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梁滿倉很好說話地:“早起才刨的,曬干了還能省點柴火。我叫他們都耙到那個院兒里曬,咱就在這兒學?” 蕭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親蕭司空的話——“村氣就村氣,你還想將他們調教成圣人嗎?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著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禍來。這不就是我們的目的嗎?” 帶著這個想法,蕭度忍了,客客氣氣地讓禮部官員教禮。這是蕭司空等人的暗箱cao作了,原本梁家人應該被帶到禮部專門學禮儀的地方去,考慮到梁家的現狀,還是別拉到那么公開的地方去給太子丟人現眼了。這兩個禮部的小官,也都是蕭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禮部兩個官員抱定了與無賴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蕭度之后,風蕭蕭兮地準備上課。 出乎意料的順利! 首先是極安靜,梁滿倉發了話,全家都老老實實的學。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禮部官員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認真,學寫字還有梁九崩潰,學禮儀沒一個鬧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學會。梁滿倉便央教婦人行禮的曲姓官員:“我這閨女學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學完了,還得去廚房看著做飯呢?!?/br> 廚房沒人看著,梁滿倉不放心,怕廚子偷嘴。梁玉既然學得快,就沒必要窩在這里浪費人力了。 曲姓官員幾乎要仰天長嘯。好在梁玉學得快,他教的也順心。禮儀要學十五天,多半時間是用來演練純熟。梁玉既一遍就會,第二天就真蹲廚房去了。 這個時候她就很慶幸了——幸虧路上家里人都學了一點,不至于在京城里連別人說什么都聽不懂,全靠她一個人翻譯。然后她就可以將王管家私下找來,問一個問題:“要給一個出身好的先生送謝禮,得是個什么數?” 王管事一臉菜色:“小娘子要送給什么先生?外面那兩位,各十匹絹就差不離了。其實昨天就該給的,小人不敢說,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聲,“我爹是會過日子了點兒,不過呀,該花的他還是會花的。應該是打算學完再給的?!?/br> 王管事道:“何如先給了呢?他們這些日子會教得更盡心的?!?/br> “好。我對他講。你還沒說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門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br> 梁玉的臉也綠了,綠得跟王管事一個色兒:“啥?”就她爹那個摳樣兒,能出到百匹嗎?!殺了他都不會出的!再說了,現在堆東屋里那些布,也不過二百的樣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這口張得太大了。 這事咋辦? 晚間,梁玉硬著頭皮向梁滿倉提起了這件事。她不確定,袁樵在梁滿倉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絹。梁滿倉一輩子沒見過現在東屋里堆的那些錢,一時之間根本拿不出主意來怎么花,就只剩一個心思——買田置地!那是子孫本,是要傳下去的,他舍得嗎? 梁滿倉當然舍不得!猶豫著問:“玉啊,真得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這小先生,咱家這樣,哪攀得上那樣的朋友呢?咱不是說好的嗎?就老老實實的,實誠些?!?/br> “那也得謝謝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絹帛,梁玉也十分氣弱。