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蕭度皺皺眉:“便是西鄉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錯的?!?/br> “我家,是西鄉房,他們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br> 蕭度與朱寂說話的時候,正逢袁樵給一屋子的活猴放了個課間休息。梁氏幾個男孩子,放風一樣的飛去甲板透氣。梁玉細心,想問問袁樵與朱寂之間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罷了,”袁樵悄悄拉開了與梁玉之間的距離,別過頭去,“再說,我家又不是袁氏興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還是不大明白,便從頭給她說起。世人羨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門之上,看起來風光無限。時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內部也會比個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輕狂的人,他們不光歧視不是一個姓、同姓而不同族的,連同姓同族里處境不那么顯赫的,也是要鄙視的。袁氏共十七房,西鄉房是混得不大顯赫的。 梁玉驚嘆:“這是瘋起來連自己人都砍吶!” 袁樵聽她說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將幾個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說給了梁玉。更多的復雜的姻親關系、恩怨糾葛,就不是一時半會能說明白的了。就算這一路不干別的,也是講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囑梁玉:“你進京之后,這些要盡力弄明白?!?/br> 教學相長,有梁滿倉放話,梁家上下老實得很。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天,梁玉將一本千字文背熟,開始練寫字。麻煩來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學了。進了艙房時還是好模好樣,到讓他寫字他就忍不住了,將筆一扔,滿地打起滾兒來:“你殺了我吧,我不學了!你放我去鋤二畝地吧!二十畝都行吶!” 梁玉十三他十四,已能下地了,干起活計來是飛快的,從不偷懶,可天生就不是塊讀書的料。頭兩天,說讀書識字,他還有點新鮮感。新鮮感只能支撐兩天,兩天一過,他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個木桶,被箍了兩道鐵箍,箍得緊緊的,腦漿子都要被擠出來了。真是寧愿挨二十大板,不想把“地”字抄二十遍。 袁樵是第一次給人當老師,之前他只教過“兒子”幾天,那孩子也聰明懂事,接著遇到了個梁玉,更是不教都會。他自己也是這么過來的,便只當天下人都該老師讀一遍,學生跟著讀一遍,這就算教完了。沒有循循善誘,也沒什么寓教于樂,梁九郎過得尤其痛苦。 梁六郎倒有個哥哥樣,他也愁,字他也記不住,meimei記完了整篇,他只記得三行。拿著個筆,比扛著個鍬還吃力。梁六郎跳了起來,一把將弟弟按住,自己也趁這機會偷個懶:“你放的什么屁,快給我起來!再耍賴我告訴爹去!” “讓爹打死我算了!” “我先揍你!” 一時之間,滿屋的活猴就又解放了。 梁玉正在寫字,聽到這聲音,將筆一擱站了起來。 梁九郎正抱頭伏地,死活不起來,梁六郎在身后踢他。梁八在勸架,侄子們只敢圍觀。正熱鬧間,天降一柄菜刀,直直斫到梁九腦袋邊的地板上。 第8章 擺明車馬 猴山安靜了下來。 妹子追殺過六哥??!梁九也不滿地打滾干嚎了,直挺挺躺地板上不敢動。梁六一個哆嗦捂著腦袋,也不按著弟弟了。梁八飛快溜回了自己的座席,侄子們見狀趕緊學著八叔的樣子,一個個乖得跟鵪鶉似的。 梁家子弟讀書起步遲,天份也不頂好,但是學還是能學的,只是開頭艱難一些。梁滿倉有令叫他們上學,要是沒人起頭鬧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領頭,他們就想造反。一把菜刀,又把他們壓回去了。 梁玉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梁九一個懶驢打滾,滾到一邊。梁玉沒理他,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著嚎啊?!?/br> 梁九跟梁玉年紀最接近,兄妹倆平日相處還不錯,梁九聽她開口了,被菜刀震懾住的內心松動了。從地板上爬了起來,心有余悸地喘著粗氣:“死丫頭,你……” 梁玉繼續面無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閉嘴了。梁玉從牙縫里擠出一絲聲音來:“坐下!”梁九懾于菜刀,繞過梁玉回到座席,老老實實坐下了。 梁玉道:“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個人吧!” 然后硬著頭皮轉過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對面,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現糟透了。