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時常醒來所見,就是此刻這般景象。 此刻趙蕎安靜地看著那透光的屏風, 回想往事,忽然懂了賀淵當時青澀又莽撞的心思。 大約在那時,他就已經有些喜歡她了吧? 他那性子,想也知是不懂該如何向一位姑娘親近示好的—— 況且對象還是她這種油鹽不進的小潑皮。 鎬京城很大的,在溯回城“不打不相識”之前,兩人同處一城多年,兜兜轉轉也有不少共同熟識的人,卻也能做到毫無私交。 若當初賀淵沒那么做,兩人從溯回城抵京后就會又像從前一樣,許多年里都只在旁人的議論中聽到對方的名字。 最多,偶爾在某場宮宴時遙遙對望一眼,不咸不淡扯出點假笑,連寒暄問候都嫌突兀。 他心動在前,不愿舍棄那古怪又奇妙的緣起,又不知該如何接近,所以一次次繃著冷臉強硬闖進她的地盤。 在她睡著后惡霸似地將旁人趕出去,獨自在屏風另一面翻著書冊坐到天黑,以“盯梢”為名,笨拙而別扭地捍衛著為她點亮燭火的機會。 她現在才知,曾經那個賀淵待她,遠比她一直以為的還要溫柔。 那熒熒燭光分明是無聲的訊號。 隔著一扇屏風半堵墻,讓她知道:天黑了也不用怕,我在。 ***** 趙蕎穿戴齊整后出來,徑自走向角落放著銅盆的架子。 銅盆中已盛了半盆清水。 她怔忪片刻,順手扯下架上的洗臉巾子浸進去。 想是這水已備了好一會兒,此刻觸指微涼。 原本坐在圓桌旁發呆的賀淵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最終卻什么都沒說。 趙蕎擰了巾子擦過臉,回頭笑覷他:“其實我沒那么嬌氣,出門在外能將就的。擦把臉而已,不必你再跑一趟去給我換熱的?!?/br> 賀淵不自在地撇開臉:“我沒說要……” “那你別一臉心疼的樣子啊?!壁w蕎眨眨眼,笑得吊兒郎當。 最近她真的是越來越愛在口頭上調戲他了。一天不惹他面紅耳赤幾回,她吃飯都不香。 “閉嘴,你若再胡說八道……”賀淵半晌沒憋出什么狠話,舉步往門口走,“總之不許再胡說。去吃飯了?!?/br> 趙蕎哈哈笑著跟上他,邊走邊小聲問:“我瞧著你將被子抱出去了,晚上是打算在外間睡長凳?” “那不然呢?”賀淵淡淡斜睨她,“我睡床,你到外間睡長凳?” “呵,想得倒挺美,”趙蕎笑嗤,“隨你了。若半夜冷死在外間,我是不會爬起來收尸的?!?/br> 她下午那會兒可是斟酌許久,雖很別扭,還是特意將外側半張床給他留出來的。他自己不肯領情,這就怨不得她了。 ***** 翌日清早,韓靈向店小二打聽了此地藥材最齊全的一家醫館,便與趙蕎、賀淵及阮結香一同前往。 出客棧門時,昨日那幾條“尾巴”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尾隨上來。 賀淵步履從容地落后兩步與韓靈并肩,趙蕎則興致勃勃挽著阮結香走在前頭。 醫館離折柳客棧約莫五六個街口的距離,門前就是人來人往的街市。 旁邊巷道有個賣時令果子的小攤,攤主是對夫妻,身旁有個約莫三四歲的胖娃娃坐在長凳上,捧著顆碩大的冬棗啃著玩。 趙蕎打量了醫館與巷口的距離,轉頭對賀淵揮揮手:“你隨韓靈進醫館去吧。我和結香在這外頭任意逛逛,不走遠?!?/br> “他自己去就行,”賀淵不動聲色瞥了瞥身后不遠處,“你別瞎胡鬧?!?/br> 趙蕎呿了一聲,壓著嗓道:“你才別瞎胡鬧。我要找人套近乎,你冷冰冰在旁邊杵著,小娃娃怕要嚇得抓起棗核丟你一臉?!?/br> 如此歪理,賀淵竟無法反駁。 