要小塊金子,她敢開口,現在這一大筆,她也為難。 最后,梁滿倉給了個腰斬再砍頭的價:“四十行不?還有另兩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對梁家來說,那不算少了! 梁玉猶豫了一下,道:“行吧!另兩位郎君那兒,八匹都出了,還在乎兩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塊兒去,還得再雇個車?!睕]錯,“梁府”是有車馬和馬夫的,車只有一輛,馬兩匹,馬夫一個。要馱貨就得再雇個車。 梁滿倉心疼極了:“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別忘了問問他,咱以后該咋辦,他要有書,也弄兩本來?!?/br> “爹!”梁玉哭笑不得,“不是問過了嗎?” “說話累著你了?興許他能再想起點別的來呢?三十匹都送了,問問咋了?累著你了?” “小先生才不是藏私的人呢!” “哎喲,看著你就頭疼!走走走,回你屋去?!?/br> 梁玉扮了個鬼臉,腳步輕盈地回房了。叫廚下使女給送了熱水,好好地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小先生現在怎么樣了。他一定想不到我這么快就找他了吧?會不會嚇一跳呢? 第12章 天淵之別 第二天,梁玉起了個大早。廚下水還沒燒熱,梁玉舀了盆溫水就洗漱完了。耐著性子等吃完了早飯,才向梁滿倉提出來清點布帛的事情。 梁滿倉極其心痛,捧心道:“你和你大哥去點吧?!?/br> 梁玉放心了。昨天梁滿倉說話說禿嚕了嘴,先說了四十匹,后來又說了三十匹,梁玉怕他真把砍頭價再給減成跳樓價。今天讓她來點,她就不客氣地按大數點了。 梁大郎往外扛布帛的時候,梁滿倉就坐在院子里,抄著手曬著太陽。天氣晴好,太陽照在身上也暖不了他因為財產流失而拔涼拔涼的心。眼瞅著還另花錢又雇了一輛車,還一趟一趟往車上搬布,梁滿倉強撐著親自數完了布,又親眼看到落了鎖,鑰匙交還到他手上,才捧著心“哎喲”著回正院等吳、曲兩官員了。 梁玉與梁大郎上了車,兄妹倆都松了一口氣。一次經手這么多錢帛,他兩個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滿倉的緊張摳門樣兒,卻又激起了他們一點點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親爹出點血。 到了車上,梁大郎嘆道:“咱家從來沒經手過這許多錢帛哩?!?/br> 梁玉道:“怕啥?好好過,以后錢會更多哩?!?/br>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進京之后,見了這許多錢帛,生存的壓力消失了,他的話也多了起來:“玉啊,小先生那兒非得這么多?會不會是管家瞎說大話,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寧愿是這樣??赡憧丛圻@一路吃的用的,還看不出來么?富貴人家是真富貴的。也就小先生,沒了爹,只有寡母,換那幾位,只怕這些還不夠他們塞牙縫哩?!?/br>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當家人,必然是要受氣受窮受苦的。一路上陸誼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確實是更驕奢的。不由慶幸地說:“虧得小先生家沒那么富貴?!?/br> 梁玉翻了個白眼:“親哥,這埋汰人的話咱可別說出來,啊?!?/br> “知道,知道,阿爹說了,你見過世面的,都聽你的,都你先說?!?/br>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間,車也到了永興坊。車夫停下車小聲說:“大郎,小娘子,咱們到了?!?/br> 梁玉與梁大郎兩個臉上掛起笑來,梁大郎跳下車來,反身把meimei抱下來,車夫抱著個接人的條凳傻在那里——這倆咋這么沉不住氣呢? 兄妹倆不知道他的腹誹,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嚇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說了一句:“玉啊,娘說有多大的門就有多大的屋。