亮菜刀,擱哪兒都是個潑婦。沖自己親哥亮菜刀,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伤齽e無選擇,她得立時穩住場面,不能使這場鬧劇鬧得更大,不能讓不該有的聲音傳出去?,F在看來,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滾鬧后果還要嚴重一些。 小先生會怎么想呢?梁玉簡直想哭了。這么好的機會,能得這樣一個小先生授課,就要這樣鬧黃了嗎? 【打盹當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準備迎接袁樵的嫌棄。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臉上泛起一絲笑意。 袁樵道:“休息夠了,就接著寫吧?!?/br> 梁玉難得心里犯怵,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斬亂麻?不錯?!?/br> 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袁樵臉上一紅,右拳抵在唇邊咳嗽了兩聲:“那個,你今天的功課還沒寫完呢,接著寫吧?!?/br> 但凡老師,對學得好的學生總是會另想相看,心生親近之感。好學生做什么事,老師都樂于給她找借口。比如【這等愚昧無賴的行徑,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講理是好。原來,可以這樣“講道理”?!繉τ泻酶械娜?,人總是會心疼的。比如【哎,有這樣的家人,她有什么辦法呢?太難為她了?!?/br> 袁樵反反復復想了一想,都覺得梁玉干這事沒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個什么境況呢?是一個不小心就得當炮灰的命。這個時候還不長點腦子,等著全家在地府團聚嗎? 唯一要說的是:“菜刀還是兇器,不要輕用?!?/br> 梁玉眼圈兒一紅,哽咽了一聲:“哎?!彼裁唇忉尪颊f不出來了,也沒法說出來,只能帶點哀求地看著袁樵:“先生,以后還教嗎?” 袁樵笑了:“以后怕是不成了,”看到梁玉眼淚下來了,袁樵嚇得又添了一句,“我只講好了在船上講書?!?/br> 梁玉破涕為笑,低頭繼續寫她的字。 —————————————— 事情在袁樵這里算結束了,因梁玉出手果斷,也沒來得及引來圍觀。但是這件事情顯然不大好瞞,對別處也得有個說法。 晚飯的時候,梁滿倉如同所有送兒子去上學的守財奴一樣,問:“你們今天都學了個啥?”一個石頭里恨不得能榨出油的人,自然希望老師有灌頂大法,送過去個二逼,送回來個精英——當天能見效最好。但凡孩子學得慢了一點,沒能滿足他的無理需求,就覺得虧大發了。 可算見著親人了!梁六、梁九恨不得飛撲上去抱著親爹的大腿,一齊說:“玉又動菜刀了!”梁九還加了一句:“我是她哥!就跟我耍刀子!這死丫頭也太野了!” 他倆滿心指望梁滿倉教訓一下梁玉,不想梁滿倉若有所思,問梁玉:“他倆又干什么缺德事了?”梁滿倉對女兒是信任的,女兒雖然耍橫,但是她“會”耍橫,一定是有內情的。 梁玉陰著臉道:“咱們差點沒先生!那是個容易遇著的先生么?” 梁滿倉心說,來了。點點頭:“你說明白?!?/br> 梁玉也不含糊,掰指手指數了三條:“一、小先生親爹是知府,大家公子,這樣的人你能再找到第二個來教咱,我頭剁給你!二、他,滿地打滾說不想學了,想去鋤地,哪個先生樂意?三、要是沒了小先生,咱跟誰學?!” 至少這條船上,跟誰都不如跟這個小先生!幾天來,梁玉從袁樵那兒可套了不少關于京城、世家的事,都是陸誼等人從來不提的,她揀能說的都給梁滿倉講了。 梁滿倉是個精明鬼,一拍大腿:“你干得好!”又瞪起眼睛來看兩個兒子,將梁六、梁九看得雙腿一軟,跪了。 在他們十幾二十年的人生歷程里,經歷了無數次:“老五,扛板凳!老大、老二,按住了!老四,拿扁擔來!給我打!”兒子生得多,打你個半死,梁滿倉都不用自己動手! 梁滿倉聲音像炸雷:“沒出息的東西!你外甥都當太子了,你他娘的還想著鋤地???!你那腦子里裝的是黃泥???!” 梁六、梁九抱作一團,梁六道:“不是我!我沒說不學!是他!我說他來著,他不聽,別打我!”梁九松開了梁六:“還是不是親哥哥了?” 最后梁九被打了二十棍,梁六、梁八陪綁,每人十棍,理由是:“你們當哥哥的管不了九郎,還得要你們妹子動手,你們真是出息了。我叫你們看熱鬧!叫你們看著自己兄弟出丑不管!” 打完了,將小兒子捆作個攢蹄模樣:“老大、老二,拿扁擔抬了他,去給先生隨便打?!?/br> 處置完兒子,梁滿倉給閨女留了點面子,扯到一邊埋怨:“你還沒出門子呢,就動不動拿菜刀,還怎么說親?怎么騙……呸呸!你裝也給我裝個老實樣兒來!上回你砍你六哥我就說你,怎么也沒記性了?你記著,成親以后再……還有!給你哥留點臉面!下回再這樣,我也罰你!” 兒女都教訓完了,袁樵那里也來了一個“不計較”的答復,梁滿倉才滿意地對全家宣布開飯。 他忘了問菜刀哪來的了。 —————————— 梁滿倉忘了,陸誼等人可沒忘。船上船下都是他們的人,事出突然,被梁玉按下去了,當時沒驚動他們。等梁滿倉打梁九,又抬著去給袁樵道歉,陸誼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三人這回倒沒有說太難聽的話,反而覺得他是個明白人。教訓兒子讀書,好事的。陸誼甚至說:“哎,梁翁還是有些見識的,一家里但凡有一個明白人,就能少許多是非。咱們也能少cao些心?!?/br> 蕭度贊同地點頭,又說:“菜刀又是怎么回事?這容易傷人的東西,怎么到梁小娘子手上的?” 三人都不清楚。