見他啞口無言卻還堅持要跟,趙蕎忍不住想送他對白眼:“滿大街都是人,他們不至于多猖狂。況且我們在船上雖有破綻,卻沒真落下把柄,他們背后的人對我們的懷疑只是慣例警惕罷了。若無必要,他們比我們更不想鬧出什么事來。即便真有事,結香也能撐到你從醫館出來。就這幾步路,你那么厲害,絕對能嗖地一聲趕來英雄救美,對吧?” 這話賀淵沒法接。只能赧然紅面地哼了一聲,轉身隨韓靈進醫館去。 好在韓靈行家出手,不耽誤工夫,沒一炷香時間就將需用的大部分藥材挑好。 “……‘鳳羽草’就實在沒法子了。葉城附近不長這玩意兒,最近的產地就只有松原郡那頭的崔巍山里,”醫館伙計抱歉地解釋,“往年都會有藥材商販從松原郡收購了運過來倒手賣,這一年也不知怎么就少見了。我們也時常缺這味藥,只能用旁的代替。您那個方子若非得用這味藥不可,只能到市集上碰碰運氣,偶爾會有山中農戶帶些來,零散擺攤賣?!?/br> 韓靈謝過醫館伙計,與賀淵一道出來后,小聲嘀咕:“這黃家,將崔巍山封得夠緊啊?!?/br> 賀淵邊走便以目光找尋趙蕎的身影,同時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見趙蕎正半蹲在水果攤處與那小娃娃有說有笑,他才放下心,口中漫不經心道:“還有人能零散帶出些來賣,說明并未封到水泄不通的地步?!?/br> 韓靈被點醒:“還真是!崔巍山那么大,零星的原住山民們必定有許多官家不知的小徑通路。咱們找找,看市集上有沒有松原過來擺攤的山民?!?/br> 若能打聽到這樣的隱秘小徑,就能進山去一探究竟了! 說著話,兩人就走到了那水果攤前站定。阮結香挑了些果子正在付錢,只轉頭對二人笑笑。 趙蕎沒察覺背后多了人,一面逗著那胖娃娃,一面與她父母熱絡搭著話。 女攤主笑道:“……驚蟄雷鳴后,管姻緣的桃花神就醒了。沒成親的姑娘小伙先去求個緣分,轉頭瞧瞧會上哪個覺得合適就去搭話,若雙方都樂意,那就是桃花神給的緣分,將自己的面具給對方戴上就行?!?/br> “難怪‘成親的戴面具,沒成親的就不戴’呢!合著戴面具就表示這人有主了?那,戴上面具又做什么?直接鉆林子去?” 女攤主調侃地朝她擠眼笑:“你這姑娘倒是急性子。那總得大家牽牽小手,逛逛攤子什么的吧?哪有一上來就鉆林子的?” 趙蕎伸手撓著胖娃娃的下巴,哈哈大笑:“這不您說的邊地人性子豪烈爽直么?看來一般般,沒我爽直?!?/br> 她默了片刻,又疑惑嘀咕:“欸,可倆人鉆進林子后又能干嘛呢?驚蟄天,林子里怕是有蛇哦?” 站在她背后的賀淵有一種伸手捂住她的嘴,直接摁懷里拎走的沖動。 這小流氓,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又什么都敢說! 他以腳尖碰了碰她的腳后跟:“走了。有一味藥沒買到,要在市集里找找?!?/br> 趙蕎回頭看他一眼,站起身來,又對攤主夫婦擠出無奈苦笑:“冤家找來了,我算是白問那么多?!?/br> 攤主夫婦被她逗樂,對賀淵好一番夸贊。 胖娃娃不太明白大人們在笑什么,左右看看后,歪身從身旁的大竹筐里抓起兩顆果子,一手捏一個,高高舉起手臂。 “給我的呀?”趙蕎笑彎眉眼伸出手去接。 哪知小娃娃一頓猛搖頭,咧嘴對她身后的賀淵笑出滿口米粒小乳牙:“給!” “你這娃娃沒良心,我白陪你玩這半晌了!”趙蕎佯怒地捏了捏她的臉頰,讓到一邊。 轉頭從阮結香懷中拿過先前買好的那一大包果子,又用肩膀抵了抵賀淵,酸不溜丟地哼哼道:“快,給你的。