你看這門……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br> 梁家的宅子雖是皇帝賜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會特意給賜個豪宅巨府、與權貴相鄰。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實不大不小,周圍的環境也是不好不壞,在京城根本數不上個兒。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鄉房不那么顯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沒見過世面,就以為這宅子已經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見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 這永興坊本身就不是永樂坊能比得上的,永興坊靠近宮城、皇城,周圍權貴重多,家家高門大戶。梁大郎說的那大門,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門的兩倍寬,其余氣派,也是這個差距。連院墻,都比梁家的高!永興坊的道路,也比永樂坊更整齊且顯寬闊。 永興坊的人家,人家門前立旗桿的,識別旗桿的本事,兄妹倆都不懂,只覺得比縣衙那兒立的強多了。 只呆了片刻,兄妹兩個齊齊回神。梁大郎遲疑地與meimei商量:“這……只怕是值一百匹的禮的?!?/br> 梁玉背上冒汗,小聲道:“一百匹起吧?!?/br> 兄妹倆面面相覷,再回去管梁滿倉要,那是不可能的。袁家的門,也是必須登的。他們梁家在京城認識幾個人呢?陸、蕭、朱三位,是靠不住的。梁才人和太子他們到現在還沒見到。心底相信的,也就只有袁樵了。 又站了一陣,梁玉一跺腳:“打盹兒當不了死!我去叫門?!?/br> 梁大郎一把拉住了她:“你一個姑娘家,還是我去吧?!彼缃窆僭捯裁銖娔苈牰?,也能說點帶口音的官話了,就不能讓meimei再拋頭露面了。 然而,他上前敲了門之后,就又挨了一記重擊。袁家的門房可不像梁家那么稀松,梁家門口就放一個人,兼顧迎客、守門、進出門搬東西幫把手等等,袁家門房一排出來四、五個人。當先一個是個中年男子,穿得干凈體面,擱老家遇著了,梁大郎都想管人家叫個“員外”。 然而這只是一個守門房的管事而已,官話極好,后面四個后生也是端正體面的。見了梁大郎,不卑不亢地道:“這位郎君好生面生,不知有何貴干?” “我、呃,那個,來謝袁先生的?!?/br> “敝主人訪親去了,郎君可有名帖?” “啥帖?” 名帖,又叫名刺,體面人家拜訪但又不局限于拜訪時用的東西。梁大郎長這么大還沒聽過那東西呢,庚帖他就知道了,成婚的時候央媒人給包辦的。梁大郎茫然地回過頭看了看meimei,對管事道:“您等一下哈?!?/br> 回到車邊問meimei:“玉啊,他要名帖哩,那是啥?” 梁玉也茫然了一下,然后想了起來,她在縣城是聽過這玩藝兒的,但是!從沒見過! 兄妹倆再次面面相覷,梁玉臉上的汗也下來了。這個沒準備呀!別看梁玉現在識字也不算少了,怎么寫名帖,她一點數也沒有。她那一手字,也是個初學者的水準,拿出去給人看,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一陣冷風吹過,鸞鈴聲由遠及近。兄妹倆不約而同看過去,只見一支車隊從轉角轉了出來,背后一陣腳步聲,方才要名帖的人小步跑下了臺階,列隊相迎——主人家回來了。 ~~~~~~~~~~~~~~~~~~~~~~~ 袁樵的心情很不好。 他奉母親、祖母,攜幼子,一家四口上京,按原計劃是要依祖劉氏的哥哥的。劉氏的哥哥正任著禮部尚書,對meimei也頗有感情。外甥死了之后,劉尚書就想讓meimei帶著全家一同上京的,但是袁樵要守喪,要扶靈歸葬,這事就暫緩了。等守完了孝,劉尚書掐著點兒派人送信。 劉氏在家里能當大半個家,只是平時不大說話,如今思慮再三,還是覺得自己的哥哥比袁家的族人更可靠一些。有自己的情面在,劉尚書會更加用心提攜袁樵。袁氏的族人也能照顧袁樵,但是其用心程度,就不一定能與劉尚書相比了。 袁樵與鄭氏也都贊同了這個觀點。 