,雖沒有蕭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聽出這里面味道不對。想了一下才說:“那府上須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br>
    就等著這句話呢,梁玉又湊近了一點,聲音壓得更低了一點:“先生就再教教我吧。兩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br>
    袁樵僵硬得像塊被烘熱了的石頭,垂下眼就能俯視到梁玉側頰與鬢邊的細發。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軟?!吭孕乃颊齺y飛,念頭才動,手卻像灌了鉛,一下子整個人如墜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現在做她的老師!仗著為師的身份,就行輕薄之事,這絕不是值得炫耀的風雅情事,是無恥!師道尊嚴四個字都喂了狗了嗎?】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現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頭頂,就能知道那觸感,梁玉是絕不會反對,甚至因為他是“先生”而覺得此事就該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謝自己及時清醒過來。

    袁樵對自己說,【她信你,是因為你是她先生。她帶著信任來聽你說的每一個字,你得做個人!你可做個人吧!門第有差,你能給她一個將來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br>
    袁樵想哭,還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與什么人相處,”袁樵竭力讓自己冷漠起來,“誰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學會自己想。要是對你,我會說,多讀經史!一定要讀經史!去把外戚傳嚼爛了!”

    梁玉從未見過這么嚴肅的袁樵,心里沒來由有點慌,胡亂點頭:“自己想,弄明白,經史,外戚傳,記住了?!?/br>
    袁樵無心講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釋放了活猴們。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舉止從容、內心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將臉埋在雙掌中,直到楊氏來尋她。

    楊氏一個寡婦,只有這一個兒子,關切得緊:“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臉,站起來又是那個淡漠疏離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睂钍戏龅介竭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開箱取出一柄短刀來,貼著楊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楊氏奇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現在比楊氏矮點,這刀長短合適,袁樵滿意地點點頭,轉移了話題,“阿娘看,上岸之后,咱們還與陸七他們一道走嗎?”

    第10章 分道揚鑣

    眼見運河將到盡頭,就要轉馬車了,梁玉不由焦慮了起來。馬上就要下船了,這就代表著課程的結束。不學不知道自己的不足,學了之后才明白還有無數的東西等著她。

    卻再也沒有這樣一位老師了。

    進京之后,袁樵顯然不可能再做她的老師的,連在船上這二十幾天,都是陰差陽錯偷來的機會。

    找一個讀書認字的先生,這個好辦;找一個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難。要找一個像袁樵這樣的上等人,可就難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利用這兩天。為此,她連菜刀都暫時壓枕頭底下了,就為了怕把小先生給嚇著。就在她兩袖空空、準備示之以誠的時候,袁樵那里傳出消息來,人家要處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課程就此結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個玩笑而賭氣過來的,本來就不應該做這件不大體面的事情,如今不樂意教了,誰也不能說一個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內心頗為悵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們仿佛過大年一樣,樂了。

    沒幾個學生是愛上課的!尤其是梁家這樣的,本來沒想過要讀書、賣力氣就行,現在也不需要靠讀書發家——已經捆裙帶上了,吃喝不愁。且讀書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們。那還要讀書干什么呢?他們看不到任何能夠激勵自己的回報。生命早早地沒了盼頭,讀書是因為親爹壓著,菜刀逼著。

    一聽不用上課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來宣布這個消息的是陸誼,掃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嘆了口氣,這梁家還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沒做停留,叮囑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準備一下為好,再兩、三日,咱們就到京師了。京中已有賜宅,屆時諸位先安頓下來,自有人來教府上演禮。再等宮中宣召,就能入宮覲見了?!闭f完抬腳便走了。

    梁滿倉一拍桌子,猴山安靜下來。梁滿倉道:“都去收拾包袱?!?/br>
    梁大郎在一邊小聲提醒:“阿爹,咱沒啥好收拾的?!崩霞夷莾僧€薄田幾間小屋,還有壇壇罐罐,連根針都沒能帶出來。上船的時候他們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張縣令贈的一點為錢帛——錢帛都在梁滿倉這守財奴床板底下了。別人沒有任何東西需要收拾。

    梁滿倉咳嗽一聲:“衣裳不要理???娃不要帶嗎?紙筆也都帶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過來?!?/br>
    把這三個子女帶到了自己的艙房里,點家當。

    南氏正在艙房里,一面壁上掛著梁玉給她畫的菩薩像,她就在那兒點著香嘀咕。見丈夫帶著兒女來了,她也只當沒看見。梁滿倉發號施令:“你兩個,把床板揭了,箱籠搬出來。玉啊,你來點數?!?/br>
    要是他自己還年輕,能搬得起大箱子,連兒子他都不想帶!錢,還是攏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親兒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兒了,還是別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滿倉現在的全部財產包括,老妻一名,兒子七個,閨女一個,另一個閨女那是皇帝的財產,不歸他。另外有從屬于兒子的兒媳婦(也算他戶頭能支配)四個,以及孫子、孫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張縣令所贈金帛若干、蕭度等對梁玉的賠禮若干。幾付妝匣之類,是日常要用的,暫時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繩子捆一串,東西是可以統計的。梁玉很快點清,記好。梁滿倉拿著只記了一頁的賬簿非常滿意地道:“嗯,識個字真好!”

    梁玉還惦記著袁樵,見梁滿倉抱著賬本一臉滿足,忍不住提醒他:“爹,這些錢來的快,花的也得痛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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