梁玉在他們眼里是比家里人略像點樣子,卻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他們關注的是梁滿倉、梁滿倉的幾個兒子,南氏也要注意一下。接下來才能輪得到梁玉。畢竟要接受賜官的不是梁玉,出頭露臉確定梁家地位的也不是梁玉。 一個小娘子,漂亮點,有什么稀奇?潑辣點,有什么稀奇?她能翻出什么浪花來呢?翻墻去看師傅出格了點,不過也是人之常情。她再橫,日后也就是個在宅子里橫的命。別說她的菜刀,就連她這個人,在陸誼等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無可、以忽視的。 誰知道她突然就亮出一柄誰都沒見過的菜刀呢?親哥哥都能持刀威脅,以后會不會干出別的什么事來?梁玉第一次跳上危險人物的名單。 蕭度道:“菜刀得先收了。這樣,給梁翁說,讓他去辦這件事吧。咱們還是疏忽了,想要梁氏平安入京,還要多多上心?!?/br> 任務就派到了梁滿倉的頭上了。 梁滿倉想了一想,道:“我也說她,姑娘家,拿個菜刀不好。這刀我去收,郎君放心?!?/br> 梁滿倉的保證還是值錢的,陸誼頗為放心地告辭,臨行鄭重叮囑:“天子腳下不比別處,這樣做是要被恥笑的。不特小娘子,梁翁家中上下,都不要那么急躁才好。梁翁昨日想是壓不住火?那也放緩些聲音,何必自己大喊大叫呢?” 說了一長篇教育的話,心都是好心,聽的人卻很不自在。 梁滿倉一不自在,就找閨女訓話:“我都忘了問你了,你菜刀哪來的?咋弄的?你咋這么不像樣!拿來!” “咋?”梁玉不干了,“憑啥要我的刀?” 梁滿倉道:“學會跟你爹頂嘴了?我說拿來就拿來,你拿這個不像話!” “你哄鬼!”梁玉才不吃這一套呢,“一定是有人叫你收我的刀的。親爹,你咋糊涂了呢?” “你又哄鬼!我咋糊涂了?” “阿爹,咱衣裳都是別人給的,就只有這菜刀是自己的東西了。叫咱滾蛋,連個傍身的物件就都沒有了。你就給我留著壯個膽,又咋樣?我啥時真砍過人了?” “你懂個屁!陸郎君說……” “他說出花兒來了!”梁玉寸步不讓,“阿爹,你說,他們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們就敢這樣。這不行,那不許,一句話就得照辦。他們當訓狗吶?!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趕著叫人作踐瞧不起。該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時候就得叫他知道?!?/br> 梁滿倉揚起手來,作勢要打:“上了三天半學,識得幾個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滿倉抄起手來:“小先生講了不少?你心里有數?”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離了爺娘,也順順溜溜能接師傅的攤兒。您看著辦吧?!痹源_實給講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與陸誼等人相處,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兩眼一抹黑,可也不該任人這么擺布。 要是依靠的人,總是瞧你不起,當你是個長不大的傻子,這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她家里一家子畢竟不是傀儡,都是會喘氣的大活人。得告訴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熱心換熱心,小先生開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處沒兩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樂意聽小先生教訓,咋樣吧? 見梁滿倉還在猶豫,梁玉再燒一把火:“他們不實誠!擺明車馬說明白了,誰還非得自找難看是咋的?難道咱真聽不懂人話?他就是踩著咱,還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們得眼里有咱們。自己不把腰桿挺起來,別人可不會讓你?!?/br> 梁滿倉的賬算完了:“都說你老子摳,我看你也夠摳的!為把破菜刀,你說這么多,你累不累?” “這把破刀不用累著您,我自己頂著,行不行?咱得活出個人樣子來,不能在人面前一副牲口樣!” 梁滿倉扭頭就走。 ———————————— 打死蕭度也想不到梁滿倉居然會拿閨女沒辦法!不是一家之主,打得兒子嗷嗷叫的嗎?再三確認之后,也只得到一個“兒大不由爺,我把她慣壞了??此钚?,身邊又只剩這一個閨女了,就疼了點。她都要抹脖子了,我有什么辦法?閨女最要老爹的命啦!” 陸誼想讓奴婢去收繳,又覺得不大妥當——對方是個小潑婦,誰知道會再鬧出什么事來? 沒奈何,朱寂出了個餿主意:“我這主意有點餿,要不叫她先生試試?” 蕭度道:“你又說胡話了!在他身上惹的禍還不夠嗎?罷了,我去罷?!?/br> 朱寂眉開眼笑的:“再沒有小娘子不聽你的話的。嘿嘿?!?/br> 蕭度喝斥道:“住口!不要說這樣有損小娘子聲譽的話?!?/br> 話雖如此,他還是有一點自信的。他是常年擲果盈車的主兒,且與梁玉短暫的接觸來看,她對自己也沒什么惡感。最要緊的是,他講道理! 蕭度再沒想到,他也碰了壁。 小娘子的艙房他不好進去,只能在甲板上攔住了梁玉,耐心地說:“小娘子隨身帶著兇器,不好的。進京之后你們要見太子、才人,興許還要面圣,這些就更不能帶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