不想天有不測風云,啟程的時候書信往來,劉尚書還一派瀟灑的口氣。等他們到了京里,派人先去遞個帖子通知,劉府卻已經只剩幾個看家的老蒼頭了! 細細一問,才知道劉尚書因為建儲的事情與皇帝硬杠了一場,既要杠皇帝,又不能罵皇帝罵得太難聽,于是就卯足了勁罵了凌賢妃?;实壅J為太子的母親出身低微,只是個宮人,凌賢妃已經是賢妃了,身份更高些;劉尚書就說,凌家還是賤籍出身呢,梁才人好歹是良家子入的宮。 這一下,不止皇帝聽了別人罵他的心肝不痛快,連凌賢妃、賢妃所生的兒女,凌家一大家子,統統被他兜頭踩了一腳。劉氏當世名門,劉尚書就拿這出身說事,誰都沒法跟他就出身問題對嗆。 杠完之后,太子冊的是梁才人的兒子。劉尚書覺得自己勝了,好吃好睡幾個月,前幾天皇帝突然發難,將他給貶出京去邊州做刺史了。一家人哭天抹淚,一別京師路三千。 得知前情之后,袁家一家四口哀嘆一回,又面臨了一個新的問題——接下來怎么辦? 千里迢迢的來了,再回老家是不行的,就在京城里住,劉尚書又遠謫。最后只能選擇先在自家在京城的舊宅里住下,然后拜訪袁氏族人,以及諸姻親家,交際不能斷。袁樵還要再接著讀點書,拜訪一下權貴與名士,博些好名聲,然后好出仕。 袁樵放下行李就干著這四處奔波的事,今天更是全家往西鄉房在京的人家里去了。袁樵的祖父只有一個兒子,袁樵的父親也只有一個兒子,人丁是不旺的,但是西鄉房、整個袁氏,就是一個大家族了。袁樵的祖父兄弟十三人,再遠些的族人更多,這些人又與他姓聯姻,是一個龐大的圈子。 袁樵祖父已經故去了,但是叔祖里還有七位健在。袁樵的嗣子袁先,卻不是這七位中任何一位的曾孫。一番交際,弄得袁樵腦仁生疼。今天這位叔祖,他官做得不太高,派頭卻又太足,甚至對嫂子劉氏也不像哥哥在世時那么恭敬了。 憋了一肚子氣回來,袁樵騎在馬上,遠遠就看到自家門前停了兩輛車,還挺寒酸的。 【這是誰?】 袁樵打馬上前,要問的話忽然卡在了喉嚨里,跳下馬來,硬生生改了一句:“你怎么找過來了?禮部沒教你們演禮?還是出了什么事了?” 梁玉尷尬了一下,又昂起頭:“我爹叫我和大哥來謝先生?!?/br> 袁樵心情好了不少,笑道:“進來說話吧?!鞭D馬去祖母和母親車邊分別說了此事。劉氏道:“唔,不枉你教過他們?!睏钍蟿t叮囑:“快些進去吧?!苯腥丝吹搅瞬惶?,她也不愿意讓人知道袁樵給梁家充了二十天西席。 一行人進了袁府,梁大郎和梁玉就想把布帛給搬……等等!咋還不到正廳哩? 有多大的門就有多大的屋,袁府幾重院落,每重都比梁家那“豪宅”大。且尋常見客不到當中那大的廳事里,只在一間花廳里。是以他們過了三道門、繞過兩片照壁,才到了地方。按規矩,梁玉得去拜劉氏、楊氏,梁大郎跟袁樵見禮,梁玉從來沒見過這陣仗,跟著大哥去到了花廳。 劉氏、楊氏婆媳兩個,衣服還沒換,在另一小廳里喝茶歇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楊氏便派人去看梁玉怎么了,使女回報:“小娘子去了小花廳?!逼畔眱蓚€你看我、我看你,楊氏問道:“阿家,這是個什么規矩?” “沒規矩,”劉氏按著額角,“恐怕是什么都不懂的?!?/br> 還真是什么都不懂,梁大郎作為大哥,先跟先生說話,講梁滿倉讓送謝禮來:“我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先生別笑。就點布帛?!?/br> 袁樵身邊的侍者已準備上前接禮單了,也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梁家一家子的窮摳半文盲,哪里會寫禮單?梁大郎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果斷目示meimei——這是咋回事? 梁玉也不知道,便問袁樵:“先生,我們有哪里做得不對嗎?”想學東西還想要臉嗎?不會就問吶! 袁樵眨眨眼,遲疑地問:“你是沒備禮單?” 當然沒備啦!梁玉問道:“還要寫下來?”誰家走禮還寫下來???!二斤黃米一籃蘿卜的,還不值個紙筆錢呢! 袁樵低聲道:“是我疏忽了?!彼姂T的尋常之事,對于梁氏而言,統統是遠在天邊的、傳說都傳不到耳朵里的……美麗幻影。袁樵忽然心疼了起來,她那么努力的適應生活,生活卻處處給她墻撞。是她不夠聰明,還是不夠努力?抑或良心不夠好?都不是。 正因為都不是,才分外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