吃了她的果子,你就是她的人了!” 攤主夫婦笑到捧腹起哄,小娃娃又滿臉熱切執拗,支棱著小短手堅持要送那兩顆果子。 賀淵沉吟片刻,伸手接下,又從趙蕎手中芋荷葉包著的果子里挑出兩顆大的塞回給小娃娃。 如此交換很公道,也很友好,小娃娃滿意地點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離了水果攤后,韓靈與阮結香走在前頭,目光專注地逡巡著兩旁的小地攤,尋找有無從松原過來賣“鳳羽草”的山民。 趙蕎拿起一顆果子剛要送到唇邊,卻被賀淵搶走。 她側頭怒目:“你……唔!” 賀淵將小娃娃給的那顆果子過去堵住她的嘴,若無其事地目視前方,腳不停步,動作斯文地咬了一口從她手里搶來的那顆。 趙蕎從口中拿開被硬塞的那顆果子,小聲對前面的韓靈嚷道:“韓靈韓靈,快看看你二當家還有救沒救了?瘋兮兮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賀淵沉默撇開臉,一副“懶得理你”的模樣, 片刻后,他看了眼手中那顆只咬了一口的果子。像被燙著似地,飛速移開目光,滿臉正氣地認真逡巡兩側的小地攤。 他什么都沒想。 尤其沒有想什么“吃了誰的果子就是誰的人”這種荒唐事。 第40章 一行四人邊走邊問,將葉城北面幾個較大的市集都轉了一圈, 最終沒能如愿碰上從松原郡過來擺攤販賣“鳳羽草”的山民。 將近兩個時辰腳不停步, 趙蕎到底是累著了。 疲累加上失望, 她就開始毛躁躁耍賴皮。拽著阮結香的胳臂,腳步拖拖沓沓,沿路東張西望。 果子沒吃完又喊著買糖堆串兒, 跟糖堆兒攤主沒邊沒沿聊半晌;看見個賣香囊的攤子又湊了上去, 說自己啟程時的那香囊已經不香了, 鬧著賀淵幫她另挑了一枚新的,轉頭又同買香囊的小販相談甚歡。 她跟人都只聊些有的沒的,家長里短、風俗人情,根本不像是為著正事在打聽什么,完全就是嘴巴閑不住。 最終,她在看到一間氣派的酒肆時, 更是索性停下不肯走了。 這間酒肆不小,足有三層樓,在整條街市上格外顯眼, 想來該是本地響當當的招牌。 此刻酒肆中或許有什么表演,“咚咚咚”的激越大鼓聲伴著震天喝彩之音,惹得從門口路過的行人都要忍不住探頭朝里張望一番。 趙蕎仰頭望望酒肆旗招上那三個筆走游龍般的大字,撇了撇嘴,扭頭對賀淵道:“我要去那家吃午飯?!?/br> “這里不比……家中,午后市集就散,也沒有夜市, 估計下午問不到什么,”賀淵冷靜的神情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不如回客棧,吃過飯后你就可以直接休息,我也好安排旁的事?!?/br> 韓靈也覺賀淵的提議有道理。 他們能在此地逗留的時日不多,既沒找到販賣“鳳羽草”的山民,不如早做安排,盡快啟程赴松原郡。 那邊多是當地人,按理會比這里容易打聽到進崔巍山隱秘小道。 趙蕎挽住阮結香的胳臂,將周身大半重量靠在她身側。 此刻大街上人來人往,有些事她不方便細說,況且此刻她累得心中起火,也沒耐心解釋自己到要做什么。 “那你和韓靈先回?!?/br> “不行,”賀淵嚴肅直視她,“你得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br> 趙蕎道:“那你就老實跟著我。反正我是走不動了?!?/br> 賀淵拿她沒法子,稍作讓步:“先說好,吃完飯就走,不許喝酒?!?/br> 趙蕎嗤之以鼻:“不喝酒我進酒肆干嘛?”